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外麵敲門,聲音是輕輕的、怯怯的、小心翼奚的。而往常她放學回來,敲門不用手指,用拳頭,其聲如雷,仿佛強盜入侵,一樓道的住戶都心驚肉跳。

我知道我的災難又來了。

打開門,女兒微垂了頭,羞怯地笑著,眼睛從睫毛下麵看我,明顯帶了討好的意味。她雙手藏在身後,左腳鞋底在右腳鞋尖上起勁地搓著,整個的姿態含有一種惶恐,一種乞求,一種明知不可為又不得不為的無奈。

我歎口氣:“拿進來吧。”

此語一出,女兒如遇大赦,胖胖的臉上霎那間鮮花盛開。她蹦跳著下樓,在樓道轉彎處的一堆雜物中奇跡般變出一隻魚缸,缸裏盛著淺淺的水,幾絲碧綠的水草**漾其中,水草縫裏活潑潑遊動著十來條黑色蝌蚪。

多少年來總是這樣,女兒在我極不歡迎的態度中一次次弄回來這些小小的生命。有時是蠶,有時是魚,有時是小雞小鴨,甚至是兔子,是貓。其中一部分是她用零花錢買的,一部分是人家養膩了轉送給她的,再有的便是她從垃圾車裏、從街角巷弄的某個隱秘處找到了撿回來的。天知道她怎麽會發現那些被人拋棄的奄奄一息的小東西。

女兒曾經自豪地宣稱:“巷子裏所有的狗和貓都認識我。”此話一點不假。女兒身上有一種跟小動物們息息相通的東西,以至它們一見她總是歡欣跳躍。女兒每天放學,從校門到家是一個漫長的旅程,短短兩三百米的路,她整整要走半個小時。她一路跟那些貓、狗、雞、鳥親熱地打著招呼,撫摸和逗弄它們,纏綿地樓它們入懷,就差沒有口對口地相吻。我相信,如果有一天動物能夠開口說話,那麽連家門口的螞蟻都會叫得出女兒的名字。

每一次,女兒把寵物帶回家裏,就預示著我的災難降臨。我有了雙重母親的責任,要照顧包括女兒在內的大大小小幾條生命。我蹲在鳥籠邊添水加食;把魚或蝌蚪撈在一旁,洗涮魚缸,換上潔淨的清水;蹬蹬蹬跑到樓下,從鄰家討來煤灰,替貓、兔子、雞鴨做衛生工作。女兒天性粗放,平均每星期掉一枝鋼筆,早晨我稍不注意,她會反穿了衣服上學。這樣的人,縱使她有一顆摯愛生命的善良的心,她又怎麽能同時兼備母親的細微和周到!

多少年來,我家的陽台曾經為無數幼小的生命遮風擋雨,成為它們棲息的樂園。它們當中,有的過完短暫而舒適的一生,在我們眼皮子下麵壽終正寢;有的不慣拘束,享樂幾日後終於掙脫牢籠飛向自由;有的實在太過嬌弱稚嫩,鬱鬱寡歡之後又無聲無息地死去。每一次的生離死別都是女兒揪心的痛苦,她為它們流的眼淚攢起來該有滿滿一茶杯了吧?

寵物進門,總以我的橫眉冷對開始,以我不忍地送別它們為終。石頭在心口捂得久了還會發熱,何況那些有血有肉的小小生命。我盡心盡意為女兒當了整整十年的飼養員。有的東西好喂,有的東西不好喂,比如蠶。蠶隻吃桑葉,要求算是不高,可南京城裏金子好找,桑葉難求。正常情況下,女兒的學校門口有賣桑葉的小販,女兒上學帶一毛錢,回家書包裏就裝一把桑葉,蠶兒一天的吃喝沒有問題。碰上下雨,或者小販有事不來擺攤,蠶兒就遭大難了,我肯掏一百塊錢也買不著一片桑葉。有一回連下幾天雨,蠶兒斷了頓,我實在不忍心看那白色的小腦袋昂著四處轉動乞食的模樣,打了傘出去為它們找吃的。風雨中我走遍附近的街區,扒著每一處有院子的圍牆往裏張望,希望眼前奇跡般長出一株桑樹。那一刻湧動在我心裏的是一種巨大的憐憫,我把那一盒蠶兒視作自己的兒女,做母親怎能忍心讓自己的孩子活生生餓死!從那天以後,我發明了桑葉保鮮法,經我處理過的桑葉,可以在冰箱裏保存一星期不會腐爛和幹癟。

有一年女兒在樓道裏養了隻兔子。寒冬臘月,大雪紛飛,買不到蔬菜,兔子斷頓了。我拎著塑料袋下樓,在附近餐館的每隻垃圾桶裏翻尋菜葉。鄰居中認識我的,不知看見了心中曾作何想?他們不會想到我是為一隻兔子幹此勾當吧?

還是那隻兔子,養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已經是膘肥體壯,居然開始**,蠢蠢欲動著思念去做生兒育女的事情,不思飲食,頻頻咬斷竹籠的柵欄。女兒憂心忡忡告訴我:“兔子這幾天心情不好。”我說:“它要想找丈夫了。”女兒當即決定:“那我們再去買隻公兔子來做它的丈夫。”我一聽差點沒昏過去:一隻就夠我受的,還能來上一窩?結果女兒上學的時候,我偷偷將兔子送給了一個拾荒的鄉下人。我騙女兒說,是街道上檢查衛生的將兔子帶走了。這是唯一一次我對不起女兒的寵物。我想那兔子如果有思想,它該感謝我,我給了它組建家庭、繁衍後代的機會。

女兒今年十一歲了。十一歲的女兒童心依舊,仍然不屈不撓地在我的冷眼和氣惱中往家裏帶回那些小小的生命。我不止一次地憤怒,發火,咬牙切齒地對著她大叫大嚷,逼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最後又總是我心軟,不計前嫌地接納它們,妥善安置和精心照料它們。沒有別的,隻因為我是母親,母親必須接受上帝送來給她的一切生命。母親的胸懷除了容納自己的兒女之外,還要容納天底下一切兒女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