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月初一個不那麽喧囂的日子,既沒到華人的春節,又沒到馬來人的開齋節,所以檳城的海灘有些潦落。鬆軟的沙地上走來走去的都是兜售生意的本地人,他們手腕上都套著摩托艇的鑰匙,用眉毛和眼睛表示出希望為你效勞的意思。天陰著,海浪也大,防鯊網被衝得撐不住勁兒似的。有一對外國遊客在眾目睽睽之下手拉手衝進浪中,不久又神情狼狽地上來了,因為風浪阻礙著他們遊不上前。大部分的遊客並沒有跟海浪抗爭一番的意思,他(她)們穿著泳衣懶洋洋地躺在椰樹下的木椅上,或看書,或閑聊,脂肪堆積的白花花的皮肉泛出令人暈眩的光。

檳城是馬來西亞的一個小島,我記得在所有關於“二戰”的資料中,它的名字叫“檳榔島”,太平洋戰爭爆發初始就被日軍占領,大約在戰爭中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方。如今在城中還豎有一處華人抗戰紀念碑,想來我的同胞們當年為保衛這片異國的土地,是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的。幾十年後這裏成了著名的旅遊勝地,依山臨海的星級賓館一溜兒排開,小小的檳榔島閱盡人間奢華。

我們一家剛到海灘,跟著就過來了一個穿花襯衣的華人。他瘦高個子,皮膚黝黑,臉上堆滿很誠懇的微笑,不經意地跟我們說些天氣呀遊客呀之類的話題。我丈夫很自然地問起他的祖籍。在馬來西亞,幾乎每碰到一個華人,我丈夫都忍不住要提出這個問題。他告訴我們,祖籍是福建,祖父那輩子到檳城來落腳的,父親一生一世也沒有見過家鄉。“那麽你呢?”我丈夫問。“啊,我回去過。”他笑得很開心。“回去找我的親戚。很難找啊!”

我意識到他不可能沒事到海邊找遊客瞎聊天的,就幹幹脆脆地問他:“想要我們做什麽呢?”他立刻換上一副生意嘴臉:“飛不飛?不貴的啦,兜大圈四十塊,兜小圈三十塊。”

我抬頭向海邊望去,才發現空中飄了一頂傘狀的玩意兒,有人被吊在傘下,傘又由下麵的摩托艇牽引著,呼呼地在海麵盤旋。我忽然想起來在《正大綜藝》的節目裏看到過這麽一幕,那個導遊小姐被傘繩吊起來的瞬間尖聲大叫,很刺激的。

他在我們一家三口中很準確地捕捉住了我的女兒。“小姑娘試試吧?很好玩,一點危險也沒有,隻要記住降落時扯那根紅繩子就可以了。”

四十塊馬幣合人民幣一百六十塊的樣子,玩一趟“空中飛人”算不得便宜。我問女兒:“想試試嗎?體驗一次冒險,回去寫作文可是絕好的題材。”

女兒盯著海灘上又一個往身體上綁傘繩的人,不知道是羞怯還是害怕,堅決搖頭不肯。我又慫恿丈夫:“你去吧,不試一回可惜了。”丈夫卻矜持起來:“等會兒,先看看。”的確,眼麵前躍躍一試的遊客中還沒有一個超過二十歲的。

丈夫對聊天更感興趣,先問對方回國的感受如何,又問他怎麽不想在國內做點生意?不是有很多馬來西亞華僑回國辦實業了嗎?“怎麽不想?沒有本錢哪!”他歎息著。“國內的錢真是好賺,任什麽東西都能賣掉。你想想,十多億人哪!”我笑起來,因為這一路上聽所有的香港人馬來西亞人都驚叫國內的錢好賺。

兩個男人很投入地談著話,細數馬來西亞的工資、物價、稅收等等的情況。我在一旁替他著急,因為這一上午他還沒有攬到一樁生意。看樣子他是下定決心盯住我們一家不放的了。我想,萬一到最後丈夫和女兒都不肯給他機會,隻好我自己來一次“老婦聊發少年狂”,讓他賺回那四十塊錢。要不然他真是白陪我們說了這麽多話。

一陣風吹過,忽然就下起了小雨。開始我們還坐著不動,以為這雨眨眼會停。他在我們對麵蹲著,也一動不動。後來雨下得大起來,海麵上已經朦朧一片。我說:“去躲會兒雨吧。”他就起身,一再叮囑說:“雨停了還來找我,我的傘最好,會讓你們滿意。”

可惜雨很快變得如同瓢潑,我們隻好在雨中打的回賓館。第二天我們離開檳城去吉隆坡。我心裏始終對他懷了一份歉意,因為沒讓他掙到那四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