秀蜜做得了晚飯,天已經黑了,程昕擺桌時,崇文打電話來,說在胡同口。她默默嘰嘰地跟秀蜜說了一聲,挨挨蹭蹭地出去,秀蜜在後頭喊:“這要吃飯了,幹嗎去啊?”
崇文還是一支腳撐著地,見她就說:“我和她說了。”程昕心裏一酸,竟說:“不好。”她好象能看見當時是怎麽個情況,有多慘烈,真是不好受。但一張口,隻問他吃飯沒有,崇文說沒,程昕就讓他家吃去。走了沒兩步,孫穎陪老孫遛彎出來,問這是男朋友不,程昕說不是,孫穎搶著說是同事,各自走了。
秀蜜沒想到回來兩個人,體會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也不敢問,三個人默默吃了一頓飯。飯後程昕和崇文到廚房裏刷碗,程昕低聲讓崇文回屋裏坐著,崇文不肯,問道:“你說不好,怎麽不好?你到底希望怎麽樣?”程昕說:“連我都已經習慣你們在一起了,我不習慣別人和你在一起,就算這別人是我。”崇文罵了句“神經病”,程昕隻埋頭摳哧鍋底。崇文說:“她一下就猜出是你。”程昕的手停了,皺著眉頭問:“她說什麽了?”崇文說也沒說什麽,就走了。程昕似乎長出一口氣,說道:“我是希望在這件事裏,每個人都盡量不感覺到受傷害。”崇文說:“我也這麽說,但說完就覺得,太天真了。”程昕知道,總要有一個人受傷害,這回沒搶到。崇文又說:“我們現在,可以在一起了。”她還是不情願,歎氣道:“我怎麽覺得那麽不被祝福啊?”崇文說:“不需要誰祝福,隻要你有信心。”程昕抬頭,勉強笑了。
安請容萱吃飯,各種體貼,問身體怎麽不好,要不要介紹大夫,容萱說:“也說不上哪不逮勁,可能是頸椎的問題吧,休息好了就沒事。”安說那就好,就怕是心裏有情緒,不願意說出來。容萱笑道:“有什麽情緒啊?大家都挺好的。”安問:“你不是想長歇吧?”這麽直截了當,倒把容萱將那兒了,說也考慮過。安半真半假半社會地說:“這可不行啊,我們很需要你啊。現在雜誌進入穩定期,更需要你,得把這土砸磁實了。”
容萱說:“安你既然這麽坦白,我也說得直接點。我很感謝你升了我的職,但是,雖然我現在輕鬆了不少,還是更喜歡衝在前線那種感覺。有時候會覺得蠻空虛的,尤其看到別人的稿子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安說那可以提出來啊,容萱抱歉地笑:“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資格對別人指手劃腳。如果換作是我,我也不喜歡別人對我幹涉太多。”安說:“工作是工作,不是社交,工作中還是應該有原則在。而且最重要的是,當你有熱情,你的原則會一直支配你,當你沒有熱情了,就會找出這樣那樣的借口退後一步。”這話說在點兒上,容萱一時無言以對。安整體觀察下來,容萱和大家合作得挺好,難得從孫穎到黃廣告都喜歡她,當然總有不喜歡的,安直率地問:“你不喜歡程昕?還是她的稿子?”容萱也很直率:“都不喜歡,就是所謂不合眼緣吧。”安一直也沒和容萱談過那個話題,就是關於不喜歡外地人,容萱老說外地人鑽營,但在安眼裏,起碼程昕不是這樣的,容萱說:“我知道你喜歡她。”安不同意這個說法:“我喜歡你們每個人。咱們往祖上查三代,哪個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再往上刨刨,老祖宗那隻猴,就不定是哪來的。不喜歡外地人這個想法,太無稽了。你和程昕,是我最器重的兩個人,不要讓我失望啊容萱。”
安送容萱到樓下,容萱答應再回去消化消化今天的話,目送安的車開遠,手碰到兜裏一張名片,掏出一看,是梁秋的。
一見導演,葛一青迅速把自己灌高,笑得跟朵花似的。導演說:“葛一青我覺得你還行啊。”“當然行了,見過行的。”葛一青說。“我怎麽覺得,咱倆相見恨晚啊。”“是啊,見過晚的。”“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這麽上道呢?”“是吧?見過上道兒的。”導演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說道:“你甭說,我後來為了看你,老買那雜誌,那什麽……《尖果兒》吧。他們找你拍就對了,你才是真正的尖果兒。你不僅尖,身上還有種特別特別的野性。我太喜歡你了。”葛一青“嗬嗬”兩聲,心說“傻逼”。導演問:“這回你怎麽不說見過喜歡你的啊?”葛一青幹脆地說:“沒見過,我就沒見過喜歡我的,你頭一份兒。”導演吃驚道:“他們丫都瞎了吧?葛一青我要不捧紅你,我誓不為人。”葛一青馬上倒酒,向導演一揖,自己先幹了:“我就盼著您這句話呢,我這輩子除了出名也沒別的路可走了。”導演也喝了,咂摸一口,滿足地抓起葛一青的手說:“我跟你說吧,我不愛搭理演員——沒文化!但是你特別不一樣,我覺得你們模特,氣質都特別好。而且演員吧,除了臉,沒地兒能看,你看你,手長腳長,多好看啊。”他玩命摩挲,沒注意葛一青的笑裏已經有了戾氣,硬給忍了回去,笑著說:“可不唄,咱們應該往全麵裏看。”導演覺得這是某種允諾,摟著她肩膀說:“你這名字也特別好,葛一青,有點兒一丈青扈三娘的意思。”葛一青目光茫然道:“什麽意思?我也沒文化,不好意思啊。”導演說,一丈青扈三娘那是水滸裏的人物,一青,那就是純情的意思。葛一青說我純情?這不是罵我麽。導演溫柔地問:“你不純情麽?”葛一青猶豫一下,爽朗地說:“您說咋的就咋的,您說純情就純情。”
一進電梯,導演就迫不及待親上了葛一青的臉。葛一青仍在忍,稍推,道:“導演咱這不是到家了麽?您家這電梯裏沒監視器麽?人那邊看著多不好啊。”導演放了手,四下找找,看見天花板一角黑洞洞。葛一青看著對麵鏡子裏的兩個人,還真惡心。電梯剛一停,導演裹挾著她就下去了。外麵一片黑,隻聽見衣服悉索的聲音。葛一青問:“在樓道裏不太合適吧?”導演喘息道:“我們這兒一梯一戶,這就是到了家了。”又一陣摸索後,突然一聲耳光響亮,聲控燈隨之亮起,導演條件反射地回手就給她一耳光,又追上去補了一腳,直接踹倒,兩人各自捂著臉。“你丫瘋了?”導演罵。葛一青感到鼻子流了血,摸一把,果然紅紅的,嚇人,她罵:“你丫才瘋了呢,惡心不惡心啊。”導演說你丫裝什麽孫子啊,那你來這幹嗎啊。跟我玩無間道啊。葛一青無言以對,跑回去使勁摁電梯按鈕,導演在那兒看著,越想越氣,又過去連踹兩腳:“滾蛋。”扭身進了自己家門,迅速關上。葛一青過去“咣咣”踹門,導演開門罵道:“再不滾蛋抽你丫的。滾。甭他媽想再混了!封殺!封!殺!”
秀蜜假裝看電視,使勁聽廚房裏的動靜,但那兩個人太蔫,平時就都是不愛出聲的,她聽得快累死了,這兩人出來了,她趕緊招呼他們過來看會兒電視。程昕看崇文一眼,臊了吧嘰地說:“跟您說點事兒。”秀蜜慌慌張張地把電視關了,坐好,說:“行,說吧。”兩人站在那兒,臉上都有些掃眉搭眼的笑,崇文說:“阿姨,我和程昕決定在一塊兒了。”秀蜜有點沒聽懂,崇文又說:“我們決定正式交往了。”秀蜜並沒有喜色,反正一臉尷尬,說:“噢,是嗎,那那那行吧,決定好了?肯定不變了?”見兩人變色,趕緊又說:“我意思是,這也不是小事,不是兒戲。如果真是正式交往了,要嚴肅一點兒。”程昕問怎麽嚴肅啊,崇文趕緊拉她一下,對秀蜜說:“我懂,阿姨。我會的。”
孩子既然這麽說,秀蜜也不能說不同意,她就算說不同意,人家也不會聽她的,她說道:“那你們忙你們的吧,我這兒也不算太突然,可以接受。也不容易,珍惜吧。”崇文剛說“您放心”,手機就響了,程昕一驚,就像有心理預期,臉上已經有絕望滲出。崇文看看來電顯示,皺著眉頭站起來:“喂?”秀蜜下意識起身,坐到程昕邊上。
那邊葛一青已經哭得嗷嗷的了:“艾崇文!你快來啊!”崇文還假穩,問什麽事,葛一青語無倫次地說:“丫打我!丫他媽的打我!他臭流氓……嗚嗚嗚……我抽丫大嘴巴……嗚嗚嗚……丫回手兒就打我……嗚嗚嗚……你快來啊。”程昕看著崇文往廚房走去,手漸漸冷了,一動不動。崇文問:“你在哪呢?”葛一青四下看看,說:“我不知道,這是哪啊?靠。”她抹擦臉上的淚,還有血,哭道:“你快點來吧!”崇文在小廚房裏轉腰子,耐心地問:“你周圍有人沒有?你問清楚是哪裏?……好,我馬上過來。”
他回屋一看,那對母女像逃難途中的盲流般臉色淒惶,這太不是回事了,可怎麽辦呢,他隻能硬著頭皮說:“我先回去了,有點事。”程昕失望地問:“她怎麽了?”崇文為難地說:“她讓人打了,我得去看看。”他向秀蜜鞠個躬:“不好意思,阿姨,我先走了。”秀蜜沒有站起來,程昕也沒,看著他推開門,又關上門。外麵傳來自行車開鎖的聲音,然後就沒聲了。半晌,程昕緊緊摟住她媽,問道:“媽,北京人這都什麽情況啊。咱們還是回家吧。”
葛一青坐路燈底下,見艾崇文從黑暗中緊蹬過來。她站起來,跌跌撞撞朝他奔過去。崇文把車丟到一邊,迎著她跑,一把給她摟懷裏,問:“怎麽了?我看看,鼻子流血了?”葛一青又哭起來,抽抽噎噎地說:“現在已經不流了……丫還踹我,腿都青了。”她緊緊抱著他不撒手,他也抱著她,半天,他伸出手指把她的亂發拂順,順手把下巴放在她頭上。葛一青感到巨大的幸福。
半夜,安正敷麵膜,家裏的直線電話突然響起來,她一驚,這個號碼隻有安媽敗敗和D**ID知道,不知道是那倆人誰出事了。竟然是萬總,劈頭蓋臉就問為什麽不接手機,安說:“手機在客廳充電,你怎麽打到我家來?……什麽急事?……昂?……不會吧?……是盜版麽?”她一把撕下麵膜,問道:“什麽意思?”
第二天一早,安掛著兩個黑眼圈,按萬總給的地址找過去,對方拿了幾本《尖果兒》給她看。她一摸就覺得不對,厚了。封麵,內頁,都很正常,但中心竟多訂了幾頁整版廣告,排版是典型的《尖果兒》風格,如果不是有人提示,她完全會忽略掉。
對方說:“我們現在找不到黃廣告,隻能找您。我們打給他很大一筆錢啊。現在的問題是,他是不是你們的人?”安說是。對方說那這問題就得好好說說了:“我們冤不冤?您說我們冤不冤?我們花這麽多錢,趕情就買你們200本雜誌自己看著玩?”安都快急哭了,賭咒發誓:“我真的完全不知情!問題是,這做的跟真的一樣啊。內容跟我們上期一模一樣,除了加了你們的廣告。”對方說:“咱們走司法程序吧。”安說那最好了,加上她一份。人沒法相信,就覺得她得便宜賣乖。
萬總這回基本上真瘋了,黃廣告潛逃了不要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家人總還在吧。他問安報警沒有,安說還沒,要冷靜,這事要是捅出去,將來誰還給《尖果兒》投廣告啊。萬總一聽有理,無限苦惱,捶胸頓足。安說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報警,而是找著人,把錢還給客戶,給補償,比如免費上幾期廣告,就當沒這回事,才是最好的結局。萬總說好歸好,哪找他去?安說:“我覺得這事,黃廣告恐怕一人兒幹不出來。”萬總問:“你是說有內鬼?”安說他就是內鬼啊,但內鬼恐怕不是隻有一個,黃廣告對北京畢竟沒那麽熟,這兩百本雜誌印得相當精良,不是隨便找個地方印的。萬總生起敬佩之心,女人在關鍵時刻還真能hold得住,但內鬼會是誰呢,安想她知道是誰——誰急著走就是誰。
容萱的電話竟然一撥就通,聲音沉著鎮定,安有那麽一刻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不自信起來,說道:“呃容萱,我有件事想問你。”容萱根本不問什麽事,直接約在雜誌社談。安提醒道:“今天是周末。”容萱說正好,不堵車。萬總也要跟去,被安攔住,她弄明白怎麽回事再說。萬總問:“你怕我罵人啊?我告訴你,最好別是她。”
容萱早到,在空無一人的編輯部裏走來走去,摸摸這兒,摸摸那兒,陽光之下,一臉聖潔。聽見安風風火火地進來,燦爛地笑道:“開車慢吧,我坐地鐵來的。”
對麵坐下,安一時竟然無從說起,起身打開咖啡機,調整一下思路。容萱說你別忙,我喝水就行,安漸漸恢複了鎮定,問道:“你知道黃廣告私印了二百本的事麽?”容萱還是驚訝了:“我就知道!他真這麽幹了?”這麽直言不諱,安索性也直來直去:“你參與了麽?”容萱是這麽答的:“他是有向我請教一些問題。但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愛打聽別人的事。他要敢說,我就敢聽,問題是他就沒再說別的了。”安語帶諷刺道:“他向你請教什麽問題了?比如?怎麽再出一套片?找哪個印刷廠?”“差不多吧。”容萱說。安完全不能接受她如此淡定:“你這不就是全知道麽?”容萱說我隻是猜啊,沒有證實啊。安問她為什麽不告訴自己,容萱說:“我沒有證據啊。指認別人,總需要證據啊。”安問這裏麵拿了多少好處,容萱驚訝道:“你看你,安,別亂說話啊。”安自以為拋出致命的問題:“你就不怕影響自己在行業裏的口碑麽?”容萱洞悉地說:“你不是那種人。梁秋那麽對你不起,你也支字不提,絕不口出惡言,何況我無名小卒。”安一想,她還真不是。可她不說,別人就保不齊了,一件事隻要當事人有兩個,遲早全世界都知道。容萱不以為然道:“全世界?都是無名小卒!誰CARE(在乎)他們?”把安弄得一點轍沒有,隻能問能找著黃廣告麽。容萱說找什麽呀,他出國玩去了,沒開手機,馬上就回來。安完全驚了,趕情就沒有人怕事發,容萱說:“你又不是工檢法,也不會把他交給工檢法,要不然你自己也幹不下去。你能讓他吐出來多少?遠比他掙在這兒掙的少吧?”
安咽了口咖啡,苦。容萱坦白說找著下家了,因為“我在北京天氣晴”的微博,梁秋對她青眼有加,她還靠那個開了個網店,生意蠻好。安沒想到容萱把自己經營得如此多元,原來一直在悶聲發財,氣得起身送客:“祝你成功。”容萱不卑不亢地說:“謝謝你。安,你是個好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