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母親不止一次對我們姐弟幾個說,我們小時候留在她那兒的照片,該由我們分一分,各人拿回去保存才好,自己時不時可以看看,兒女長大了給他們也看看。我們唯唯地承諾,卻總是拖延著不付諸行動。兄弟姐妹大了,各自東西,難得見麵,隻有父母親那兒才是共同的歸宿。似乎照片留在家裏,那個家就有我們的一份存在,依舊是從前的那份熱鬧,那份喧嘩,那份飯桌上的狼吞虎咽和飯桌下的拳腳相加。
姐弟四人算下來,該數我的照片最多。大概因為是長女,又因為過早懂得了“留戀”這個詞,更因為有了早早離開了家庭四方闖**的經曆。
最早的一張照片是出生幾個月的時候。一個胖胖的、相貌平常的孩子,皮膚有點黃,眼泡腫腫的,酣睡未醒的模樣。聽說我的父母年輕時很漂亮,可我小時候實在長得不怎麽樣。第一次從老家如皋到父母工作的泰興,母親的學生瞥一眼便驚呼:呀,這麽醜的小孩!
兩歲的時候便有了自主的意識,能夠從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一天被外婆帶著上街,路過照相館,趔趔趄趄自己就走進去了,相當老練地往鏡頭前一站,便由照相師按下了一張牽狗的照片。狗當然是假的,個頭幾乎有兩歲的我那麽大,伸出長長的舌頭,十分神氣。外婆拐著小腳追進照相館,一見生米煮成了熟飯;隻好忍痛掏錢。
三年困難時期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胡、蘿卜煮飯。可我不明白那時大人何以還有閑情和閑錢為我們照相。最得意的是一張我和妹妹及大弟三人的合影。依稀記得的場景是晚飯之後,姨媽在搖曳的燭光下給我和妹妹裝扮:打上胭脂,塗了口紅,換了最好的一身毛衣。然後姨媽帶著我們慢慢地往照相館走,街上的路燈暗淡到昏黃,而我們幾個手拉著手,又快樂又漂亮,頻頻吸引了路人的目光。這幕特別的情景從此便深深刻印在我的大腦中,幾十年的歲月裏經常地、反反複複地被我回憶和品嚼。品嚼多了,也疑心是不是記憶發生了偏差:八十年代的省城南京都沒有照相館晚間營業,那個時代,那個小縣城,怎麽會是晚飯後去照相呢?可憐我的姨媽在幾年前已經去世,如今我想問也找不著人去問了。然而那張照片確實叫人喜歡:三個胖娃娃,一律的毛衣和背帶褲,一律快樂地笑著。周歲的弟弟咧著小嘴,目光謙和卻又頑皮。四歲妹妹的嘴唇是張著的,大約時時擔心口紅被沾掉的緣故,眼睛睜得很大,仿佛對世界驚訝不已。隻有五歲的我,把笑容抿在嘴裏,笑得很平靜,很節製,像是對自己今後一生的命運已經了然在胸,用不著驚奇也用不著懼怕。
“文革”開始的那年夏天我十一周歲,小學剛剛畢業,個子高得出奇,剪一頭運動式短發,穿碎花的棉布衣裙,在照相館裏把弟弟妹妹們護在胸前,活像個能幹的小媽媽。那些年裏我無學可上,真是練出了一把做家務的好手:我給兩個弟弟洗澡,洗衣服,晚上帶他們睡覺,半夜裏爬起來上菜場排隊買豬油、豬肝、豬腳爪,還學會了打毛衣,做布鞋,煮飯燒菜……空下來的時候我偷偷看小說,看那些所謂“毒草”小說,以及所有能搞到手的有文字的東西:曆史、地理、天文、醫書、“文革”小報、大批判文章、被遺棄的初中和高中的教科書,甚至家裏糊在牆壁上的黃得發脆的舊報紙。那時候我像染上了看書的癮,懂也好,不懂也好,隻要一書在手,有字可看,就快樂無比。想起來,而立之年的我倒是墮落了,如今家裏的書多得能開圖書館,可我總沒有從前那樣的好胃口,挑挑揀揀難得把一本書從頭至尾看完。
我留下來的一張有著濃重“文革”痕跡的照片是一張上過油彩的化裝照:我在中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裏演話劇,扮演一名給聾啞人紮針治病的解放軍女戰士。我穿了一身借來的黃布軍裝,帽徽和領章是用紅布剪好,拿大頭針別上去的。眉毛畫得很黑很粗,眼角翹上去,像風靡舞台的京劇英雄人物的臉譜。演出那天,下午化好了裝,我便跟幾個女孩子偷偷溜出去照相。一路上被人驚訝地注視著,心裏又高興又慌亂。待到站在鏡頭前,卻羞得雙手不知怎麽放才好。照相師建議我們說,還是拿本“毛主席語錄”吧。於是右手把小紅書舉著,緊貼在胸口,照了一張很不自然的半身相。
插隊四年。日子漫長得無邊無際,每天出工、吃飯、睡覺,好像什麽也不去想,也實在沒什麽想頭。農場在揚子江心的小島上,如今細想起來風景是很美的,可那時候誰也沒去注意這一點,甚至我從未拍過一張有關插隊的照片。唯一留下來的紀念,是我們那個文藝宣傳隊赴縣城演出,開進照相館拍了一張集體照。很奇怪,照片上所有的知青夥伴們都沒有笑,呈現在麵龐的隻有憂愁和茫然。我搞不清楚大家為什麽像商量好了似的“集體無笑容”?也許是照相師的技術太差,在一瞬間裏給了我們一個陰差陽錯的定格?
二十歲那年,我被借調到《雨花》雜誌社工作。年輕的我既無學曆又無資曆,在那樣的地方生怕被人小看,便故意留了齊脖的短發,穿一件母親的黑絨舊外套。有時候出去辦創作學習班,業餘作者恭恭敬敬喊我老師,還估我有三十歲的年紀。我很得意,身子飄飄的,臉兒笑笑的。
我從來對自已很有信心。十八歲那年,第一次搭便車到南京來玩,被人帶著到南師大逛了一圈,出來的時候我對陪伴我的人說:“我還會再來的,我會在這裏讀書。”後來,一直到二十二歲,我才考進了北京大學。我一輩子記得我說過的那句話,我以為那是命運給我的暗示,在冥冥之中為我指引前途。若不是如此,很難說我不會在無休止的、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中讓自己沉淪。
我穿一件花布棉襖,藏青的確涼褲子,黑燈芯絨棉鞋,頭發紮成兩把粗粗的毛刷子,就那樣驚喜無比地跨進了北大。二十二歲的我皮膚嬌嫩,麵頰鮮紅,雙眼充滿了對嶄新世界的驚訝和渴望,快樂地在校園裏走來走去,留下了很多青春勃發的照片。我們上課、讀書、演劇、跳舞、爬山、野餐、去北戴河的海邊過夏令營……每一張照片上的我都那樣快樂,那樣豐滿,那樣鮮豔。
歲月在飛快地流逝,照片忠實地記載了我的蒼老,我的憔悴,我的沉默和憂鬱。這是我生命激**的印痕。
如今很少再有黑白照片。並且我學會了在拍照前給自己化個淡妝,換件漂亮時髦的衣服。然而那僅僅是表麵的掩飾,人們撇開這些,便能夠輕而易舉在我臉上讀出歲月留下的字句。人生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得意和失意,富足和窘困,都無法用淡淡的笑容掩蓋得幹幹淨淨。
而這個漫長的、心靈的曆程,它的全部內容和秘密隻屬於自己。
如今是我的女兒在重複我照片上的每一個時期了。我冷靜地注視這一過程,看到了人類多麽喜歡重複自己,因而它的生命進化的曆史又多麽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