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去了。他到福建出差,突遇車禍,在醫院裏昏迷一個多月,終於還是去了。

長途電話打來,是金秋十月的一個星期天,窗外陽光燦爛,刺得我目眩神迷。我忽然想起七年前,也是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十月,朋友的妻子回南京分娩,朋友帶我去醫院裏探視他的妻兒,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朋友四十出頭才得一子,他去的那天,或許恰逢他兒子七歲生日的時候?或許……或許!

我十七歲踏入文學之門,也是在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他。在文學界我諸多的朋友中,他是我結識最早、相知最深的一位。那時候他是回鄉知青,我中學還未畢業,我們同在縣文化館參加創作學習班。我年輕稚氣,對世事懵懵懂懂。他長我幾歲,加之個子高大,麵相老成,舉止沉穩,在我的眼晴裏仿佛是長我一輩的人。從這一點判斷,他之讀懂我,比之我讀懂他,要早出很多很多吧?

幾年後,我以插隊知青的身份被借調《雨花》工作,朋友卻已經是南師大的工農兵學員,我們在南京得以重會。他仍然是虔誠的業餘作者,常常去編輯部送稿子改稿子。他人極樸實持重,散文卻寫得秀氣甚至是華麗,我不太喜歡他文章的這種風格。他把他個性中的謹慎、認真、負責和好勝帶到了文章裏,就使文章變得拘緊和裝飾過度。我覺得他當領導比當作家合適,後來的事實果然如此。

我進入北大讀書的那一年,忽然在報紙上看到消息,他和南師大幾十名畢業生自願去西藏工作了。春節我回老家過年,他也回老家休假,在我家小住過幾天,目的是為了給我看他新寫的一部長篇,立逼我提出詳細的修改意見。兩年不見,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高原人,兩頰遍布被紫外線灼燒的痕跡,更顯出與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他跟我們一家人大談西藏的壯美和神秘,連我九十高齡的外婆都聽得癡迷。從那時起我下了決心,這輩子無論如何要去一次西藏。十年之後我果然得到參加“太陽城”筆會的機會。作為東道主,他找來兩部破舊的吉普帶我們去藏北拉木錯神湖,和我們共同經曆過一次草原雪山間的九死一生。過後他談起在西藏無人地區的幾次遠行,我才知道這樣的生死在他來說已經十分平常。

我大學畢業分配回南京,他幾乎是前腳後腳地到了北京,入魯迅文學院學習。他寫出了好幾本關於西藏的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還雄心勃勃地要在他筆下展現更為壯觀的西藏曆史的畫卷,為此他遲遲不肯離開那片迷人的高原。他是在兒子出生以後才調至北京工作的。他最為得意的一部電影叫《女活佛》,我卻始終無緣欣賞得到,這是我至為遺憾的一件事。

同為文學圈子中人,我們不止一次在大會小會上相遇。我多次領略了他思辨色彩極濃、慷慨而又平和、很有蠱惑力的發言。那不僅僅是靠口才,那是一種被理想色彩所照亮的通體透明,那種對文學的博大的癡愛,對國家對民族的沉重的使命感,對人生境界的極高追求,今天在我的同行中已經很少見到了。為此我常常有意無意躲避與他的交談,他那些沉甸甸的話題使我覺得累。跟他相比,我實在是個淺薄的人。

樸實憨厚、與世無爭僅僅是他的外表,實際上他傲骨錚錚,自視甚高。他常常歎息生命苦短,來日無多,總覺該做的事情太多,做成的事情太少。細想起來覺得可怕,好像他是一步一步跨著標尺往前走路的,他知道自己已經走過了幾格,前麵還有幾格可走。我不止一次嘲笑過他的認真,人要是把目標定得太精細太具體,豈不是每一天都活得疲憊不堪?他卻反過來責備我的不思進取,他不止一次逼問我想不想得“茅盾文學獎”?想不想得“諾貝爾文學獎”?想不想做世界級的文學大師?他甚至特地從北京給我寄來昆德拉的那本名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所有文學上的老師和朋友中,指責我對自己要求不嚴的,他是唯一的一個。

他說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家人,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了。他熟知我的丈夫女兒,我的父母兄弟,我的家族曆史,甚至我的幾次戀愛。二十多年的相知相交畢竟是歲月一天天壘起來的。他說,將來我若成大作家,他便是研究我作品的權威。他為什麽沒有等到那一天就永遠地去了?是他對我失望了?對我信心不足了?

倚在窗口,仿佛又看見他從遙遠之處大步走來的樣子。他穿一雙相當破舊的旅遊鞋,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手裏提的,是灰塵仆仆的沉重的旅行包。他頭發零亂,麵色焦苦,微微佝僂著過高的身個,臉上是一成不變的、謙和的、沉穩的笑,隻眉宇間的深深紋路訴說著他心裏的渴望和焦躁。

這是他每次從西藏、從北京回到家鄉時的形象。

地球是一個大世界,每個人又和他的親人、他的朋友分組成無數小世界。朋友去了,我和他之間的世界就消失了,永生永世地消失了。日後我又會有新的朋友,組成新的世界,可永遠不會重複失去的這個。就像歐洲某位先哲說過的那樣:“人不能同樣兩次渡過同一條河。”

寫下這些,是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