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器非常努力地去理解鳳染所言,可他終究是個小孩兒,手中顫抖的狼毫被斜摔到雪白的宣紙上,暈染出一片濃黑的墨水。他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思緒,衝進鳳染懷裏嗚咽不止。

鳳染是這個世上待他最好的人,隻要是她說的話,他都會不假思索地聽從。

鳳染在這一刻好像才明白為人母的真正意義。當初他們二人,一個敢叫出口,一個敢應下來,還順帶著讓隋禦強行點頭。幾載稍縱即逝,她和隋禦漸漸走向成熟,小小的隋器也慢慢成長起來。

本欲推門而入的隋禦緩緩收回手腳,沒有打擾他們娘兒倆之間的真情交融。

晚夕,鳳染從西正房那頭回來時雙目依舊通紅。隋禦放下正在拾掇的箱籠,疼惜道:“要不咱們還是把大器帶回雒都吧。”

“我也想帶上他啊。”鳳染繞開地上雜七雜八地物什走過隋禦跟前,“可你心裏比我明白,雒都比錦縣危險多了。要一個小孩子麵對那些,何必呢?”

她俯身蹲在隋禦旁邊,將散落在地上發黴掉頁的兵書規整到箱籠裏麵。

這些兵書都是當年隋禦從雒都帶過來的,他被禁錮在輪椅上的那些日子裏,不知道把它們看過多少遍。他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知道哪一句話在哪一頁上。未上戰場之前,讀它們是一種感受,從戰場上下來以後,再讀它們又是另外一種感悟。

“我隻是不想看到你這麽不舍。大器是咱們第一個孩子,也是他讓咱倆第一次當爹娘。”隋禦抬指去握鳳染的手背,感喟地說。

“留在錦縣侯府裏,星舒、定思他們都可以照顧大器,你不是一直希望兒子能像你的兵一樣成為男子漢麽?這麽好的機會,錯過多可惜呀?這個決定我替你下了。”

隋禦略略頷首,沒再繼續堅持下去。鳳染從他掌心裏抽出手,餘笑道:“來的時候行李滿滿當當,怎麽回去時就剩這麽點破書了?”

“娘子這不是故意揭我短麽?斷斷續續當出去那麽多東西,能省下這些已算不錯了。”

“要不明兒咱們去把東西贖回來些?不然回雒都不好交代吧?”

“贖什麽贖?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他們什麽時候送來的封賞心裏沒數麽?我們就兩袖清風地回去。”

鳳染挪來一把小杌坐上去,敲了敲微麻的小腿,說:“懂了,待咱回往雒都得繼續哭窮。”

“適當裝一裝就成,不用太刻意。”隋禦側眸慢笑,“染染,雒都的人和事你都不大記得了吧?要不要這兩日我幫你回憶回憶?”

鳳染思忖半晌,說:“這個忙好像星舒比你更適合吧?”

“你……我自己就可以勝任。”隋禦麵色微變,據理力爭道。

“我說的是事實嘛,連這個醋你也要吃?”鳳染舉起一根食指,在臉蛋兒上點了點,“真羞!”

次日,鳳染果真把範星舒叫到霸下洲裏來。起初氣氛還挺融洽的,可沒到半個時辰隋禦就跟幽靈一樣飄了過來。他不動彈不吱聲,就那麽坐在羅漢榻上直勾勾地盯著鳳染和範星舒。

“我嫡母叫曹嶸,我大哥哥叫鳳世明、大姐姐叫鳳喬……”鳳染口裏嘀嘀咕咕,她拿小本子記得正歡,甫一抬頭卻見範星舒躲躲閃閃,好似要起身告退的架勢。

“老老實實坐那兒,快說,我大哥哥大姐姐他們成親了沒有?”

“這個我真不知道,我離開雒都那會兒好像還沒有呢。”範星舒藏在袍袖裏的手掌緊緊按著膝骨,“夫人,你怎麽連這些都不記得了?”

鳳染一本正經地說:“哎,讓那一跤給摔傻了。自那以後我誰也記不住,就記得我夫君是侯爺。”

聞言,隋禦麵露得意,終於不像剛進來那樣悶悶不樂了。

範星舒聽哈賠笑,道:“原是這樣,哎……那我繼續說。”

鳳染腹誹,這事兒能賴她麽?本來就是一本未完結的太監書,她當初不過大致翻了翻,連主要情節都快記不住了,更何況是那些邊邊角角的次要人物。

她現在總算鬧明白,自己是幫隋禦打了一個長長的副本,經濟裝備搞得差不多了,回頭再繞到正本主線上去。

美強慘男二翻身奴隸把歌唱,從此列入男主道路軌跡,走上人生巔峰?

花了足足兩日時間,鳳染才把雒都那邊複雜的人際關係搞清楚。範星舒和隋禦都以為交代的差不多了,隻有鳳染自己心裏明白,光知道這些有什麽用,她對他們的長相一無所知。到時候,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府中眾人漸漸有了感知,察覺出不對的苗頭,都在默默等待雒都那一紙詔書。

然後那詔書便真如許家父子所料,到底還是來到建晟侯府了。就是詔書裏的理由讓鳳染哭笑不得,用的居然是曹太後想念外甥女,特召建晟侯夫妻回京省親。

隋禦和鳳染在欽使麵前演了把興奮不已,要不是隋禦在旁拽著鳳染,她都能演出個喜極而泣來。

欽使將詔書送到隋禦手裏,拱手賀道:“恭喜建晟侯,終於可以回雒都看看了。”

“太後和陛下令我們一月之內趕回去,這未免有些太急了。”隋禦攢眉,無奈道。

未等欽使言語,鳳染在側便說:“怕什麽,明後天就啟程上路,一個月怎麽抵達不了?侯爺莫不是不想回雒都?”

欽使跟著嗬嗬附和道:“難怪太後想侯爺夫人想的緊,看把夫人高興的這麽迫不及待。”

“那是,我最想念姑母了。”

鳳染喚水生等招呼欽使,好酒好菜地供起來,臨走時不忘往欽使懷裏揣了一大包銀錁子。

回雒都的事算是徹底公之於眾。芸兒第一個哭起來,想起主子前不久的安排,她就明鏡兒根本沒打算帶自己回去。除了寧梧,她和鄧媳婦兒都被委以重托。

鳳染走進西耳房裏,對趴在案幾上的芸兒道:“雒都凶險。”

“原是我們不配,獨獨她寧梧有一身功夫,可以跟在夫人左右。”芸兒賭氣似地說。

“我和侯爺在雒都過得怎樣,全靠你們在錦縣上的作為?”

“夫人沒有騙人?”

“你們得好好替我賺錢,侯府腰杆子硬了,雒都那幫牛鬼蛇神還敢輕易動我們?”

鄧媳婦兒的情緒也不高漲,不過還是沉聲道:“夫人說的是,奴都記下了。”

鳳染展顏一笑,道:“你們要替我看顧好大器,還有淩恬兒,她懷著塵哥的孩子。”

“我們定不負夫人所托。”鄧媳婦兒望了望還在抹眼淚的芸兒,哽咽道。

寧梧不聲不語,隻默默收拾起為數不多的行李。其實她沒什麽行李,收拾的不過是各種暗器、刀劍、還有易容時需要的零碎東西。她知道此番入京,凶多吉少。

隋禦那邊亦在交代古大誌他們各種事項,包括繼續建造密室,繼續開鑿大興山。以侯府如今的實力,可以慢慢養起一支隊伍了。

“侯爺什麽時候能回來?”古大誌拍著大腿問道。

隋禦搖頭,以讓鳳染回京省親不過是個借口,待他們人到雒都便會被扣留下來。以前他不待見錦縣,覺得朝廷把他打發到這窮鄉僻壤,根本就是在侮辱他。如今卻非常不舍,畢竟除了漠州,這是他投入感情最多的地方。

因為有安睿在場,隋禦有很多話都沒有明說。而是過後,將範星舒單獨叫到跟前,叮囑道:“別的也無須我再多說,一是安睿、二是不明身份的北黎人,你一定要替我把好關。”

範星舒再次掀袍下跪,叉手說:“屬下謹記。”

將建晟侯夫婦召回京都本來就是突然之舉,幸而鳳染前幾日把吳夫人、王夫人等都見了一遍,雖沒把話說明白,但該點撥的地方也都毫厘不差。

隋禦也分別見了苗刃齊和康鎮,待他們啟程上路那天,二人皆出城相送。

康鎮看著跟隨在側的寧梧和郭林,似乎像是預料到了什麽。他不顧旁人的眼光,扶刀走到寧梧麵前,說:“寧姑娘路上小心。”

“多謝康將軍關心。”寧梧垂眸應道。

“郭林那小子挺不錯。”

本在一旁豎起耳朵的郭林登時一愣,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寧梧狐疑地抬起雙眸,道:“康將軍……”

“我身在軍營,鎮守一方,總有無數軍務壓身。當初向你表明心意,卻沒做出什麽實際舉動。那小子近水樓台,我心裏還是不大服氣。”

“康將軍,對不起。”寧梧顫聲道,“當初是我不好。”

當初確實是她先“勾引”的康鎮,但康鎮灑然一笑,說:“那夜月色很美,你很漂亮,我動了情。願你和侯爺他們一路順風,早去早歸。”

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康鎮的這番話,但大家都默契地裝作沒有聽見。

寧梧心下一窒,須臾,說“康將軍要守好邊關,和盛州那邊討糧食時,一定別心軟。”

“好,我聽寧姑娘的。”

二人互相行禮作別,康鎮邁起大步走回隋禦麵前。

“記住我的話。”隋禦抬手按按他的肩膀,提醒道。

隋禦向康鎮強調兩件事,一是提防東野可隨時起兵,二是留意在錦縣境內流竄的陌生麵孔。

“我都記得,侯爺,望你和夫人布帆無恙,盼與君早日重逢!”康鎮肅穆抱拳,鏗鏘有力地道。

隋禦也抬起雙手抱拳說:“盼與君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