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風猛嘯的冬夜可算熬了過去,天際上漸漸泛起魚肚白,大興山裏終於得以安靜。

康鎮手下的軍士們在幾處背陰的窄小山洞裏,搜羅出來不少皮子,不用仔細甄別就能認定,這些便是東野使團丟失的貢物。

寧梧始終貼在鳳染身後,把體力早已透支的主子強托起來。整夜未得休眠也就罷了,還隨康鎮他們爬了半座山,讓強風硬生生吹了半宿。軍士們都跟蔫打的茄子似的,何況是鳳染這個“弱”女子。

鳳染仗著深受靈泉水福澤,以為自己可以扛下來,最初還憂心身後的寧梧,覺得人家傷勢未愈,經不住這般折磨。結果顯而易見,到最後拚的已不是體力而是毅力。

寧梧身上這股子勁兒,許是她作為殺手得到的唯一益處。比這晚更糟糕的狀況,她不知曆經過多少次了。

“夫人。”寧梧自身後側過臉,唇語說,“出來時,小的在案幾上抓了點吃食。”

她麻溜兒從袖口裏掏出兩塊壓癟了的小糕點,用已發僵的手指剝開紙皮,塞進鳳染口中。再從身後站到鳳染斜前方,替她擋在風吹來的方向。

按說像寧梧這般行事的侍女,康鎮理應多留意觀察才是,但他早就沒了耐心,滿腦子想的都是該如追繳回所有貢物,把真凶緝拿歸案。

“你也吃一塊兒。”鳳染抿嘴咀嚼,朝寧梧咕噥道,又順手將她拉回身後,不願寧梧遭到康鎮的注意。

這次進大興山,是鳳染和寧梧第一次“共事”,僅僅過去半宿,說到底寧梧還沒為主家做過任何事,但鳳染已覺得寧梧是可靠、有真本事的人。

吃過一塊糕點後,鳳染緩和過來不少。她緊了緊氅衣,繞這些皮子走上半圈,嘖嘖咂舌道:“能扛這麽多皮子跑這兒來,真夠難為他們的。”

康鎮自不遠處走回來,雙目布滿血絲,整個人暴躁到極點,像一頭隨時要衝過來頂人的大野牛。

鳳染瞅他瞅得出神,恍惚間把他看成了隋禦。不知是武將都沒有啥好脾氣,還是康鎮真跟自己崇拜的人有幾分相似。隋禦發起火來,不就是這副德性麽?

“這群孫子!”康鎮沒好氣地咒罵,“我去山洞附近看過了,像是逃跑時隨便丟棄的。”

“可有腳印?”

“雪都化了,一片淩亂,但痕跡一直持續到東野那邊。”康鎮氣急敗壞地道,“要麽是錦縣上有人和東野人裏應外合,要麽就是東野人監守自盜。”

“康將軍認為我們侯爺和東野人勾搭在一起了?”鳳染輕咳兩聲,倦容疲憊地道。

“侯爺和東野人攪合不清?”康鎮氣結,哂笑說,“侯爺當初是怎麽手刃西祁韃子的?若說他指使底下人劫了東野使團的貢物,興許還有可能;若說他跟敵國勾結,我康鎮第一個不相信!”

鳳染兩手緊握在身前,心說,隋禦隻怕要讓你失望,他真的“勾結”東野人了。

“康將軍想明白就好。既然大興山是越境去往東野的最佳路線,那麽歹人順道把人參、鹿茸這些東西藏到建晟侯府裏,就不是什麽稀罕事兒了吧?天色已亮,我想侯府那邊也能清查的差不多了。”

康鎮依舊愁眉不展,一手摸了摸下巴上冒出來的胡茬,“東野人監守自盜的話……”

大興山那邊就是東野地界,就算東野是北黎的藩屬國,但隨意過境終究不妥當。再則貢物是在錦縣這邊丟失的,東野肯定要把這筆賬算到北黎頭上。

誰能承認自己監守自盜?他手裏又沒有確鑿證據,線索在大興山這裏已斷開,這個場到底該如何收?

“走吧,康將軍,帶我去官驛。”鳳染在寧梧地攙扶下,已往山下走去,她腳步虛浮打顫,“追繳到多少貢物就還給東野人多少,這一夜沒有白費功夫。昨晚你們聽信東野人片麵之詞,今兒冷靜下來,咱們是不是得重新會會他們?”

寧梧突然朝康鎮大喊:“水!快拿水來!”

鳳染雙眼一黑,腳下發軟踩空,要不是被寧梧一把薅住,隻怕這會兒已滾落到坡下。

康鎮這才意識到鳳染已跟他們折騰了半宿,慌得從手下手裏奪過水囊,急急地送到寧梧手上。

寧梧把鳳染托在懷中,快速喂她喝下幾口水,輕喚道:“夫人,夫人……”

鳳染被水嗆了一下,五指攥著寧梧的衣襟兒,半眯著眼眸笑道:“我沒啥事兒。”

“還說沒事?”寧梧叱道,把水囊砸回康鎮手裏,“趕緊讓人在山腳下備好馬車!我家夫人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

寧梧本想說:“我定不會放過你!”,但話到嘴邊,又趕忙換成:“我家侯爺定不會放過你!”

康鎮訥然,須臾,才轉頭差手下去辦。

鳳染強撐起身子,虛弱地喊道:“回來,回來!我有話要說!”

她揉著太陽穴,迷迷蒙蒙地交代:“我們再折回侯府太浪費時間,去把水生叫到我身邊來,他辦事熨帖,府裏內況定能一清二楚。順便再跟侯爺支會一聲,現下不是康將軍綁我做人質,而是我們自願幫助康將軍破獲此案。”

手下本能地看向康鎮,見將軍默然認可,方迅速退下去辦。

鳳染在寧梧的攙扶下重新站起來,對康鎮安撫道:“康將軍不必多慮,要是我家侯爺沒癱在輪椅上,現在站在你麵前的不能是我。這不是沒法子的事嘛,既然蹚進這灘渾水裏,我們不自證清白也不行呀!”

“待此事過後,卑職必負荊請罪。”康鎮垂頭抱拳,愧疚地道。

“守護邊境百姓安寧,本就是你的職責。”鳳染一步步往山下邁去,“被懷疑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可這是將軍你理應做的。”

待鳳染走到山麓下時,府上的馬車已停在眼前。水生恭順地走上前,看得出同樣是徹夜未眠。

“可?”鳳染胸有成竹地問道。

水生不慌不忙地回:“成。”

鳳染略略側首,見康鎮不解地瞧向他們,笑道:“康將軍不要騎馬,隨我上馬車裏,水生、寧梧一起進來。都不要磨蹭,在抵達驛館之前,這邊情況我們必須捋順。”

建晟侯府的馬車拱廂偏小,如今還是冬天,車上幾人不是穿裘衣大氅,就是穿軍裝盔甲。弄得拱廂裏人擠人,反倒暖和許多。

鳳染靠在寧梧肩頭,懶懶地道:“水哥兒,你細細講。”

水生頷首低眉,道了聲諾,便開始如此這般地講述起來。

昨夜,在康鎮和鳳染進入大興山以後,水生與郭林便在餘下軍士的監視下,重新來到西角門旁的馬廄裏。水生心思細膩觀察入微,很快在一堆柴火裏翻出一隻馬嚼子,這東西侯府裏根本沒有。

郭林他們從雒都歸來時騎的馬,都接受過嚴格訓練,絕不可能輕易尥蹶子,唯一不聽話的隻有原先馱水剩下的那一匹小馬駒。它在馬廄裏吆五喝六慣了,府上誰都沒把它當回事。

這些馬甚少拉出府去遛,被圈在馬廄裏好長時間,都比較溫順,是以根本沒必要用馬嚼子。除非有的潛入馬廄時,不想驚動府院中人,得讓這些馬通通閉嘴。

在發現不屬於侯府的馬嚼子後,郭林又在西角門旁的一處牆垛子上發現了蹬踹過的鞋印。那處牆垛子沒有什麽問題,郭林在巡邏時反複查看過,沒有覺得這地方是隱患。

畢竟侯府圍牆較高,從外往裏攀爬不太容易。現在是冬季,府裏府外的地麵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積雪,很容易摔倒受傷。要不是對侯府有一定了解,他們怎麽能翻越得恰當好處,一進來就能麵向馬廄。

郭林和水生站在牆邊多時,二人不約而同想到了淩恬兒。

之前羅布他們攀爬牆壁,為躲避兩隻狐狸掉進府院裏,水生是親眼目睹過的。而上一次,淩恬兒及其屬下莫名闖入侯府,郭林就一直耿耿於懷。

二人不敢在邊軍麵前提及他們和東野人的淵源,隻拿出證據給對方辨別,餘下的便不敢多言。

水生當著康鎮的麵講給鳳染知曉,不能和盤托出,於是拐著彎點提鳳染,讓她明白這件事與淩恬兒絕對有關。

鳳染和水生相識這麽久,做事早有默契,水生想表達什麽意思,她已了然於心。原本很複雜的事情突然變得再簡單不過,那就是她要跟淩恬兒正麵過招了。

建晟侯府被康鎮裏外搜查,隻在馬廄裏發現那麽一點東西。郭林水生又拿出證據證明,是有人從府外潛進來,故意栽贓嫁禍給建晟侯。

康鎮自己還在大興山裏搜查出不少皮子,多處痕跡又顯示,真凶很可能已溜回東野境內。

康鎮和鳳染均默不作聲,二人各自在心裏打著算盤。

馬車搖晃不止,突然聽到一聲嘶鳴,車輪戛然而停,眾人出於慣性往前悠**一下。

鳳染順勢從寧梧肩上挪起來,抬手掀開車窗簾子瞧了瞧,說:“驛館到了。”

康鎮頓了半刻,抱拳道:“鳳夫人,具體情況卑職已全部搞清楚,下了車便去找苗知縣商議對策。”

“那我就去見一見東野小郡主吧。”鳳染粲齒一笑,“女子和女子之間可能會更好溝通。就當我是替康將軍和苗大人盡地主之誼。”

“那就有勞侯爺夫人。”

鳳染催促康鎮抓緊時間行事,找個空檔快速問向水生:“侯爺怎麽樣?”

“侯爺很好,讓夫人別擔心,大興山和馬廄那邊的事他都知道了。”

聽了水生的話,鳳染仿佛多出幾分底氣,在進入驛館之前,理了理儀容,正了正氅衣。

她倒要好好瞧瞧,淩恬兒唱的究竟是哪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