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寡婦

三層高的繡樓前,滿池春水被風吹皺,在夜燈的映照下,別有一番景象。

隻是回廊下的眾人,無心欣賞。

“嗝。”董芙聞言,嚇得打了一個嗝。

阿母說過,若是花家主母還在,這繡樓她怎樣也住不進去,現在花連城親自過來審,她如何不怕?

不是說花連城生得太多,身子弱得壓根起不來床,怎麽突然就來跟她討繡樓?

可憐阿母回了家祭拜大母,留她一人,壓根不知如何應對。

突然,一道比她還可憐,還溫婉的聲音響起:“花主母,這樣說,可是要逼著我們孤兒寡母,無處可去?讓外頭知道褚家對待救命恩人的遺孤無情無義?”

自遠處回廊,一纖細身影,嫋嫋而來,姿態婀娜,走路也比別人扭捏三分。

她的臉在光影變化之下,露出我見猶憐的秀氣臉蛋,和董舅母、老太太壓根都不像是同齡人。

回來得真是時候。

花連城淡淡道:“二舅母怎地趁夜回來了,也不事先知會一聲,好讓褚家安排人去迎接救命恩人的遺孀,不是?沒有半點聲響,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二舅母做了什麽事,見不得人。”

老太太能如此待見她這個姒娣,無非是二舅父無意吃下了老太太的一杯酒,當場中毒而死。

留下當時身懷六甲的二舅母,老太太不敢不照顧。

後來小寡婦在褚家順利生產,遺腹女董芙自小就在褚家錦衣玉食的長大,過得不比嫡長女褚煦君差到哪裏去。

可二舅母呂琴琴未免欺人太甚,竟和二叔母聯手,借術士之說,趕走了氳氳,進而讓董芙霸占繡樓。

二舅父的那杯毒酒,事後查無仇人,更把當時的老太太嚇得夠嗆。

毒酒蹊蹺,遺孀呂琴琴更是蹊蹺。

當年的她風姿綽約,在眼下民風淳樸、婚嫁自由的年代,有的是要再娶她之人,可她愣是說腹中有子,也舍不得跟二舅父的感情,不想另嫁,望褚家成全。

老太太哪裏會放她走,呂琴琴和董芙這些年拿這個名頭,在褚家可以說是橫著走。

二叔母程蓉便是克扣大房,也不敢克扣她們孤兒寡母半分。

花連城向來見不慣呂琴琴的矯情做派,沒少壞呂琴琴的事。

趁大房弱勢,小寡婦這會兒不壓著褚煦君她們,更不可能。

呂琴琴來到女兒身邊,將她護在身後:“花主母真是愛說笑了。這館倚軒是黃大師起的名,連城要是覺得不妥,咱們可以到我長姐麵前去說道說道。隻是天色這麽晚了,再打擾她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適?”

花連城半點不怵:“是不太合適。還請二舅母和三娘子先回自己的晴乙舍休息,有什麽事,明兒個再提不遲。?”

也是,花連城向來不怕褚母,拿老太太壓不住她,呂琴琴眼珠子一轉:“花主母,這繡樓,當初可是氳氳自己不要,才勻給了芙兒。如今連夜來,說要回去就要回去,是不是有點欺負人了?”

花連城轉頭嗔道:“喜妹,這是怎麽回事?繡樓當年可是老太公親自開口,隻讓氳氳一人獨居,要養養褚家嫡長女的氣派。氳氳也真是的,這麽好的一座繡樓,怎麽能說不要就不要。也是這些年我太寵她了,氳氳難得任性。”

“主母說的哪裏話,都是他們硬說,大師算出女公子的八字有問題,二話不說就讓她搬的,否則女公子那樣乖巧聽話,什麽時候不懂事過?”喜妹替女公子委屈,也就大喇喇的說。

“什麽?氳氳的八字有問題?有什麽問題?有問題的話,我還能連生五個弟弟,這福氣放眼臻安郡,哪家還有?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外頭哪個不想把氳氳供在家裏,怎麽這年頭還有哪裏來的不三不四的騙子,敢在褚家胡說八道嗎?

再說了,就算是氳氳不要的東西,也不能隨便輪到哪裏來的阿貓阿狗就住進去,那才叫一個晦氣。我病著的這些時候,家裏是不太像話。”

呂琴琴聞言也沒克製住:“花連城!我可是你的長輩,不過敬你幾分,你竟如此拿喬,完全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裏。當初黃大師說了,女公子的八字,會克父克母,還讓當時姒婦,你的君姑,身體不適。沒見她搬出繡樓後,老太太的頭疾都好了不少嗎?”

“胡說!君姑頭疾那是吃多了螃蟹又吹風,白老先生又恰好不在,才讓你鑽了空子。請了那什麽勞什子江湖術士裝大師,將我的氳氳騙出繡樓,你好請你的黑麵女兒鳩占鵲巢,住進了繡樓。

怎麽?要不要我找到黃大師,將你送他的那壇子玩意兒說出來,你才肯讓開?”花連城湊近呂琴琴的耳邊,輕聲道。

二舅母董呂氏的神色一下頓住了,她低下頭掩飾自己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鷙,再抬頭又是柔弱嬌氣的模樣:“花主母何必咄咄逼人,你想將我和芙兒趕出褚家明說便是,何必拿繡樓說事,這地,我們不住便是了。芙兒,咱們走。”

蜜色小女娘董芙卻不肯幹了,她來到褚家這麽多年,就沒有要不到的東西:“阿母,這館倚軒你不說一旦住進去了,就是芙兒的了嗎?怎麽今兒個就要走呢?芙兒不走!”

“死丫頭,沒看主母趕人,還不快走,你想被推入湖,還是葬身繡樓嗎?一座高樓而已,哪裏沒有,眼皮子可別太淺了。”

“阿母不是說這繡樓整座臻安郡就這麽一座,出去了哪裏都沒有了。住進繡樓才好尋得佳婿良緣……”

呂琴琴一把捂住女兒的嘴。

小寡婦生的女兒隻像了母親一點皮毛,都快把她們私底下的野心扒光了,花連城笑道:“三娘子放心,有你的好阿母在,這臻安郡肯定數你嫁得最好。誰都會吃虧,也不能你吃了虧不是。”

看著呂琴琴硬生生拽著董芙離去,花連城下了命令,“喜妹,去,把不屬於氳氳的東西,都扔進這池子裏。

阿竹,原來氳氳‘有虞閣’的牌匾在哪,那可是她阿父的好字,快找出來掛上去。”

“主母,這事有我盯著,你就放心吧。這兒風大,快回去歇息。”

“也是,等會讓氳氳回有虞閣看看,缺了什麽讓她派人到朝暉堂拿。”花連城說著起身回去。

褚煦君在中殿離開時候聽了消息,她這個阿母,聞弦知雅意,看著比她上輩子的生母還厲害上幾分。

可惜原身竟沒有習得一點半點。

明日二叔母和二舅母,這兩個二貨,指不定還怎麽鬧騰。

她且還有仗要打,不過先看看這讓小寡婦饞得不行的繡樓長的何等模樣。

有什麽比打贏仗就查收戰利品更舒服的事嗎?

那就是戰利品比自己想象得更好更大。

這座臻安郡負有盛名的有虞閣,三麵環水,一麵環山,沿著鋪就白玉一般的大理石石橋走入。

池子裏是冬日裏枯萎的蓮花,尚沒有好景。

待到了夏日,池子的水會由外而內,灌入屋中,形成水簾,再落入,活脫脫的天然空調。

一樓是待客之用,寬敞可容納百人一齊用膳、聚餐。

布置簡單大氣,周圍是頂天的多寶閣,上頭擺滿金銀玉器,琳琅滿目,品位不俗。

一樓到二樓是旋轉的小樓梯,一腳踏上,便有聲響。

傳聞中的響梯。

難怪董芙要改命“館倚軒”,這是要借鑒館陶西施踢踏舞的名號,希望自己得一疼她如命的夫差。

就憑她那一身銅色皮膚,哪來的瞎眼夫差?

響梯在褚煦君的腳下,發出不成調也悅耳的聲音,她來到二樓的繡閣,四麵是如夢似幻的馬卡龍色輕紗。

這年頭,一匹布一條紗價值能抵上一間大屋,繡樓以紗為布置,皆是少女情懷,難怪董芙半點也不舍得走。

二樓比一樓來得小,以屏風簡單相隔。

光是這些形態各異、圖畫不同的屏風便值得褚煦君細細品賞。

迎麵是十二美人繡圖,美人風姿各異,環肥燕瘦,讓人目不暇接。

接著是孔雀開屏雙麵繡,後頭是富貴花開的牡丹圖冊。

再有玉石、楠木、金銀交錯的各色屏風,每間的用途不一,依次是茶室、香室、棋室、琴室、畫室、小書房,服飾間,最後才是高榻軟枕的寢間。

好家夥,這無異於是所有少女的夢中情屋,原身怎麽舍得說搬就搬?

褚煦君看完,就更堅定自己想要在這座繡樓“守寡”一輩子的心思。

有一樓和二樓做對比,褚煦君想不出來三樓還得是何模樣才能比過這兩層。

褚煦君仍是上了樓,感歎道,還是貧窮限製了她的想象力。

若按照現代的話來說,這三樓便是一間密室,一間可以看星星看月亮的密室。

這小女娘獨居安全最需要考慮,密室隻有原身才知道所在,所以沒被董芙“汙染”。

密室裏有原身從小到大最珍稀的一應物件,還有一些珍貴的藥丸、書籍等,都是不二出的寶物,隨便拿一件,都比二樓的所有屏風還要貴重。

董芙不似生母,更像她那農夫父親,是個不學無術的小女娘,一層二層許多物件都蒙了灰。

喜妹帶著侍女們在下頭打掃,褚煦君在密室好好呆著,看著初春,繁星點點的漂亮星空。

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再回去。

隻要能回去,一百座繡樓她也願意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