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日清晨,李老頭早早來至上院霸下洲,這時候鳳染還沒有梳洗完,他便立在廊下候著。

那廂,侯卿塵也帶著手下幾人自前院走進來。他瞧見李老頭禮貌一揖,道:“以後就得麻煩老翁照顧了。”

李老頭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笑,拱手說:“您太客氣,叫我李老頭就成。”

小袁幾人上下打量這佝僂身子的豁牙老頭,心裏多少有點不忿。他們先前在清王府裏好歹算是正兒八經的親兵侍衛,如今來了建晟侯府,不讓他們重操舊職便罷了,居然還要他們跟一群臭苦力去種地!

小袁幾人已經發了一晚上牢騷,要不是看在侯府昨晚替他們好好安葬了小少爺,他們才不願意遭這份罪。就這糟老頭子,恨不得推一把就要倒地掛掉的人,竟被建晟侯府重用。他們侯府到底行不行?是真的沒人了吧?幾人不禁為侯卿塵的選擇捏了把汗。

“喲~都過來了?”鄧媳婦兒霍地打簾子走出來,欠身道,“夫人請大家進去。”

聞言,李老頭和侯卿塵互相禮讓一遭,兩廂前後腳走進西正房的敞廳內。

“侯兄長的傷怎麽樣了?”鳳染將茶盞放回榻幾上,朝侯卿塵關切地道。

“用了夫人的藥,已無大礙。”侯卿塵躬身揖道,他雖在跟鳳染問對,但餘光已把這間屋子掃過一遍,心下對隋禦的這位小夫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建晟侯府沒有得到過雒都那邊的封賞,我想侯兄長早有耳聞吧?”鳳染隨手理了理衣擺,正顏說,“所以維持侯府生計,隻能靠後麵那片田地。春種最忙的那段日子已挨過去,如今快……”她頓了頓,望向李老頭。

李老頭忙地接過去,道:“夫人,稻穀快抽穗了。除草、除蟲,咱們樣樣都沒落下。今年稻穀長勢比去年還茂盛,這幾日我們正商量著要不要補點肥。”

鳳染心中腹笑,她次次去後麵地裏轉悠,可不是瞎溜達。靈泉水隻多不少,莊稼長勢再不好,她就得跟靈泉好好掰扯掰扯了。當然,李老頭等人的辛勤勞動也不可忽視。

“瞧瞧,這就是趕巧了。”鳳染望向小袁幾人,“大家既來了我們侯府,以後就跟著李老頭去地裏幹活吧。這回勞力充足,肥料該補就補。”

李老頭當下就明白了鳳染的意思。他手裏有多少人,鳳染再清楚不過。那些佃農,是開春那陣兒鳳染親自到郊邊村子裏選定的。主家夫人把這幾人交給他,目的就是讓他幫忙試探試探。看這幾個小後生一眼就知道,都是老兵油子了,絕對不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

“老頭子遵命。”

可小袁幾人已個個橫著脖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他們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建晟侯府居然要他們去挑大糞,這也太瞧不起人了!

侯卿塵卻坦然得很,他彎腰下去,揖道:“夫人請放心,我們自當聽從李老頭的安排。”

小袁幾人見狀,也隻好先隨侯卿塵行了禮。

鳳染未再多言,便打發他們一起跟李老頭去往田地裏熟悉環境。

待他們離開後,隋禦和範星舒才從西暖閣裏邁出來。

“你們都聽到了?”鳳染從羅漢榻上站起身,“侯爺,侯兄長他還有傷,你也忍心推他去幹活?”

“我倒是想把他留下來。”隋禦走到窗邊向外望去,“我若那麽做了,小袁那幾人再以為我是故意離間他們。隻留塵哥在我身邊,卻讓他們去幹髒活累活?”

“王府和侯府就是不一樣,瞧他們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還以為清王府榮耀依舊呢?不知道自己現下是個什麽身份?”範星舒將手中折扇一點一點地推開,輕蔑道,“侯爺,咱們府上就連夫人都親自下地幹過活,他們這麽不屑,怎會與我們同心?”

隋禦抬指搔了兩下額角,乜斜著範星舒,“安睿是上山伐過樹的,郭林他們雜七雜八幹了不少,就不用細說。敢問範公子你幹過什麽?”

“額……我……”範星舒瞬間漲紅麵皮兒,“我沒少替侯爺出謀劃策呀,我有用噠!”

隋禦眉梢微挑,戲笑道:“我想起來了,郭林他們追著你滿院子跑,你確實為侯府做了不少事。”

“星舒就是厲害嘛!”鳳染瞅了範星舒一眼,對隋禦說,“人家和寧梧去盛州為侯府涉險弄銀子回來,你莫不是忘了?”

“是是,娘子說的是。”隋禦的語氣馬上軟下來,“我哪裏忘記了?”

“那個……屬下就先回後院了。郭將他閑不住,又帶著家將們挖起地道。橫豎在地底下,又挖得很深了,小的回去替他們把把風。侯爺夫人放心,後院絕對安全,屬下定不讓一隻蒼蠅飛進來。”說畢,範星舒抬腿就跑出霸下洲。

“唔~那我替你去瞧瞧侯兄長吧。”鳳染挺了挺腰身,一本正經地道:“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個連侯府都不能自由出入的人,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昨兒晚上那頓手板,打得不夠狠麽?”

不等隋禦反駁,鳳染早溜了出去。隋禦把後牙槽咬得咯吱咯吱響,回頭就推開臥房房門。裏麵紫兒正陪著隋器在寫字,二人見隋禦氣勢洶洶地走進來,瞬間就緊張不已。

紫兒縮著脖子躲到一側,小聲道:“侯爺,您要喝……喝點什麽?小的這就去廚房端來。”

“不必。”隋禦翻了翻隋器的課業,沉沉地噓了口氣。

隋器的小身子已往另一邊移去,一半屁股都快從椅子上掉下來。義父有日子沒輔導他的課業,看義父這麵孔沒有半分笑意,隋器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

隋禦一拂風袖,側頭對紫兒道:“戒尺呢?”

紫兒同情地望向隋器,結結巴巴地道:“好像是在東正房那邊,小的這就去找。”

隋器已開始癟著小嘴抽泣,小聲咕嚕道:“爹爹……”

“《千字文》。”隋禦麵無表情地提示,“女慕貞潔——”

“男效才良。”隋器不大肯定地接道。

“孝當竭力——”

“忠則……忠則……”隋器有些記不住了,吭吭唧唧地瞅向義父,“盡命。”

隋禦放下書本,紫兒也拿著戒尺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她雙手呈給隋禦,鼓足巨大勇氣,說:“侯爺,大器他還小呢,他最近可用功了。”

隋禦握緊戒尺,睃了眼淳樸的紫兒,沒有理會她,反而衝隋器道:“字兒都會寫嗎?”

“蔣先生還沒有教那麽多字。”隋器怯怯地回道。

隋禦一把撈過隋器,讓他在椅子上居中坐定,說:“那就剛才那四句,爹爹教給你。記住了,咱們今兒就不再學習。”

隋禦是服了鳳染,昨晚上她揪著自己這段時間疏忽了對義子的輔導,愣是拿戒尺打了他十多下。明明是她打了他,到最後她還嚷嚷起自己手疼。隋禦就差拿戒尺,自己打自己手板讓她消氣。

他本以為自己從東野回來,解決掉淩恬兒那個麻煩,自己就會和鳳染再拉近一些距離。可那個麻煩似乎是解決掉了,他和鳳染之間的距離卻還是沒能再近一步。他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了一遍,但鳳染就是油鹽不進。他又不能不尊重她,他得等到她自己說願意不是?

不過他們倆的實際距離沒有拉近,心裏麵的距離倒是靠近不少。這些話鳳染從沒有明說過,可隋禦心裏明白。她在枕下壓著他給她寫的那句詩,她還會在沒個關鍵的時刻,毫無條件的支持自己、信任自己。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鳳染垂頭咯咯地傻笑,寧梧和鄧媳婦兒互相對望一眼,欠身問道:“夫人,想什麽高興事呢?”

鳳染提著帕子輕掩唇邊,搖了搖頭,“沒甚麽。”還不是剛才出來時,把隋禦氣得都快炸了毛。看著隋禦像一頭咆哮的豹子搖頭晃腦,確實挺有趣兒。

鳳染緩下腳步,說:“馬上到前麵田地了,你們覺得小袁他們會好好幹活嗎?”

“說不好。”寧梧攤手,道:“他們如何表現,還得看侯卿塵怎麽做表率。”

“昨兒侯卿塵確實是管侯爺要盤纏來著,但侯爺婉拒了。”鳳染望向寧梧,“咱們和清王府到底不熟稔,建立信任總得有個過程。”

百餘畝田地又是綠油油地一眼望不到頭,鳳染立在田地邊,粲齒一笑:“這些可都是銀子啊!”

“夫人,你瞧。”寧梧指向田地裏勞作的一眾人。

從李老頭帶侯卿塵他們過來,到鳳染趕到田地裏,將將過去半個時辰。就這麽短的時間裏,小袁幾人已和老田、大壯他們發生了口角。

鳳染扶額,膩煩地道:“還真是融不到一起去。”

“夫人在這等著,寧梧這就過去解決。”

“你去吧,我在後麵跟著。”

鳳染剛吩咐完,寧梧已飛速掠到眾人跟前。卻聽一個叫老趙的梗著脖子叱道:“老子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用得著你們在這指手畫腳?”

另一個叫大洋的也跟著附和道:“我們這是頭一天下地,先前從來沒幹過這體力活,自然比不得你們!”

“少扯那些沒用的,主家夫人最看重這片莊稼。好好的稻穀,一上來就踩幾腳,你什麽居心?還沒讓你澆糞施肥呢!”老田吹胡子瞪眼道。

“行了,行了。”李老頭橫在兩撥人中間,“稻穀還能再補救一下,都別再廢話,趕緊幹活吧。”

“李老頭,不能這麽縱容他們,這可是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大壯義憤填膺地嚷道。

“我替他們幾個給各位賠個不是,我們先前確實沒下過地……”

侯卿塵放低姿態,朝眾人揖了揖,可他話未說完,就被老趙、大洋他們給製止下來,仿佛給李老頭他們道歉是件很丟臉的事情。

寧梧就在這時候趕到,出手就扼住了老趙的喉嚨,逼得他向後倒退好幾步,就在他馬上要踩到身後稻穀時,寧梧往回一拽,沒有傷及到稻穀半分。

“你咋呼什麽?這裏李老頭說的算。”寧梧鬆開手,鷹眼裏露出凶狠的目光,“去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