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初,我大姨媽是鎮江蠶桑專科學校的女學生,姨夫則就讀於上海交通大學。原本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不料有一年暑假兩人都到南京遊玩,在一個雙方家庭共有的熟人家相遇。談起來,原來彼此是同鄉,彼此的家庭有些來往,於是兩人成為好友。從南京坐江輪回家鄉,一路耳鬢廝磨,友誼升華為愛情,征得雙方家長同意,姨媽和姨夫訂了婚姻。

從此每逢寒暑假,姨夫日日泡在了我外婆家寬大的宅院裏,日出而入,日落而歸,像上班一樣守時。姨媽和姨夫間的風花雪月屬於舊時的愛情,隻能重現於我的想像之中。奇怪的是,我想像中的情景沒有一絲一毫傷感和惆悵,有的隻是纏綿和熱烈,活潑和燦爛。聽我母親說,當年幼小的她常見姨夫姨媽橫躺在黃銅大**,臉對臉說話。母親一驚一咋奔進廚房,告訴我的外婆:“大哥哥咬大姐姐的舌頭了!”燒鍋打雜的下人們捂嘴大笑。外婆哭笑不得,揚手在我母親頭上拍一巴掌,喝令她不得胡說。

還有一次,姨媽穿戴了姨夫的西裝禮帽去見我的太外婆,太外婆老眼昏花認不出孫女,竟拍拍身邊的床沿道:“是哪家的相公來了?請坐請坐!”姨媽一聲噴笑,引得全家人樂不可支。

姨媽畢業回家鄉,在一所女子專科學校任蠶桑科教員,月薪十塊大洋。當年十塊大洋不是個小數目,姨媽竟全都用在她的衣服飾物上。二十歲的姨媽身材高挑豐滿,一張標標準準的鵝蛋臉,皮膚白嫩如雪,漆黑的美目似流星閃爍,顧盼之間帶著一種可愛的傲然。她穿一件購自上海的西洋紅的連衣紗裙,領口釘著皺皺的花邊,袖口用薄紗堆製出花苞的形狀,裙擺自腰部以下蓬鬆開來,腰後釘一隻很大的同色緞麵蝴蝶結。一頭瀑布般的大波浪燙發披散在修長白皙的脖頸上,圈起的發絲隨走路時步履的節律揚起又落下,極具飄逸的動感。在她渾圓的手臂上,照當年時髦的做法,把一隻扁扁的金鐲戴在肘窩到肘彎之間。

這樣的姨媽,走在家鄉的大街上,可以想像該有多高的回頭率!

姨媽和姨夫結婚時,外祖父已經去世,家道中落。外婆為不失麵子,幾乎傾其所有為姨媽陪嫁。其嫁妝之奢華之豐富,我不必在這裏一一多說。姨媽和姨夫在家鄉度過一個短暫而幸福的蜜月之後,抗戰隨之爆發,日軍占領縣城,小夫妻隨家人逃難到偏僻的鄉下。姨媽在鄉下懷胎十月,生下一個跟她同樣漂亮的女兒。卻不料姨媽紅顏薄命,產後有尿排不出體外,腹脹如鼓,竟至活活憋死。幾十年後我翻查醫書,知她所得病名為“產後尿瀦留”,原不是什麽疑難怪症,隻為鄉間被日軍封鎖,無法延醫請藥,姨媽白白丟了年輕的生命。

姨夫碎失愛妻,心痛欲碎,處處睹物生思,竟至一刻也不能在故地延留,便起意去重慶做事。他走時將姨媽的幾件首飾帶做紀念,一路生怕遭搶丟失,是打通了一根竹竿灌進首飾,再封了口,當做挑行李的扁擔掩人耳目。

他們的孩子未滿周歲時死去,家人不敢告知姨夫,姨夫便一直以為孩子活著,後來他去美國留學,不斷從大洋彼岸寄來孩子的用物,直至抗戰結束他學成回國。

姨夫供職於國民黨南京政府交通部,久未續娶。舊時的愛情,相比於如今婚姻生活的瞬息萬變,是否要堅貞和恒久許多呢?

一九四九年姨夫隨蔣政府撤到台灣,仍舊在交通部任職,兼做大學教授。直至六十年代,姨夫年屆六旬時,才與一位照顧他多時的護士結婚。婚後姨夫不改舊習,年年在姨媽忌日為她焚香上供,並且令他的繼室與他同拜。

姨夫在去年因癌症去世。去世前他的小妹去台灣看他,他托小妹給我母親帶了一大罐台灣的高山烏龍茶。我母親知我嗜茶,又將此禮物轉贈與我。此茶湯色嫩綠如春天剛發芽的新柳,異香撲鼻,久泡不敗,是我所喝茶葉中最好的一種。至今我仍在打聽國內是否有賣。

不知姨夫的靈魂如今有沒有飄過大海回到故鄉?姨媽在地下苦等他近六十年,雙雙有山崩地裂化蛹為蝶的那一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