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我是個喜新厭舊的人。身邊舊物,凡是用不到的,或扔,或燒,巴不得馬上處理幹淨,好讓新的上門。前些年電信事業不十分發達的時候,每年燒信要燒上好半天,以至於有些頗寶貴的通信就這麽燒掉了。還有雜誌,我也是從不保存的,看過便堆到一處,親友們來翻翻揀揀,合口味的拿走,剩下的用一根繩子捆住,送人賣錢。檢點身邊跟隨多年的東西,隻有一本小小的《新華字典》。
真是奇怪,小小一本字典,竟伴了我倏忽近二十年光陰,其間我沒有對它有一絲一毫嫌惡,它也沒有怕苦怕累棄我而去。
想想那一年買字典的情景,心裏或多或少還有點激動。那是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我的高考作文在《新華日報》上刊登出來的時候,國家還沒有恢複稿費製度,我沒有拿到錢。到一九七八年上半年,我已經在北京讀書了,《山西青年》又轉載了我的那篇作文。那時稿費製度剛剛恢複,我接到了平生第一筆稿費:七元錢。
真是不知道怎麽花它。心裏的感覺又喜歡又驚奇。那時候嘴還很饞,想買點什麽吃的,想想吃完也就沒了,第一筆稿費總要為自己留個紀念物吧,就去了學校的百貨店,買了一隻塑料文具盒和一本《新華字典》。
這就是伴隨我時間最長的一樣舊物。
開始的時候它也是嬌嫩和鮮豔的,它有淡綠色的塑料封皮,紙張雖薄,印得卻是十分清楚,翻開來帶濃烈的油墨香味。當然如今它已經老舊得不成樣子,前麵幾頁拚音索引因手指的反複摩挲薄成了透明,蝴蝶翅膀一樣的,稍一撚動便成碎末。邊邊角角也不可避免地蜷曲起來,頁碼看不清楚,用它查找生字完全是憑感覺。
讀書時代自然是少不了它的,尤其是讀古書的那幾個學期。古文字詰屈聱牙,班裏的同學都抱著厚厚的《說文解字》或者《康熙字典》之類下苦功,我忙著偷空寫小說,又懶,隻憑手頭這本《新華字典》對付著過去,所以古文根本沒有學好。
我寫作時少不了兩樣東西:茶和字典。少一樣便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沒個準頭。有很多字,我會寫會用,就是不知道怎麽讀準,忍不住要翻字典看看。其實看也白看,因為轉頭又忘了。小時候沒有學會的字,以後就很難再記住。還有一些字,心裏依稀有點印象,要寫出來卻費了躊躕,不得不抱了字典大海撈針樣的找。其實換一個相似的字詞也未嚐不可,可是偏就有股強勁,非將它找出來不可。到現在用電腦打字,字典的功用又一次突現。從前用手寫,很多字習慣了潦草,多一筆少一筆不當回事,現在電腦不認這個賬,隻得規規矩矩把字典打開,看看到底該怎麽寫才對,哪筆在前哪筆在後,一點都馬虎不得。
可憐我這本字典,它跟著我轉戰南北身經百戰,如何不傷痕累累顏容無色!
天長日久生出感情,用別的字典竟覺得別扭。女兒有一本因版本問題淘汰下來的新字典,下放到我的書桌上,我翻翻總是不順手,看裏麵的鉛字也不順眼,最終還是打入冷宮拉倒。
有句俗話說,朋友是舊的好,東西是新的好。我的這本字典跟隨我多年,似乎不該算它做“東西”,該稱做“朋友”了吧?如果我和它之間還能有二十年的時光相處,算是我的幸運呢,還是它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