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秋,種了麥,照例有一段農閑的日子。我不知道現在的農村如何熱熱鬧鬧地將這段日子打發過去,在二十年前我插隊的時候,冬天是一定要有“文藝匯演”的,各村裏臨時成立起紅紅火火的宣傳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吹拉彈唱十八般武藝統統上陣,從大隊比到公社,從公社比到縣城,運氣好的話還能拉到地區逛逛,最後高高興興擎一麵錦旗回來。
我插隊在江蘇如皋的一個地方小農場。第一年場部成立文藝宣傳隊,沒人知道我有那麽點演唱才能,我是作為一支筆杆子被奉召去寫寫唱詞和三句半之類小節目的。宣傳隊草創時期大家都不熟悉,誰擅長什麽互相也都不知道,得有一段磨合過程。我那時年輕,好勝心強,逮著機會就想表現自己。看看半個月下來節目沒什麽進展,心裏替隊長急得慌,自告奮勇跳上台當導演。
我插隊在如皋,讀中學卻是在泰興。讀書時陰差陽錯地被弄到縣文化館宣傳隊當了一陣演員,演小歌劇,飾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我那時嗓子亮,唱什麽都不費勁,隻是唱完之後被人嘲笑為“奶聲奶氣”。身子也沒有發育豐滿,穿一件老太太的大襟褂子,空落落就差沒飄起來,後來導演替我找了他媽的一件棉背心襯進去,才勉強像那麽回事。那兩個月裏,我因為化了老太太裝就沒法參加別的節目,所以大部分排練時間都閑著,看人家又說又唱又跳。看也沒有白看,所有的節目都吃進我肚裏去了,從唱詞到曲譜到動作,可以說無一遺漏。我之所以在農場宣傳隊敢跳上台當導演,仗的就是肚子裏有那點存貨。
這樣,我先把唱詞在紙上抄出來,再哼曲調,由樂隊的一個二胡手負責記錄,教會大家唱熟之後,接著教他們動作。獨舞的怎麽擺姿勢,前排什麽隊形,後排什麽隊形,男生如何跳,女生又如何轉,整個兒就是個“能不夠”。也不知道隊裏的夥伴們有沒有背地裏笑話我,反正自己的感覺是極好。記得最清楚的是排了個很棒的表演唱叫“花生號子”。那本是一首挺有名的泰興民歌,被我一絲不差地搬到了如皋,全然不知道鬧的是笑話。
教了舞蹈和表演唱,編了三句半和快板書,連相聲也磕磕絆絆地憋出來兩個,距兩小時的節目還是差得太遠。那就上歌劇吧,歌劇又有唱又有說還有情節衝突,好看又撐時間。於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三天,編出個劇本叫《豬場風雲》。瞧瞧,名字夠氣派吧?模模糊糊還記得點內容,是寫一個養豬技術員為革命培育良種豬,既與豬場走資派作鬥爭,又頂住了丈夫的反對和嘲笑,最後當然是勝利弄出一窩小豬。劇中的女主角,我也就毫不謙虛地派給了自己。
排練到最後要串節目,才發現演員少節目多,個個都是以一當十,中間就沒有了換裝的空兒。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又是我跳將出去,義不容辭地添加一個“女聲獨唱”。我那時候喜歡馬玉濤,邯鄲學步全是唱的她的歌。馬玉濤音域廣,我卻是逢到低音就沒了聲,隻好拔高一個調子唱,弄得滿舞台嘹亮無比。
演節目少不了報幕員,全宣傳隊裏數我的普通話還過得去,於是這個差事又被我攬過來。我小時候走路內八字腳,平常還看不太出來,上台報幕時從台下走到台中央,幾十秒鍾的時間滿場人看的都是我走路,這個缺點就太明顯了。別的人礙於麵子不好意思說,有一次我媽在縣大禮堂看我演出,回家就衝著我叫:“唉呀,你走路的那個樣子太難看了!”我頓時鬧個大紅臉。
演出化妝也是無師自通的。我原本是方下巴,久而久之也知道怎麽樣用深色底粉把下巴遮得尖削一點。後來學會用紅筆在眼頭上點兩個點,台下看著這雙眼睛便有些水汪汪動人。再後來用指肚沾了淺咖啡色在嘴角外按兩個圓圓的印子,張嘴時好像多了兩個小酒窩。台下人看不出來,羨慕地告訴我:“你的兩個酒窩真漂亮!”我伸手點點自己的臉,說:“假的!”人家竟大吃一驚。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的我再沒有那種“聊發少年狂”的心氣了。
前不久參加一個會,跟省委宣傳部長王湛同誌一桌吃飯,他似笑非笑看著我說:“二十年前我在如皋教書,看過你演的節目。”
啊呀呀,我的天,真叫羞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