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虎邑的夏天來得有些晚,已近夏至,早晚仍舊很清涼。
這是水生第三次踏上這片土地,引隋禦去往哪處都駕熟就輕。
主仆倆這兩日徘徊於赤虎邑的城裏城外,走遍諸多地方,已對東野的現狀大致了然。
很多開墾一半的土地,就那麽不管不顧地荒廢下去,餘下一部分種上莊稼的田地,長勢稀疏幹癟,全無豐收的可能。
赤虎邑尚且如此,其他各郡會是什麽樣子,毋庸贅述。
城中商街人流頗少,有的店鋪幹脆關門大吉,沿街乞討者卻不計其數。整個赤虎邑中毫無生氣,原以為錦縣狀況已不容樂觀,來到這邊才知道東野更甚。
“今兒又是大集的日子。”水生跟在隋禦身側,往道路兩旁望去,“估摸著很多人都去趕邊境集市了。”
隋禦摸了兩下自己的假胡子,這是他臨出門前,向寧梧討學的一點易容皮毛。他說:“赤虎邑的供給越來越依賴錦縣,是好是壞?”
“對咱們來說當然是好事。”水生低笑道,“這不正應了侯爺和夫人先前的判斷。”
“可互市上的摩擦會越來越多,各種藏匿在暗處的流寇,都會順著互市偷越到錦縣境內。夠康鎮和苗刃齊喝一壺了。”隋禦搖搖頭,繼續往前方走去。
“依侯爺所見,這東野會突然咬錦縣一口麽?”
“說不好。常理國力增強才能起兵打仗,但你瞧,大家橫豎都是死,還不如吃飽一頓是一頓。”
“哎……”水生噓了口氣,垂頭道,“都窮啊。”
“在此轉了兩日,東野朝廷裏的各種風聲也聽來不少。”隋禦轉首望向皇宮那頭,“淩澈突然病倒不足為奇。”
自狄格被淩澈處死後,丹郡和朝廷的關係就變得很微妙,最直觀的一點,就是狄真一口氣納回三房妾室。她們的出身都不簡單,皆是管轄其他族帳中的千金小姐。坦白點說,丹郡以聯姻的方式,和幾個郡之間達成了結盟。
淩澈的二女兒淩仙兒哪裏能承下這個屈辱,帶著兒子連夜從丹郡回往赤虎邑。哪料狄真出來相劫,獨獨搶走孩子,而她的去留卻不大在乎。
狄真的意思很明了,他們夫妻倆隻有一個孩子,這幾年淩仙兒再無所出。如今狄格已死,他們狄家的香火不能就這麽斷送掉。
納妾不過是為了多生幾個兒子,她隻要老老實實地待在丹郡,就還是他狄真的大夫人。待他父親仙逝,他繼承族首,她就是族首夫人。
給夫君安排幾個沒名沒分的通房丫頭,是淩仙兒最大的寬容。他這次是一下子納了仨,世上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和別人分享夫君,況且她還是東野國的二郡主。
東野的嫡庶男女之分沒那麽強烈,隻要是族首的孩子都有繼承權。雖說淩仙兒是國主的女兒,身份非常高貴,但若狄真僅僅是丹郡族首,那麽她的兒子以後還能不能接任丹郡就未可知了。
可如果狄真能繼任東野國主之位,那麽隻有她的兒子可以接父親的班。狄家就是在賭,逼淩仙兒同他父親爭鬥,替丹郡爭奪整個東野。
這些內況隋禦不可能全部知曉,隻能通過打探出來的內容猜想和分析。
“侯爺快看。”水生抬手一指,將隋禦的思緒扯了回來。
隋禦眺望片時,道:“看著想護衛府的人。”想了一下,又說:“赤虎關現下由誰來守?”
“是一個叫達吉的總領。”水生努力回憶,說:“東野使團過境那次,小的在遠處瞧過一眼,看上去比康將軍要彪悍些。不過邊境集市裏的事,他們東野不大敢插手,畢竟大部分貨物都是北黎這邊的。”
主仆倆言語間,那一支隊伍已往赤虎關方向而去。隋禦思忖了會,道:“看來是調兵過去支援,都擔心趕大集再出事。”
“侯爺,那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去阜郡。”
阜郡就在赤虎邑邊上,他們騎馬的話,一兩日怎麽都可抵達了。他要去父親出生的地方上看一看,最後再決定要不要去見淩澈。
這樣破敗的東野,就是他的故裏。他沒有瞧不上,隻是很悵然。要是當年父親沒有遇到母親,應該會伺機逃回東野。可有了母親再有了他,父親怎麽可能再會回來?對故鄉的思念隻能埋藏在心底。
要不是留給他的遺物是那把長劍,他甚至都要以為父親已“樂不思蜀”了。恰恰是那把長劍,讓他明白,父親還是想魂歸故裏的。
“父親到死都沒有對我說。”主仆倆已走出赤虎邑,往阜郡方向而馳,隋禦道,“我較不準他是沒找到機會,還是根本就不想告訴我。我要不是來到錦縣,這輩子從未起疑,是不是這個秘密就要被我帶進棺材裏?”
二人的馬速始終沒有提起來,因為去往阜郡的路坑坑窪窪。隋禦做好心理準備,不管阜郡有多貧瘠,他都能接受下來。
“可冥冥之中侯爺還是知道了。”水生勒緊韁繩,往隋禦這邊靠近,“淩澈隻要揪住這點,跟侯爺打感情牌,侯爺很難不為所動。以前一直不理解,為什麽淩澈很縱容小郡主去錦縣接觸侯爺,而他自己卻遲遲未跟侯爺講投誠的具體條件。”
“哦?”隋禦笑了,乜斜水生一眼,說:“這話怎麽說呢?”
“太窮了唄。”水生柔聲笑道,“可供淩澈花費的錢財甚少,他想用在刀刃上。賄賂侯爺賄賂的太早,萬一打了水漂可怎麽辦?要是自己小女兒能說服侯爺,這豈不是……”
“你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鳳染怎麽會不清楚。”隋禦苦苦一笑,鳳眸虛望向前方,“我到底該如何讓夫人心安呐?”
“侯爺問我?小的自出生起就是光棍,唯一接觸過的姑娘是我姊姊。”
“嗬!”隋禦夾了下馬腹,“總好過問金生,他給我出的那些餿主意,夫人一個都不吃。你笑什麽?”
“小的先前出的那些主意,用在夫人身上也照樣不管用嘛!”
隋禦想起上元夜那次,自己被鳳染決絕地關在門外,還有上一次托金生買回來的野路子話本,耳根霎時漲得通紅。
“快走,辦完了事好趕緊回侯府。”
“才出來幾日啊,侯爺就想夫人想得緊啦!”
遠處,一座山峰之後,驀地出現幾道身影,他們不敢靠隋禦太近,擔心被他發現了蹤跡。他們見隋禦又已走出些距離,便有分寸地跟上去。
抵達阜郡境內時已經夜幕降臨,隋禦和水生站在眼前這片荒蕪的土地上,一時感慨萬千。這裏真的是一座城池麽?這裏真的有人居住麽?
“難怪淩澈沒有把都城定在阜郡。”水生望向一旁破舊的石碑,“就算說這裏是座鬼城,我都相信呢。”
隋禦牽著馬轡往前走去,愴然地道:“連個城門守衛都沒有,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想必阜郡還沒有完全適應農耕生活。”
主仆倆緩緩前行,又走了好遠一截子路,才見到一條不太寬敞的街市,裏麵零星亮著燈燭,卻依舊沒有什麽人氣。
“還是在郊邊露天對付一宿吧。”隋禦牽馬調頭,“這麽沒人氣的地方,咱們無論找什麽樣的客棧,都會引起關注,太紮眼。”
“二位爺請留步。”
一個男子突然從暗處走上來,他看起來很年輕,身材高大,古銅色的肌膚,談不上多麽英俊,卻十分精神。
隋禦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水生登時邁前一步,警惕地道:“兄台有何貴幹?”
水生故意學起東野人說話的腔調,反倒讓對麵這人驚訝不少。
“以為你們要住店。”他大大方方地道,“我家正好有空房。”
“多謝好意,我們不需要。”
“阜郡不比他處,郊邊多野獸,狐狸、野狼、麅子、熊……”男子不徐不疾地道,“如今是夏季,它們更願意出來覓食。”
隋禦緩抬鳳眸,用諱莫如深地目光看向這人,須臾,道:“我們隨你走。”
男子拊掌大笑,立馬引隋禦二人去往自己客棧。
水生不解地望向主子,瞧他沒給自己任何暗示,便默然地退到隋禦身後。
幾步之後,男子停下腳步,指向旁邊牌匾,道:“這裏便是我家客棧,二位請隨我進來。”
忽從店中跑出來兩個小雜役,牽走隋禦主仆二人的馬,拴到後院。隋禦主仆便跟著這人走進店中,條件稍微簡陋,好在幹淨整潔。
店中隻有隋禦他們這一撥客人,甚是冷清,幾個跑堂的雜役均圍著他們忙活。
“有酒麽?”隋禦淡淡地問道。
雜役應了聲,匆匆退下去去取。但把酒送回來的,卻是引他們進店的那個男子。
“坐下來,與我們共飲幾杯?”隋禦打開酒壇蓋子,一股子醇香酒氣刹那間 飄滿整個屋中。
“怎好?”
“客氣什麽?”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男子撩衣而坐,挺拔的腰背戳得特別直。
隋禦伸臂倒酒,將海碗推到男子麵前,“你是老板?”
“我不是。”男子聳了聳肩,“這店是我哥哥開的,我來幫忙,幫他拉客。”他說完,自己哈哈地笑起來。
“你打哪兒發現我們的?”隋禦抬起海碗一飲而盡。
男子一愕,隨即端碗喝下整碗酒,“打你們進城便發現了。”
“不說實話?”隋禦往旁支開長腿,稍稍散漫地道:“跟了我們一路,你辛苦了。”
“嗐~”男子搔了搔鼻翼,“我就說我不是做探子的料。”
“你家哥哥姓鬆?”隋禦微狹起鳳眼,笑意忽深,“或者我該問,你是鬆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