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崇尚英雄。
愛屋及烏,我崇拜軍人、軍旗、軍裝、軍械以及跟軍人有關的一切。雖然如今說“崇拜”這個詞未免守舊,或多或少會讓那些新潮而尖刻的“現代派”們嗤之以鼻,尤其是——這樣一個純真稚氣帶著奶味兒的詞出自我這個已屆中年的女人的口。可我還是想說。說出來我覺得痛快。
童年時代是一個崇尚英雄的時代。八九歲開始看《紅日》、《紅岩》、《野火春風鬥古城》、《鐵道遊擊隊》。稍大些看《青年近衛軍》,看《牛虻》,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樣一種對壯麗人生和完美人性的渴求早已不知不覺溶化進血液,伴隨身體一起成長,變作靈魂中永不止息的呼喚。
童年的我曾經有幾個夢想,其中之一是當兵,一個穿軍裝戴軍帽拿槍打仗的女兵,頂好能當上軍中間諜,戰鬥在敵人心髒。及至懂事,知道自己的家庭出身與共和國軍人之間有一段不可企及的遙遠距離,心中的悲涼痛楚豈能在一篇文章中可以說得明白!從此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纏繞不去的“軍人情結”。走在街上,每一個從我身邊挺胸而過的軍人都會使我心跳加快,熱血衝頂。幾米之外我能夠嗅出槍械的冰涼而腥甜的氣味。紅軍旗、紅帽徽、紅領章無一不使我感覺興奮,以至我連帶著喜歡上了生活中的一切紅色。即便是看電影,我也喜歡戰爭片、間諜片、偵破片、乃至“佐羅”和“007”。發展到現在,我常常不自覺地在作品中殺人或被殺。別人覺得奇怪,說我的小說怎麽或多或少總聞見血腥味?這跟我如今相對優裕的個人生活並不吻合。我想這就是我的“軍人情結”的變態表現:我渴望當兵打戰馳騁沙場而不成,不得已在自己的作品中小小地過上一把癮。
十八歲那年我在農村插隊,部隊裏的一所外國語學院到我們縣裏招生。據說是培養出來當“間諜”的,可以想像此事在我心裏激起過多大的波瀾!至今偶爾憶起,仍舊感覺到心底深處那種尖銳的刺痛。
十九歲,很幸運地認識了當年省話劇團的導演雪立老師,這位曾經是軍人的好人親自陪送我去考南空文工團。我站在幾位著軍裝的考官麵前朗誦一篇小說,想到幾年中理想和命運衝突的悲苦,未開口,淚長流!誰知淚水一出,居然使考官感動,放出話來,準備破例收我。回到縣裏,我走在街上,看到每一個穿空軍製服的人,心裏忍不住就想一想:他是不是來接我去部隊的呢?半年之後仍不見動靜,心裏才肯承認是又一次夢幻的破滅。後來聽說是林彪事件之後部隊整頓,文工團暫停招生,我的事情不了了之。
命運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啊!
二十二歲考上北大,進校先軍訓。發了軍裝,發了真的刺刀真的槍,我雙手接住,竟哆嗦不已。帶我們軍訓的是一位解放軍連長,黑紅臉膛,濃眉大眼,完全是我心中想像的軍人模樣。他身靠身、手把手教我們槍上肩和刺刀上前的動作,我聞到他軍裝上鹹鹹的汗味,心裏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最後一天是實彈射擊。射擊瞄準要閉左眼睜右眼,偏偏我左眼視力1.5,右眼視力0.2,閉上左眼後靶子成了個黑影影。慌亂中我從同學臉上抓了副眼鏡戴上,第一槍竟鬼使神差地打了個十環。接下來形勢就急轉而下:第二槍六環,第三槍打飛了,子彈無影無蹤。拉了全班成績的後腿,連長氣得發昏,當著班上同學的麵罵我一句“二五眼”。我沒有生氣,隻是心裏覺得很對不起他。如今想起來,當年他倘若對我的態度好一點,笑容多一點,以我對軍人的真心崇拜,我會不會就當成了一個軍人家屬呢?也真是說不定的事呢。
時光如流水,一晃就到了我女兒應該崇拜什麽的年齡了。可恨的是她什麽都不崇拜。逼她看英雄片,看到主人公們在敵人麵前臨死不屈的壯烈場麵,我總是一如既往地被感動,女兒總是不以為然地說一句:“要是我,我就當叛徒。”我不止一次地憤怒和氣惱,牙癢得要想抬手摑她的耳光。再一想,便有一種心涼如水的悲哀:崇尚英雄的時代果真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