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巴是海參崴旅行社派給我們的第二個導遊,一個不那麽稱職的導遊。他個子很高,走在我身邊比我高出大半個頭,晃來晃去的,估計有一米九還多。他說他二十歲,可我總覺得他小,處處顯得稚嫩。或許因為他臉上長了一層淡淡的白色茸毛的緣故。他的睫毛也是白乎乎的,褐色眼睛藏在淡白睫毛下,給人的感覺常常是驚慌、羞怯、不知所措。他到旅行社打工的目的是掙錢交房租。他讀遠東大學中文係三年級,租一間小小的房子,月租金一百美元,合幾十萬盧布,在俄羅斯也算一筆不小的款子了。他父親原來是海參崴的海員,後來回家鄉開了一個“小小的”商店,估計也就是解決溫飽問題吧,所以他必須打工。
說是大三的學生,但是他的中文水平我實在不敢恭維,跟達婭相比差得太遠。開始的時候我挺喜歡他,準確地說是憐愛,像母親對孩子的那種親近,時不時地塞一包口香糖給他嚼嚼。我問他:“為什麽讀中文?”他老老實實說:“海參崴離中國近。”我跺跺腳下的土地:“知道這裏原來是中國的領土嗎?”他眨巴著眼睛看我。我又說一遍,兩個字兩個字的,很慢。他愣了一會兒之後終於反應過來,回答我:“是中國的,但是我們俄羅斯人不喜歡知道。”瞧瞧,多孩子氣的話:不喜歡知道。如果不是他緊繃著麵皮一臉嚴肅,我真要當他是幽默了。後來又談過一次話之後,我對他很失望。那一次談的是文學。因為他學中文,我問他知道中國的哪些作家和作品?他思考了半天之後說:“魯迅。”還有沒有?古代的,當代的?我對他擺出種種口型,幾乎要把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喂到他嘴裏。最後我終於忍不住提了一個:“李白知道嗎?”他撲愣著眼睛看我,不那麽肯定地點點頭。我在心裏歎氣,心想作品什麽的就別問了,知道個魯迅還不錯,沒交白卷。我就反過來問他們俄羅斯的作家。“托爾斯泰?”他搖頭。“《安娜·卡列尼娜》?”搖頭。“契訶夫?”點頭。(總算有個點頭的)“果戈理?”搖頭。換個說法:“死去的農奴的靈魂?”還是搖頭。而且麵色緊張,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我。我原來的打算是問問他們俄羅斯年輕一代對這些作家作品的看法的,結果談話根本無法進行下去。不知道是不是他聽不習慣這些作家作品的中文譯音?可他是大三的中文係學生,“托爾斯泰”的名字用中文怎麽講,難道不該知道嗎?我想這要是我的孩子,一頓臭罵起碼是免不了的,三年大學都學了些什麽呀?
除了因為腿長而走路比我們都快之外,他幹什麽都是慢吞吞的,問他一句話需要好半天才得到反應,褐色的眼睛溫順而不機靈,總是眨巴著眼皮不知所以,透著一種機械和木訥。並且結巴,表達一個意思十分費勁,讓聽的人替他出汗。跟那些青春豔麗、動感十足的俄羅斯姑娘相比,俄羅斯的小夥子怎麽總有點智商不夠似的?
盡管如此,他還挺有點大國沙文主義,常把“我們俄羅斯人”幾個字掛在嘴上。“我們俄羅斯人”如何如何,“我們俄羅斯人”怎樣怎樣……有一回喝酒,我給他倒了小半杯“伏特加”,他皺了眉頭說他不會喝烈性酒。我說那就一點點喝吧。結果他端起杯子咭咚幾口下了肚,爾後鄭重聲明:“我們俄羅斯人喝酒是要一口喝幹的,女人才分幾次喝。”還有一次參觀夜總會,別人慫恿他請女士跳舞,他也是一本正經說:“我們俄羅斯人沒有這個習慣。”他喝了酒之後便兩眼酡紅,楚楚可憐的樣子更像個沒長大的兒童。他跳舞的時候喜歡拗著女伴的胳膊使勁往兩邊擺,幅度很大,仿佛坐海船遇到了十級風浪。
喬巴是俄羅斯小夥子中獨特的一個,還是較為普通的一個,我就不知道了。大部分的小夥子比他靈秀一些,還是豪放一些,還是深沉厚重一些?可惜我們這趟旅遊接觸更多的是老太太:售貨的、看門的、賣票的、餐廳的、旅店的……老太太們無一例外的凶而且蠢,都有點像普希金筆下的貪婪的漁夫老婆。接觸的另外幾個小夥子,是海參崴機場的海關人員,給人的印象似乎跟喬巴無大差別。從前我讀俄羅斯的文學作品,腦子裏是把俄羅斯人想像得十分優秀,去過一趟海參崴之後,多少感覺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