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對於故鄉的印象,仿佛別的都缺,惟獨不缺的是水。河流溝渠、池塘湖泊,遍布著大街小巷、村莊田野。坐汽車從這個縣城到那個小鎮,走一路有一路的水跟著,像是扯不斷的靈魂,依戀著、牽掛著、撕扯著我們的肉體,生怕我們跑出太久,遠離故鄉,迷失自己。

有水的地方就有蘆葦,蘆葦是水的伴侶。小小的河流池塘陪伴著小小的蘆葦,瘦莖莖的,稀稀疏疏歪歪斜斜的,像憂愁的林黛玉。而在我插隊落戶的那個江心小島上,蘆葦高大茁壯,鋪天蓋地,完完全全呈現出了那種雄性勃發的力量。一到深秋,島上聚滿了四鄉八村輪渡過來的鄉民,他們拖家帶口,在廣闊的蘆葦灘上安營紮寨,收割蘆葦。冬日裏莊稼收割進倉,小島上一片空曠淒涼,惟獨江灘上那些高高的蘆葦垛,碉堡似的矗立著,老遠老遠就能看見,給小島平添了很多的威風。

蘆葦開花的時候最是好看。初開出來的蘆葦花細長柔韌,握在手中,輕輕捋過去,手心隻覺冰涼滑膩,那種柔若無骨的手感,我至今沒有在別的物體上體驗到。小時候年年秋天下鄉“支農”,走一路我總要摸一路的蘆葦花,手心張開從一穗穗蘆葦花上掃過,蘆葦花低眉順眼從掌心這邊鑽進去,又從掌心那邊冒出來,淺淺地笑著,好脾氣地任憑我撫摸,活像天性中喜歡人的親近。

待到蘆葦花長老,不知道是見的世麵多了還是對生命感到厭倦了,總之,脾氣變得張揚起來,手輕輕一碰,蘆葦花四散,紛紛揚揚飄撒在空中,雜亂無章的一片。有時候風的擁吻也使它們極不耐煩,葦絮乘風而去,躲得老遠老遠,真不知道哪兒才使它們感到寧靜和滿足。秋風一陣緊似一陣,葦絮一片跟著一片飛揚起來,翻滾飄舞,為身不由己而哭泣、而憤怒、而抽咽。漫天葦絮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網,網中是無數不屈不甘的哭叫的靈魂,那樣一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淒美場景,令人觀之心碎。

據說蘆葦是有許多實用價值的,否則,不會年年有那麽多人浩浩****駐進江灘割葦子去。我這裏念念不忘的倒是用蘆葦花編紮成的一種鞋,老家俗名叫“毛窩”。冬天一到,便有四鄉農民一串一串挑了上街來賣。自然極便宜,兩三毛錢就可以買一雙。外婆年年都要買幾雙回來,自己再動手加工一番:用棉花和絨布墊了底,舊的棉毛衫剪開,鞋口和鞋裏襯上一圈,粗針大線縫結實了,穿在腳上暖和無比。老家的屋子高大陰森,窗戶是老式的木格子窗,門也是老式的排板門。晚上我坐在窗前嘔心瀝血寫小說,頭上懸一隻二十五瓦電燈泡,風把窗紙拍得呼啦啦響,身後的毛巾轉眼凍成冰簾子。那時候沒有電熱靴更沒有電暖器(有也用不起),我手上戴著無指手套,脖子上裹了圍巾,腳上穿“毛窩”,居然寫得忘卻時空,絲毫不感覺寒冷,而且腳上真的沒有生過凍瘡。

住在大城市,看見蘆葦的機會少得不能再少。有一次偶爾在裝潢漂亮的鮮花店裏發現有兩三根蘆葦花插著,在一片花團錦簇中,灰色調的蘆葦花倒顯得高貴無比,仿佛舞女群中的貴婦人。我隻覺心裏有一根弦被輕輕彈響了一下,就快步離開了。我不忍心去問它的價錢,這與我心中夢魂牽繞的故鄉的蘆葦多麽不同!問了它的價錢好像就有褻讀它的感覺。

還有一次去郵局寄信,發現櫃台裏的小姐們手上在傳遞著一雙“毛窩”。她們嘻笑著、品評著、不屑著,仿佛麵對一隻“醜小鴨”玩具。我隔了櫃台,伸長脖子呆呆地看著,忽覺腳下有了一種毛紮紮的、異常溫暖、異常熟悉的意念。後來回家,我懊悔了很久,沒有鼓起勇氣問問她們“毛窩”是從哪兒買來的。再想想又覺得問也白問,南京難道還有賣“毛窩”的地方嗎?

已經是數九寒天了。故鄉的小島上,無邊無際的蘆葦已經被人割幹淨了吧?這時候扒開灘泥,可以挖出雪白雪白的蘆根。蘆根脆嫩清甜,插隊時用它解饞,也曾是一大樂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