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禦置身在這火樹琪花的燈市裏,感受著年節裏特有的喧鬧喜氣,對人間煙火生出一絲眷意。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喜歡殺戮。他曾經金戈鐵馬,逐鹿北戍,為的不就是讓北黎臣民們過上泰和的日子嗎?

他應該明白“一將成名萬骨枯”,他還幸運的活著,還有那麽多將士魂斷邊戍,連具完整的屍首都沒能找回來。

隋禦抬眼瞥向前方的鳳染和隋器,他們在笑,在鬧,在陪著他曆經低穀。

“侯爺別亂動,當心受了寒風再發病。”金生毫不客氣地打掉他扯拽圍脖的手,“萬不曾想到這小小的錦縣,在上元節裏也能如此熱鬧?”

“就像你逛過雒都的燈市似的。”隋禦酸楚地挖苦道。

隋禦已對兩個常隨無計可施,他們現在哪還把他當成主子對待?他們如今的主子是鳳染!

金生苦哈哈地笑說:“是是,小的哪裏去過。年少時在老家,前些年一直跟著侯爺在西北打仗。”他邊推著隋禦的輪椅往前走,邊替隋禦把身上的大氅再掖緊一些。

“年少?”隋禦看不見他,隻微微側頭,“你如今才幾歲?”

“其實小的比侯爺還要大上一歲呢……”金生的話音剛落,隋器已從前方跑了回來,他伏在隋禦的雙腿上,笑咳咳地道:“爹爹,娘親問你想不想吃糖葫蘆?”

得虧隋禦現下捂得嚴實,隻有一雙墨眸露在外麵,不然隋器又得被嚇得躲到一丈外。

鳳染是真把他當兒子看待了?他都多大的人了還吃糖葫蘆?

“不吃!”隋禦忍氣道,“要吃你自己吃!”

鳳染一把摟回隋器,丟下一句:“不吃拉倒。”繼而領著隋器往前麵賣糖葫蘆的小攤上去了。

“吃回元宵都沒放餡兒,出來還買得起糖葫蘆了?”

隋禦明知故問,很明顯是鳳染在替隋器解饞。小孩子逛一次集市,總得吃點好吃的才算沒有白來。

“侯爺怎麽還跟自己兒子較勁兒呢?”金生誚諷道。

不知從何時起,隋禦便認定眼前這個小孩就是自己的兒子。從最初隋器一叫他“爹爹”就渾身不自在,到現在已潛移默化地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隋禦在鼻間裏“哼”了一聲,“在他娘親眼裏,我也是她兒子。”

金生在後麵忍不住偷笑,覺得侯爺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水生把紅紗燈交到芸兒手中,自舉著半串糖葫蘆走回來,眉開眼笑道:“侯爺,大器說這糖葫蘆超甜,你嚐一個吧?”

“我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兒。”隋禦撇過頭極力地躲開。

水生訕笑著望向金生一眼,正準備擼下來一顆遞給金生嚐嚐,卻聽一個戲謔的聲音臨近了道:“喲~這不是建晟侯府的大管家嘛!”

水生隨聲音瞅過去,心下陡然一愕,怎麽會在這裏碰見這個惡心的人?他橫在隋禦身前,把腰身挺得直直的,正色道:“馮秀才,別來無恙?”

金生立馬知道此人是誰,忙地彎下腰貼在隋禦耳邊低聲說:“侯爺,這人就是之前幫咱們招孫祥回府的幫閑兒。”

“大管家上元安康!”馮秀才嬉皮笑臉地給水生唱了個喏,他的眼神完全沒停留在水生身上,而是賊眉鼠眼地瞥向身後的隋禦。

“嗯。”水生依舊板著臉,完全不給他上前和隋禦搭茬的機會,“燈市漫漫,你自便吧。”言罷,揮了揮衣袖,示意金生趕緊推著主子往前去。

可還是晚了一步,那馮秀才身邊忽地多出來五六個人。各個都與他的裝束和氣質相似,真是沆瀣一氣。

這幾人將隋禦團團圍住,一個不懷好意地問道:“馮秀才,你莫不是在誆我們吧?大名鼎鼎的建晟侯爺在哪兒呢呀?”

“這就要問水生大管家啦?”馮秀才躬身作揖,“小的聽聞,建晟侯爺戰馬墜崖摔殘了雙腿,敢問坐在輪椅上的這位可是尊上?”

“哼,建晟侯爺豈是爾等說見就見的?”水生袖中的雙手已攥緊拳頭,自打褪下那身戎裝後,他幾乎沒再出過手。又因長了個眉清目秀的模樣,反倒讓人覺得很柔弱。

“哎~你們侯府的人啊真是惹不起,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就不配跟侯爺講話。”另一人冷嘲熱諷道,“你們說孫秀才哪知道那孫祥是個什麽貨色,他也是被騙了呀!”

“就是嘛!再說區區幾百兩銀子而已,不就是建晟侯府裏的九牛一毛?”

“要是這麽著,建晟侯府前段時間怎麽打發出來那麽多底下人?”

隋禦最在乎他那張顏麵,此刻卻被幾個不入流的潑皮嘲諷羞辱,已氣到快要瘋掉。

金生晃了晃脖頸,厲聲喝道:“都他娘的給老子滾遠點,少在我們眼前礙眼啊!”

“這話說的?你們建晟侯府想要當街打人啊?這燈市裏人流不息,你們是想讓整個錦縣的人都知道?”

“怎麽,建晟侯府想要打誰還需要找個由頭?”鳳染牽著隋器款款走來,“今兒就是打了你們,也不怕你們去告。縣衙還是州衙任你們選,你要是能捅到雒都去,我加倍謝謝你。”

“你又是誰?!”眾人瞪著眼前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小娘子。

“我是誰?”鳳染反問,一步步逼近馮秀才的跟前,“我是建晟侯的夫人哪,你見了我要不要作個揖?”

“侯爺夫人?”

“見了我們夫人還不行禮?”水生馬上跟到鳳染身側,叱道。

馮秀才突然被吼一嗓子,下意識地對鳳染俯首拜了拜,餘下幾人也不敢再輕易吱聲。

“孫祥那事是我們侯爺仁慈,沒願意跟你們計較。好歹初衷是幫我們的,我們侯府領了這個情兒。但今兒你們唱的是哪一出啊?先帝崩世,雒都那邊暫沒顧得上我們,你以為是永久的麽?”

“這,我們哪敢有那個意思啊……”馮秀才趕緊解釋道,“我們就是想來目睹一下建晟侯的尊容,畢竟是咱們北黎的大英雄嘛!”

“你還知道他是大英雄?”鳳染拿眼睛橫遍了這幾個人,“英雄不是不可見,但見英雄不是你們現在這個見法。你以為我們侯府沒人了?敗落了?我告訴你,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留在侯爺身邊的。”

“是,是……”幾人不約而同地應道,鬢角額頭都冒出了冷汗。

“你們幾個一起上吧,能把水生打趴下,我就讓你們走。要是不能,咱們就找個地方好好說道說道。”鳳染隨手揉了揉隋器的小腦袋,“我瞧著苗知縣那裏就很不錯,正好得個機會親自拜訪一下。我倒要看看錦縣到底是誰說的算?”

“是小人有眼無珠,小人不該造次,不該對侯爺不敬。”馮秀才趕緊倒地求饒,餘下幾人立馬跟隨跪地。

“你瞧瞧這是做什麽,燈市裏就看咱們這夥人了。旁人還以為是我們建晟侯府仗勢欺人呢!”

“沒有,絕對沒有!”

“那還杵在這裏幹什麽?還不趕緊滾!等著讓我記住你們這幾張臉麽?我過段時間可是要回雒都省親的。回去好好打聽打聽,建晟侯夫人是出自哪個府門裏的小姐。”

五六人屁滾尿流的跑遠,而鳳染的手心都濕透了。隋器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小聲道:“娘親,你好威風哦!”

鳳染的雙腿都在抖,差點倒在水生身上。水生早顧不得那麽多講究了,一把就給鳳染給接住。鳳染可憐巴巴地瞅著水生,輕聲說:“嚇死姑奶奶了,他們要是敢全上,你不得被打成肉泥啊?”

水生低頭笑了笑,回望身後的金生一眼,“夫人,我們倆幹別的或許不行,論打架尚可。那幾個歪瓜裂棗的瘦竹竿兒,定打得他們滿地找牙。北黎的戰神就在這呢,以為我們是白吃幹飯的?”

眾人重新聚集到隋禦身邊,任四周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看,任有多少竊竊私語在流傳。

鳳染半蹲在隋禦腳下,又替他緊了緊大氅,笑問:“侯爺,前麵還有猜燈謎的呢,要不要過去瞧瞧?替大器贏盞花燈回來?”

隋禦心裏五味陳雜,他神情晦暗,沉默半晌,終澀滯地說:“好,我們去。”

良久後,隋器的手裏已多了一盞錦鯉形狀的花燈。他把花燈舉過頭頂,回頭拉住鳳染的衣袖,貼心地道:“娘親,大器給你引路。”

“大器玩兒夠了?是要回家了嗎?”鳳染由隋器牽著往回走。

隋器瞅了瞅身後的義父,偷偷地說:“大器怕爹爹冷,他坐在輪椅上動不了。不像咱們一直在走路。”

“你這個小大人!”鳳染真心覺得隋器比他爹好養活多了。

“這不是小寶嘛?小寶……不認得我們啦?”

他們的去路再次被人給攔下來,眼前兀地出現三個乞丐,其中一人年歲較大,頭發已經花白,兩人比較年輕,卻都瘦得嚇人。三人身上穿得根本不能稱之為衣服,隻是勉強蔽體而已。

隋器的小身子渾然一凜,有些遲疑地往後退一步,把鳳染的衣袖抓得更緊了。

“小寶啊,聽說你攀上一戶大戶人家,現在過得挺好吧?”頭發花白的乞丐佝僂著腰,笑藹藹地問道。

鳳染已猜到他們和隋器的關係。她蹲下身把義子摟進懷裏,問道:“大器,他們是不是你的朋友?你為什麽不跟他們說話?”

隋器那雙大眼睛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他緊緊提著錦鯉花燈,說:“我怕娘親以為我還有親人,就不再要我了。”

“傻孩子,我就是不要你爹,也不會不要你啊!”鳳染倩笑道,轉頭向老乞丐頷首,“大爺,小寶現在跟在我身邊,您放心好了。”

“您受累,您受累!”老乞丐向鳳染雙手作揖。

可餘下那倆年輕乞丐就不這麽友善了,他們言語的聲音很小,但足以讓鳳染和隋器聽清楚。

他們冷諷地說:“小寶這孩子怎麽這麽沒良心?當初我們要到一口飯都是先緊著他吃。幾個月前一聲不響地就走掉,今日遇見還裝作不認得我們,真是個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