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在我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片溫柔的雲霞,燦爛的雲霞。世界上我見過的花樹或許太少太少,然而我總覺得,再不可能有什麽別的比櫻花更讓我沉思和迷戀的了。

我常常地相信緣分。愛情是這樣,交友是這樣,買賣物品也是這樣。星星一樣稠密的人群,千姿百態琳琅滿目的吃穿用物,你怎麽會一眼挑中了這一個或者那一個?難道是他(它)們在外觀上有什麽明顯很多的差別嗎?若不是如此,除了緣分,再沒有別的可以解釋了。

讀大學的時候知道了日本有一首名叫“櫻花”的歌:櫻花呀櫻花,三月裏盛開的櫻花;櫻花呀櫻花,晴空裏燦爛的雲霞。歌詞很美,且曲調輕柔細緩,哼起來不知為何有一種沉鬱和哀傷的味道。可惜那時候並不知道櫻花到底是什麽樣,圖片上看日本京都奈良那些古寺廟前大片的櫻花,似乎跟我們這兒的桃花相差無幾,實在平常。

大學畢業後分在南京。第一年足不出戶。第二年決心走千千萬萬人已經走過的道路:戀愛和結婚。愛情在春天裏開始,我丈夫那時在南京讀碩士學位,住蘭園附近的學生宿舍。我第一次去看他,因為不認識路,從新街口繞了個大彎拐進去。五點鍾食堂開飯,吃過飯他送我出去,才知道了原來可以從雞鳴寺那兒走。當時還不到黃昏,太陽在西邊輝煌地照著,所有的景物行人染上了一層神聖的金黃。我出了蘭園便看見了雞鳴寺的那條櫻花大道。

所有的思想幾乎都是在那個震撼心靈的一瞬間裏完成的。從沒見過櫻花的我忽然在心裏跳出“櫻花”這兩個字,並且明白了櫻花的世界是屬於我的,櫻花也是屬於我的,除此之外我永遠再不會喜歡別的花了。

長長寬寬的一條大道,櫻花在大道兩旁無聲地微笑,溫柔而且沉靜。沿著大道慢慢往前走,視線裏總覺得櫻花不是長在樹上,而是飄浮在半空中,在晴朗的藍天的輝煌的夕陽之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神奇狀態。事後想起來,該是由於櫻花的花瓣極薄,色質又極淡的緣故吧,否則,它不會有這種仙女裙據的飄飛透明感。這就是櫻花與眾不同的獨特氣質。站在花樹下癡癡地看那櫻花,看得久了便會產生幻覺,仿佛自己的身體也變得輕柔無比,而靈魂早已經升浮起來,在櫻花的雲霞中快樂遨翔。

我不很會描述景物,也就無法說清那天傍晚對於櫻花的感受。大喜大悲是人生的一種境界,而有時候靈魂的震撼卻表現為暈眩,景物和行人在你麵前亂紛紛地倒下,獨有某種欣悅某種意念在慢慢地升華,充斥了宇宙,軒昂而又博大。我想我那時便有這樣一種感覺。我不過是在偶然之中發現了這片櫻花,而我卻仿佛等待它很久很久了,我的生命中早已經刻下了它的印痕,歲月隻是代表了某種期待,或遲或早,在看見櫻花的那一瞬間裏我同時就認可了它,接納了它,視它為知己和靈魂。

有時候又想,初次識見櫻花是在熱戀之中,或許是愛情融化了一切,才使得櫻花在我心裏這樣的溫柔這樣的燦爛?再欲細細剖析當時的心理,卻又怎麽也做不到了。“情景交融”是中國的一句老話,何況愛情原本就是一種迷惑,使一切一切在你眼裏放大。

婚後搬到新街口附近,離雞鳴寺算得是很近很近,年年春天總免不了來看看櫻花大道。開始的時候攜丈夫同來,兩年以後便帶上女兒,一家三口高高興興來一次“短足旅遊”。有一次偶爾聽丈夫的同事問他最喜歡什麽花?丈夫竟回答說是“櫻花”,心中不免暗暗要笑,想自己的偏好竟然也會傳染給他。

南京的春天照例以晴朗為主,櫻花在晴空裏蘊足了那種如夢如幻、飄浮透明的氣質。有時候刮來大風,整整一條大道上下起了密密的“櫻花雨”,路麵是粉白,來往的汽車行人是粉白,路邊賣冰棍賣豆腐腦賣油煎蘿卜絲餅的攤子上也是一片粉白。人在紛繁的“櫻花雨”中,幾步之外看不清景物,就想自己永遠置身於這樣溫柔朦朧的世界中多好。耳邊聽得女兒在歎息:“花瓣都被車輪碾碎了。”回頭看看女兒黯然神傷的眼睛,又想怎麽這麽小的孩子早早學會了傷感,都是這櫻花把人的心弄亂了。

因為帶了女兒去看花,免不了就要再往前走走,從市政府旁邊拐過去,經由北極岩到解放門,然後去玄武湖裏的動物園。這樣,便發現了通往解放門的路上還有另一條櫻花大道,且由於路幅較窄,兩旁的櫻花看上去更集中更燦爛,比原先的那片少了沉鬱,多了熱情。更妙的是,這條櫻花大道是上坡路,在兩邊交叉蓋頂的樹冠下,挽了女兒的小手一步一步往上走,身前身後一片粉白一片朦朧,意念中仿佛在走向一個神秘美麗的世界,身心都被快樂脹滿,忍不住蹲下來,緊緊地抱住女兒,與她分享這激動和欣悅。

一年又一年,花開又花落。歲月使我們蒼老,心也在寒冬酷暑中變得堅硬如礪石,隻有櫻花燦爛依然如故。今年春天又一次去走櫻花大道時,竟發現櫻花樹在不知不覺中長得很高很大了,幾年前高不過一人一手,怯怯地像個稚氣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是青春煥發,豐膚健美,儼如一位亭亭的少婦。忍不住就想到幾年、幾十年之後它會是什麽樣子,我又是什麽樣子。到那時,盛年的櫻花樹該不會鄙夷我的衰老的容貌吧?至於我,隻要雙腳還能走動,年年春天我不會忘記去看它,不會忘記那片已經融進我生命的燦爛的雲霞。

我最後想說的是,如果世界上的女人都要附著於某一種花魂的話,我生生死死願意做櫻花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