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禦沒有死。

鳳染骨鯁在喉,這王八蛋平安歸來。

她正襟危坐在值房的長條凳上,藏在袍袖裏的十指緊緊絞著羅帕,連帶著骨節都已泛白。她仰首凝睇眼前人,喉間遏抑不住地幽咽。

鄧媳婦兒雙腿一軟,朝隋禦急遽跪地,連頭都不敢抬一下,著實被嚇得夠嗆。

“滾!”鳳染渾身戰栗著唾出這麽一個字,回來了就要聽他的話?他憑什麽在這裏指手畫腳?

她不要!

在場所有人均把心提到嗓子眼兒,身上的汗毛都倒立起來,眼下這個局麵該如何收場?

隋禦麵色瘮人,好似沒聽到鳳染在說什麽。高大的身軀霎時俯下來,單臂自她楚楚的腰間用力一攬,便將她如同物件一般倒扛到肩頭上。

鳳染刹那間方寸大亂,她被迫頭朝下方,插在髻邊的垂珠步搖驀地剮蹭落地。

“放開我!”她狠狠敲打他的背脊,惱怒道,“讓我下來。”

隋禦直起身子,反手就在她腰下拍了一巴掌,那兩塊有肉的地方稍稍顫了顫。

鳳染心下一緊,隋禦這個瘋子!

她不敢再胡亂掙紮,那一抹緋紅自頭頂迅速蔓延到頸子裏,她真想有個地縫鑽進去。

“丁易?”他微一側頭,可怖地問,另一隻持劍的手已露出拔劍的意圖。

“是,是……小人。”

丁易鬼使神差地跪了下去,眼前是何方神聖,他就是隻豬也該猜到了。傳聞中那個病到奄奄一息、隻能靠輪椅度日的男人,此刻就這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範星舒疾速從眾人中跑出來,指尖輕輕抵在隋禦的手背上,躬身笑道:“這裏就交給屬下吧。”

鳳染的目光被隋禦的後背所擋,她沒有瞧見隋禦和範星舒的那些動作。僅憑他們之間的對話,認定他們要對丁易動手,張皇地阻止道:“你們不許……”

還沒等她說出口,隋禦又朝剛才那個地方拍一巴掌,還刻意顛了她一下,讓她誤以為自己快掉落下去,不得不將他的身子抓緊。

旋即,隋禦扛著鳳染健步離開,眾人亦緊跟隨他們走遠,值房裏可算平靜下來。

範星舒稍露疲態,他們回到錦縣還不至一個時辰。在盛州所遭遇的驚心動魄,委實教人銘心鏤骨。

他扯過鳳染之前坐過的長條凳坐定,傾身笑了笑,說:“行了,丁爺,咱別跪著了。”

“什麽‘丁爺’?是小丁……”丁易餘驚未散,人還有點恍惚不定,結結巴巴地道:“大,大人有何吩咐,請講,請講。”

“唉~”範星舒吹了兩下龍須劉海,伸臂撈了他一把,道,“丁爺起來吧,咱們坐下來慢慢聊。”

暮色降臨,華燈初上。

隋禦已把鳳染擱放回自家馬車裏,他瞪著她,她亦瞪著他。

“誰讓你這麽冒冒失失跑出來?那姓丁的要是對你不懷好意怎麽辦?你以為自己沒有丁點姿色?還是以為他不敢打你的主意?”

隋禦的暴怒聲自拱廂裏傳出來,水生等人的耳膜都要被震聾了。

甚少講話的寧梧抬眼看向郭林,輕聲問:“侯爺以前……”

“上一次這麽恐怖,是跟西祁韃子決戰的時候。”郭林勒緊馬轡往旁躲去,很怕自己的話被隋禦聽了去。

“是不是嫌自己命長?為什麽要去見那個潑皮?”

“他對你有沒有不敬?欺辱你沒有?”

“有什麽事不能等我回來從長計議?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麽?”

……

隋禦渾身的青筋爬滿手臂和脖頸,似要裂了一般令人驚懼。那鳳眸裏的紅絲聚集到眼尾,兩腮不住地抽搐,像是要把鳳染給活活吞掉。

可他狂嗥這麽久,鳳染卻沒給他半句回應。

他再也控製不住,強行將她的臉扳過來麵對自己,恨恨地說:“鳳染!”

“鬆開我。”她被隋禦的大手扳住小半張臉,唇齒不清地道。

“鳳染!”隋禦凶橫地重複,“鳳染!”

“銀子到手了?”鳳染起手試圖將他的手指掰開,“連殘廢都不屑再裝下去。我做什麽都成了多此一舉,橫豎你已有幾千兩銀子傍身,底氣就是不一樣了。”

隋禦就勢將她壓進自己的懷中,雙臂緊緊地箍著她,言無倫次地道:“不是的,娘子,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覺得我今日擅自離府是胡鬧,那麽當日你自己不辭而別又算什麽?”鳳染的下頜抵在他的頸窩裏,慢聲說,“你要是死在外麵,我們這一府院的人就不活了嗎?”

“我怎麽知道你何時回來?我又怎麽確定你能帶回銀子?”鳳染的淚慢慢奪出眼眶,順著他的脖頸流淌進衣襟兒裏,“丁易在跟蹤金生,他又是在幫康鎮做事。我難道要袖手旁觀?還是說要等你隋禦回來再解決?”

“為什麽不讓水生他們跟著你?”

“為什麽不在我醒著的時候走?”

“我怕你阻止我。”隋禦捧過她的臉頰,痛苦道,“可我必須去。”

“這句話我也還給你。”鳳染泫然淚下,卻仍倔強地說,“不許你動丁易一根手指頭,我要他有用處。”

霸下洲的中堂裏赫然多出來一排箱籠,所有箱蓋皆被打開,裏麵擺滿白花花的銀子,委實要把人的眼睛給亮瞎了。

但中堂裏的每一個人都沒有笑意。從郭林、水生到鄧媳婦兒逐一跪在隋禦和鳳染麵前。

“侯爺要罰你們?”鳳染有氣無力地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她揉了揉發澀的眼眸,“出府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好歹是主子,我的意誌你們誰能阻攔?”

瞧三人都不肯起身,還紋絲不動地跪著,鳳染便笑了:“說好了侯府皆聽我令,原來都是假的。你們畏懼的是隋禦,折服的還是隋禦。你們是看在他的麵子上才敬我,是不是?”

“這,不是啊……夫人……”三人再不敢多看隋禦一眼,紛紛從地上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辯道。

“都退下吧。”鳳染垂眸低吟,“範星舒回府,要他直接來見我。”

眾人依言退下去,鳳染才從椅子上走下來。她在那些白花花的銀子麵前佇立半晌,五指觸上去撫了撫,感喟地說:“是生死一線吧?”

“挺順利的。”隋禦跟過來,想從身後將她環抱住,可她卻躲開了。

“順利就好。”鳳染又向後退去一步,朝他屈膝福了福,頷首道:“妾很累,先去歇著了。侯爺舟車勞頓,讓水生服侍侯爺早些歇息吧。”

隋禦在這一刻完全懵住,鳳染這是怎麽了?她怎麽突然就與他退回到如此生疏的地步?

“娘子。”隋禦欲牽她的臂腕,鳳染依舊向後躲去。

“侯爺,自重。”

她說完便快步往西正房裏走。隋禦先是愣怔一下,須臾,緊隨其後。

鳳染闔上一扇門,便被隋禦踹開一扇門。從明間到裏間,所到之處響聲不斷。

最後,鳳染無處可躲,索性跟隋禦攤牌,“我討厭你,你給我滾!”

“我受傷了,要娘子替我療傷。”隋禦抽開腰間係帶,那玄青色的箭袖恨不得被他自己撕得粉碎。

“爛計策,我才不會上當。”鳳染不值一哂,“少在我麵前脫衣服,我不稀罕瞧,登徒子!呸!”

“是不是騙你,你自己看。”隋禦快速扯掉最後那層裏衣,一側肩膀淩亂地纏著白紗,鮮血仍在往外滲著。

他走到她身後,捉住她的手摸到自己的傷口上,“娘子回頭看我一眼,看我有沒有說謊?求娘子救我。”

鳳染餘光一掃,心下不禁“咯噔”一下,早知那筆銀子是拿命換來的。

“我聽不見。”鳳染側眸冷笑,“你在馬車上吼我的力氣哪去了?使勁兒吼啊?你最喜歡不分青紅皂白發脾氣了,誰不畏懼你隋大將軍的**威?”

“娘子若是不管,我這傷不治也罷。”隋禦犯起渾,直接把白紗扯掉,那醒目的傷口直擊鳳染的視覺。

“死不了,我才不管。”鳳染白了他一眼,嘴硬道。

“你怎樣才管?”隋禦帶著她的手往自己傷口上狠狠按下去,“這樣夠不夠?不夠你說,你想要我怎樣?”

他兀地想起什麽,從她的袖子裏掏出那把防身匕首。他退了鞘,塞到鳳染掌心裏,陰惻惻地道:“我欠你一刀,你現在就還。來啊,刺我一刀,娘子解氣就成!”

“瘋子!”鳳染把匕首向旁擲去,崩潰地喝道,“你這個瘋子!”

“不辭而別是我的錯,灌你喝藥、害你嗜睡也是我幹的。”隋禦悲鳴道,“染染,我必須得到那筆錢,我不想再在霸下洲裏龜縮下去,我更不想你再為了錢而操勞奔波。”

鳳染奮力掙脫開他的鉗製,緊接著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嘴巴。

“你要是回不來,大器就沒有爹爹,我就成寡婦了!你死在外麵,誰給你收屍?被豺狼虎豹飲了血嚼了骨頭,很得意是麽?”

“對不起,娘子。”隋禦眼眶漸紅,悔恨地說,“日後我定好好珍惜這條命,再不教你擔心。原諒我吧,好不好?”

屋中慢慢沒了響動,範星舒和水生等在廊下聽著牆根兒。

“那我……這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啊?”範星舒尷尬地說,“裏麵是啥情況呀?”

水生瞅向寧梧,商量地道:“要不寧姑娘進去探探?”

寧梧捂著肚子,擰眉說:“哎呀,我腿麻了。”

郭林傻乎乎地道:“腿麻了,你捂肚子幹什麽?”

範星舒扶額,俄頃,屋中又傳出聲音:“娘子……輕點……疼……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