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重重的卷宗就這麽明晃晃地擺放在隋禦和鳳染麵前。

鳳染微微仰首,似乎很期待隋禦對她進一步坦白內情。

隋禦的眸光沉浮不定,俄頃,他終於開了口:“許公公把這兩份卷宗送給我,是在向我表明他的立場。”

“哦?”鳳染側眸笑了笑,引誘地道:“許公公他有啥立場?他不是劍璽帝提拔上來的人?他還能有別的心思?”

其實在許有德將卷宗交送給隋禦時,隋禦心裏便了然這位忘年之交的意圖了。

北黎王朝早年有過重用宦官的曆史,然則沒有一次宦官們可以善始善終。他們就如同夜壺一般,在被需要時拿出來使用,待不需要時又會嫌棄他們上不了台麵。

如今北黎皇室嚴重衰敗,假設劍璽帝因為不聽擺布被曹太後再次幹掉,再想從旁支宗親裏過繼一個男孩繼承大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換個思路來說,劍璽帝迎娶皇後誕下皇子那日,大抵就是他生命終結之日。曹太後要的是木偶般的皇帝,而不是羽翼豐滿整日想著奪回皇權的皇帝。

劍璽帝正是明白這個道理,才以年少不懂人事為由,遲遲不肯迎娶皇後,甚至連在身旁伺候的女子都沒有。搞得清心寡欲跟合隆帝晚年似的,一門心思修煉方術,希望可以羽化登仙。

當然這是做給曹氏一族看得假象,劍璽帝的抱負很大,很遠。偏偏是這樣雄心壯誌的小皇帝,讓許有德認定他不是一位可期的明君。

宮中很少有人知道,許有德算是元靖帝的舊奴。隻不過元靖帝登基以後,許有德慢慢遠離了那時的朝堂中心。

在劍璽帝重用許有德的這幾年裏,他借著元靖帝的幌子做了很多事,比如誘導清王裴穹舉兵來雒都“清君側”。就是先把元靖帝的遭遇拋出來,惹得裴穹引起共鳴,腦子一熱便做出那等雞蛋碰石頭的蠢事。

事後所有的爛攤子,都是許有德想法子幫他收拾幹淨的。在那時候許有德就明白了,這位皇帝終有一天會像對待裴穹一樣,對待他和他身後的那些公公太監毫不心慈手軟。

如今整個宦官集團在許有德的帶領下,贏得到一個相對較高的地位。即便還無法跟曹氏一族相抗衡,但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崛起勢力。

許有德自己年事已高,除去遠在盛州的義子許延,他基本上就沒什麽親戚。唯一放心不下的還是像梅若風那樣的徒弟們。他們的路還有很長要走,他們可以選擇賭注,跟對下一任皇帝主子。

“許公公是覺得我……”

“不僅僅隻有許公公一個人吧?”

“娘子……”

“我想侯卿塵和範星舒在錦縣那會兒便對你表露過。至於顧光白嘛,我覺得差不多也應該說過。這回輪到許公公了,他們都覺得你是天選之子。”鳳染目光炯炯地看向隋禦,盈盈笑道。

“我隻是一介武夫。”

隋禦就知道鳳染可以猜出來,隻是她過於平靜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倆是在談論今晚要吃什麽菜式一樣隨意。

“侯爺是一介武夫不假,但你有威望啊,看看源源不斷向錦縣奔去的漠州鐵騎舊部。再看看這些年一個個投奔你的那些能人誌士。北黎不值得你再忠誠下去,你比誰都清楚,它如今變成什麽樣子。”

鳳染掂了掂那些卷宗,對那位許公公敬佩不已。他是把選擇權交到了隋禦手裏,想要了解這些事件的真相,就得讓自己成為局中人。

是繼續苟且地活下去,還是讓自己置身事內,成為扭轉乾坤的那顆重要棋子,全憑隋禦自己抉擇。

“當年元靖帝為什麽會下令讓你不再追打西祁餘孽?又為什麽會哀求你不再追查戰馬墜崖的真相?他和皇後是被曹太後派人所殺,但究竟為什麽非殺他不可?你已經殘了雙腿被攆出雒都,對曹氏一族的威脅早已消退了呀?”

鳳染將心中疑惑如此這般地表達出來,這些問題是許有德讓隋禦自己要去找尋的答案。

“還有你前幾天分析所說,雒都各方突然又把你當成香餑餑了,是北黎要爆發內亂,還是西祁真的會卷土重來?至於東野那邊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打敗狄真就是時間問題,我相信塵哥一定會成為最出色的國主。”

“戰事起,我入朝,這可能就是許公公提醒我的意思。”

“重新登上戰馬,便再不能摔下來了,不然等待你的就是死亡。我和孩子,還有你的一眾兄弟都會為此喪命。所以你得帶領我們活下去。等我們的孩子出世長大,他看到的定是一派繁榮盛世、海清河晏。”

隋禦將鳳染緊緊抱在懷中,那顆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不止。

“我命由我不由天,與其卑躬屈膝唯唯諾諾地活著,倒不如拚一次頭破血流。”隋禦擲地有聲地道,“你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給我支持,反倒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娘們兒似的猶猶豫豫。”

“你心有牽掛,我和大器,還有我肚子裏的這個小東西是你舍不得的。人呐,誰能逃離開這些情感?”

雒都皇宮,大明殿內。

劍璽帝怒氣衝衝地邁了進來,身後一眾小太監跟上來服侍伺候。

“滾!都給朕滾出去!”劍璽帝暴跳如雷,厲聲喝道。

許有德輕甩拂塵,示意小太監們趕快退下去。他自己則蹣跚走上前,躬身道:“陛下,今日天熱,不易動肝火。”說著,又端起禦案上的一碗冰糖雪梨呈給劍璽帝。

劍璽帝雖然正在氣頭上,但他始終都對許有德禮貌有加。他忙地接過那碗冰糖雪梨,垂眸歎氣說:“許公公,太後她一日不打擊朕都難受。前日南方濟、襄兩州遞上來折子,又發起洪災。黔州、漠州也跟著鬧起旱災。”

“老奴知道陛下心係蒼生。”

“朕就說把這個季度給禁軍的軍餉先放一放,先緊著那幾個更需要的州城去使用。可她說什麽都不肯答應,還各種譏諷朕是婦人之見。”

許有德攙扶起劍璽帝回到龍椅上落座,他笑藹藹地道:“想讓那些州城自救,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朝廷要是在這時候不施以援手……”

“失了民心,謾罵的還不是我們裴氏皇族!那個老妖婆,朕早晚……”劍璽帝將瓷碗重重地摔在理石地麵上。

許有德低首安撫道:“陛下息怒。”

劍璽帝眨了眨眼眸,說:“隋禦他這幾日如何?老讓他這麽閑著不是回事。禁軍真的安插不進去麽?”

“龍獅營顧光白、鐵狼營黃時越、虎嘯營傅青野,陛下,這三人刺頭哪一個樂意放隋禦進入自己的地盤內?”

“都是曹宗遠的走狗!”劍璽帝恨恨地說,“宮衛軍……司堯那廝也不好對付呀!”

許有德輕咳了一聲,笑道:“其他那三人是不是心向曹家還真說不定,但司堯一定是。”

“禁軍不行的話,都督府亦或兵部呢?”

“都督府和兵部都不是直接統領軍隊,確實是個可以試探的法子。但這事最終的走向還得聽棠梨宮裏的那位吧。”

曹太後又在廊簷下挑弄著她圈養的鳥兒。她的哥哥曹宗道和弟弟曹宗遠都在身後垂立著,皆是一副欠身聽訓的模樣。

“剛過年中,你們就對哀家說國庫裏沒有錢了?錢都上哪去了?”曹太後雙目一瞪,餘光削在兩個兄弟身上。

天氣炎熱,二人穿著朝服大汗淋漓。

曹宗道用袖口抹著汗漬,道:“去歲交上來的稅銀就少,年末那陣兒將各地守備軍的軍餉一補,再把拖欠各級官員的俸祿補齊,這就已經花去很多銀子。禁軍近二十萬兵要養,幾個糧食大州春耕要補貼,今歲還舉辦了春闈,國子監、翰林院都需補給人才……”

見曹宗道喋喋不休地給自己算起賬來,曹太後終於轉過身,諷刺道:“要不是你們這幾年窩裏鬥的太狠,會出現朝廷無人可用的境況?這幾次黨爭,先說說你們手裏都沾了多少血?”

“妹妹!”

“一個個的貪得無厭,真以為曹家在北黎王朝隻手遮天?待哀家歸天,就等著裴氏一族跟你們大清算吧!”

“姐姐!”

“你別叫我姐姐,黔州的事情你處理明白了麽?裴穹的屍體找到了沒有?漠州那邊有沒有揪出西祁韃子活動的軌跡?邊境處處危難,你們還有心思在雒都裏給哀家搞事情?”

曹宗道和曹宗遠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紛紛羞愧垂首。

“管好你們手下那些人,尤其是你們的兒子,沒有能耐就回去做個富貴閑人,少在外無法無天。”曹太後走到兩個兄弟跟前,“以前吃的太多了能消化麽?這時候往外吐一點吧。別跑哀家跟前哭窮,皇帝現在可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好糊弄。”

曹氏兄弟灰頭土臉地走出棠梨宮,曹太後不住地搖頭,“他們要是有父親一半的聰明才智,曹家何故能變成今日這般局麵。你們要記住,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唯有自己可以把控自己的命運。”

曹嵐和曹顏低首應是。曹太後忽然想起什麽,說:“上次讓鳳染給逃掉了,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她運氣好。”曹顏搶聲道。

曹嵐沉吟一下,說:“太後,您是懷疑建晟侯在宮中安插了眼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