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昏腦漲起了床,靜坐了會兒,看見英姿表情古怪地斜看著我,我捂頭自嘲:“昨晚上我做噩夢了,所以就起晚了點......你用過早餐沒,我們一起去?”
英姿退了兩步,躺在圈椅裏,懶懶洋洋道:“不吃也罷,想起你的師父和你的大將軍就滿肚子是火!”
我好笑,這兩人除了對我,全是冰山臉,自個把臉湊過去,不是找打?“他們還能惹著你?那不是自討苦吃!”
“是我自討苦吃!一個如老虎般要吃人,另一個可憐兮兮地還剩半條命。這兩個我算是服了,三樂將來有你好看的!”
我一下就明白過來,曉得師父在為我進宮擔心,慕容垂則因過度思念變得鬱鬱寡歡。
想起以前與慕容垂鬧別扭時,恐嚇他說些再也不要見到他之類的話,那時他烏珠崩裂,拔出匕首就要自殺。現在有三日沒有與他說過一句話,他的性格剛烈,怕他真要鬧出個什麽三長兩短。
可是,慕容垂天生戲精,他的哀兵必勝也是出了名的。
不能同情他,同情敵人就是扇自個耳光。
英姿從椅子上直起身,怪我道:“看你難受成這般模樣,我一點兒也不舒服!”
確實不舒服。
“是不是我太狠心了,該出去看看他,給他把話說明白!”
“就你倆這般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怕見了麵難分難舍,雙雙殉情都有可能!”
“別過分好不好,我和他有那麽好嗎?我隻是怕他過不了幾日會咽氣,你說我是不是出去見他一麵才好?”
“我就知道你滿腦子都是他,白日裏想他,夜裏夢見他,我看你是上輩子欠了他的!你想出去不難,我就再勉為其難幫你一次。可這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你們都是大活人,誰也忘不了誰呀!幹脆你倆喝杯忘情水好了,把以前的事情都忘幹淨了,重新開始......也許你做了娘娘,還開心些!”
我想英姿對我有誤解,那些都是過去式了,同她解釋隻會白費口舌,愈合的傷疤再次揭開,不舒服。
要是能回去,發誓不要再見他!
英姿絮絮叨叨,我懷疑她肚子裏裝了個留聲機,就擱哪兒不停地播放。
說到後來,她竟有些同情:“情到深處原來是這般模樣,我是怕了,將來定然不與別的男子相好,受罪!我說三樂,你在這裏給你的將軍落淚,我家王爺呢?他不就更加難過了,你可是沒留半滴眼淚給他,他可是真冤!”
這丫少說話能死啊,關鍵說的不是地方,簡直攪屎棍一個。
我白她一眼:“你到底是向著誰來?不會是你家王爺派來的細作吧,淨說些氣人的話?”
英姿卻沒完,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刀:“別不承認,你師父對你的感情深厚著呢,他是悶壞,不說話的那種,要是哪天抱著你猛下嘴,你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你當我是什麽人,我師父又是什麽人。你可以說我,但不可以汙蔑我師父,他光明磊落......”
我都恨不得揍她了。
英姿也不知哪來的鎮定,嗤嗤笑道:“看把你給急的,心裏有愧不是?你師父要是不喜歡你,我敢說他就不是男人。你承認也罷,都由你,我隻是好心提醒你。”
在心裏承認可以嗎,誰要你說出來的?
“反正以後不許你說我師父,否則,斷交!”我還在振振有詞地掩飾。
英姿一下站起身來,大聲道:“來之前,我看我家王爺難受,現在見你難受,你們這些人能不能省著點!多事!”
“誰要你管來著?”我衝她瞪眼。
“我實話告訴你,是王爺叫我來的,專門陪睡來的,你要是不歡迎,晚上我代王爺好好收拾你。”
這丫能把人氣尿了,沒見這樣哄人開心的。
英姿指著我,哈哈直笑:“你看看,笑了吧,哄你可不容易!好了,我們去用餐吧,再晚了就該用午餐了!”
我長歎口氣,慢慢道:“以前將軍就是這樣哄我,什麽法子都用上了,以後我難受淚水隻水往自個兒肚裏流了!”
忘記一個人真難,哪怕不愛他,恨他,可他活生生就在那兒,關鍵是他對我的好,還記得格外清楚。
要死的節奏。
英姿用手推了我一把:“你說什麽呢你,我不是在這裏嗎?不是給你說了我不嫁人,專門哄你開心嗎?真是個忘恩負義的薄情漢!回去定要告訴我爹,告你見異思遷!”
下午還是那個時間,我倆被人請了出去。
英姿挑簾四望,看見路對麵馬背上的慕容垂伸長了脖子往馬車這邊看。英姿趕緊放下小簾,輕聲道:“他還在那裏,像塊石頭!”
我低下頭,一聲不響,胸口有說不出的堵。
易安特意走上前,尖著嗓門道:“二位來了,裏麵有請!”
我首先給屏風後麵的人施禮道:“小生我見過大師,多有冒犯,請恕小生無知!”
那個陰沉渾厚的聲音道:“我等你一會兒了,你彈吧!”
我走到琴台正麵,恭恭敬敬給古琴施禮,小心翼翼盤腿坐下。
我雖然練過無數次《廣陵散》,也通曉詞曲背後淒涼悲情的故事情節。可是麵對疏引這把古琴時,今天突然心驚肉跳,仿佛看見嵇叔夜在刑場上麵對死亡,麵容坦然地彈奏這支壯烈的曲調。
曲調優美絕唱,打心底湧起的那種自卑和渺小,讓我戰戰兢兢不敢下手。
許久沒有動靜,屏風後低沉的聲音又響起:“有什麽困難嗎?”
我站起身,麵向屏風恭敬施禮道:“抱歉,大師,小生卑微,不敢在嵇大人麵前充次,更不敢汙了大師的耳朵!”
“昨日不是好好的麽?”
“回稟大師,無知者無畏,小生現已知道輕重!實不相瞞,小生十指僵硬,恐怕連碗筷都難以拿起,更不敢提及彈琴一事了!”
“都說博休膽識過人,廣博的學識天下無人可比,可是他的徒兒如何會如此膽怯如鼠輩,拿不到台麵呢?”
我氣得直喘粗氣,太無禮了,要不是師父要我過來彈琴給你聽,你就是踏破門檻,我都不會來!算了,我心情不好,再多嘴會吵架。先忍下來,回去之後就再也不來了!
我施禮道:“自古慈母多敗兒!師父平日裏待徒兒勝過親身兒子,隻怪我懶惰無賴,才糟蹋了師父的一片苦心!回去後,小生一定會跪拜在他腳下,請他責罰!”
“你是真為你師父著想麽?你這般模樣回去,你師父會開心嗎?如若傳了出去,他的臉往哪裏擱?”
被他說的一時語塞。
師父是讓我來討好秦王,今天被慕容垂弄得心都亂了。
秦王見我還在猶豫,便道:“三樂,你為何不敢彈奏,是怕毀了這張琴嗎?”
我實打實道:“小生人生閱曆淺薄,想到《廣陵散》背後深厚的故事,擔憂彈不出它原本的那種幽冥如鬼神,矛戈縱橫的慷慨激昂之勢!”
“《廣陵散》言語極簡,樸實清冷,但它所包含的怨恨憂鬱和昂揚激烈可謂天下絕唱!你的悟性極佳,為何不試?”
我躬腰道:“承蒙大師高看,小生惶恐!此曲委婉與雄壯交替起伏,忽而冰冷如海水,忽而炙熱火焰。其變化多入極端,那種升天墜地之感,小生怕是彈不來。”
那人反問道:“比起昨日彈奏的曲調,有何不同?”
我馬上愣住,真想扇自己個大嘴巴,彈琴一般靠感覺,一半摸索,不同心境不同地點彈出的都不一樣。
“昨日的曲調側重纏綿悱惻,激烈壯觀些。而《廣陵散》如大師所說,音律極簡,不肯多出一個音節,變化無窮盡,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英姿在旁邊不耐煩了,不齒道:“不就是彈首曲子嘛,哪裏來的這樣多講究?你敢緊彈吧,彈完我們還要回去呢!”
我拱手道:“小生隻好獻醜了,望大師不要恥笑小生的師父!”
聽這話,好像是看在博休的麵上才彈,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師父!他忍住怒火,“不會,你若不踏實,我吹簫陪你好了!”
我回禮謝過,於是再次在琴桌邊盤腿坐下。
又是簫聲率先響起,牽引著琴音往前走,接著簫聲清遠,如一絲清風吹過,漸漸聽不見了,隻剩下琴聲緩緩淌過。
英姿豎耳聽,隻聽得單調乏味的錚錚聲,毫無如我所說的上天入地之感,不一會兒就眼皮沉重,找個寬大的椅子,又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琴聲沒了,我和秦王說話的聲音吵醒了英姿。她揉著睡痛的脖子,迷迷糊糊道:“這就彈完了?走吧!”
秦王對英姿倒是寬容,沒有責備。“素問你師父棋藝極佳,我很是佩服,不知你的棋藝如何,與他相差甚遠?”
激將呢,明知道我棋藝高超,想讓我陪你下。若一口答應,我就得留下,若否定,則是欺君之罪,哪邊都不討好。
我反問:“大師,您是想邀請我師父與您下棋嗎?他一定奉陪。”
“你,”秦王語氣都變了,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恕不遠送。”
最好不讓我進宮,我就千恩萬謝了。
府門前等候的慕容垂,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眼巴巴見我乘坐的馬車緩緩過來,我從馬車下來,頭也不回地進府。
路對麵的三個人都沒說話,慕容隆和慕容農兩人默默地把慕容垂抱上馬背,一個牽馬韁繩,一個伸手扶住馬背上搖晃不止的慕容垂。
那般虛脫到了極點的模樣完全叫人認不出了,麵如土色,雙眼深陷,臉皮耷拉,嘴唇慘白,除了眼睛眨巴兩下還是個活物外,乍眼看去如同活死人。
慕容農嗓音沙啞,低聲道:“父王,人你也見了,回去是不是該吃點東西了?”
慕容垂嘴裏發出一陣怪異的聲音:“不吃,要和三樂一起吃!”
聽得我雙膝一軟,一條腿跪了下去。
英姿趕緊扶起我。
“今天進宮的事不可多說一字,怕師父有心事。”我壓低嗓門道。
是啊,門口這位都讓人招架不住,再來個宮裏的,師父更加艱難。
慕容隆接著道:“父王,三樂回去用餐,她一定希望你也吃飽,將來你們才可以相見!”
“你胡說,三樂在等老夫一起吃,老夫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她總是挑食,老夫不哄著她,她就會敷衍!咳咳咳!”慕容垂忍不住地咳。
說得我難受極了,這老東西就不能閉嘴,還嫌惹得不夠心煩?
“父王,你都病成這樣了,明日就不要來了,好不好?”
“都是你們兩人欺負三樂,她也不會不去太學!老夫要是再不來看她,她的委屈跟誰去說?你們這兩個孽子,等老夫緩過精神來了,非要好好教訓你們不可!”
“父王,那您也要吃飽了再教訓孩兒,回去我們吃飯,明日再來,我們坐馬車來!”
“老夫坐在馬車裏,三樂她還看得見麽?”
“我們弟兄倆在外麵放哨呢!隻要她出現,馬上把您叫出來!”
馬蹄聲在路麵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像是重錘敲在我心裏,害得我腦袋裏全是他的影子,沉重地抬不起頭。
我有種強烈感覺,慕容垂不是裝的,他不會拿命裝象,而且我就要進宮,鐵板釘釘的事,何苦多此一舉,來個苦肉計,給誰看呢,掉底子不是?
苻融察覺我心思,心情沉重地讓我看不過眼。因為我連累許多人,而他們的苦我又清清楚楚,越發覺得我是多餘的那個。
“徒兒心善,”苻融道,“陛下更加體貼臣子,他已經下旨讓段妃回府照看將軍了。”
啥,心黑的段妃回府了?秦王不要她了?
我不知該如何表達這種複雜心思,隻覺得女人像口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不知該為段妃開心還是悲哀,回家是以這個方式——照看前夫?
有點妻子共享的玩味。
我在心裏壞笑,好歹段妃聰明一世,也有今日下場。
忽然想起慕容凝來,我問:“傳言凝兒是陛下的小孩,是這麽回事嗎?”
苻融沒有吃驚,淡然道:“這些個沒有確實證據的話不可亂說,不過好像段妃私下裏承認,為師也隻聽過一耳朵,陛下也沒有辟謠之說。”
這麽說就是有這麽一回事了?
“是就是,為何遮遮掩掩,再說了,將軍也是有感覺的。自個女人同人上床,哪家男人是傻子,腦袋上都綠樹成蔭了。”
苻融責備地斜了我一眼,大概認為我說話太直,對陛下沒有敬意。“為師以為這是段妃的權宜之計,許多進宮之後的娘娘都沒有生育。”
嘭,一隻衝天炮在我腦海炸了......
宮鬥啊宮鬥,擱在哪個時代都有,防不勝防啊。
段妃這是保全後代,掛在慕容垂的賬上,享受娘娘級的待遇,不過舍棄的是生育功能。
心寒......
我這個白兔兔級別的傻子,別進了宮不就是炮灰嗎,還張羅pi的救國大計,分分鍾作死的節操。
看過無數成功穿越的宮廷案例,可到了現實麵前,根本無能為力。
一碗藥湯就能要人命,防禦指數幾乎為零。
“師父,為何要把我送進宮。”我氣不過,第一次覺得師父那樣疏離。
“為師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活著,就有希望。”
苻融嗓音哽咽,就那樣呆呆地盯著我,好像留下的時間不多了,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我有種感覺,師父的心早就死了,在得知我進宮的那一刻。
“師父......”
我緩緩下跪,他卻把我拉進懷裏,沙啞哭道:“別怪為師心狠,隻有你能攔得住陛下不明智的衝動......全靠徒兒了。”
師父心裏明白,他清楚我該做什麽,我的價值不在於修堤壩,掙銀子,在於救國。
我嗚咽道:“師父,你是不是也不要徒兒了,疼愛我的一個個都不見了,徒兒不能每日看見你,也不能陪你作詩下棋......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在皇宮裏,每日就隻有一件事,等皇上寵幸,如行屍走肉......師父,徒兒好害怕!”
苻融替我擦眼淚,滾燙的淚水決堤而出,落在我手背。
我伸手給他擦,擦得滿臉都是,嘴裏還說著:“師父不哭,不哭......師父乖!”
我的頭埋在他胸口,邊哭邊念叨,把苻融的心都攪碎了。
苻融也是情到深處,腦袋一片空白,滾燙的嘴唇直直地吻上了我的唇瓣。
我整個人都瘋了......我喜歡師父,不是這種男女喜歡,比一般人親近,可師父他.....
見我驚慌失措,苻融依然緊緊抱住我不肯放手,眼裏既有痛又留戀,愧疚道:“徒兒心裏是不是,是不是隻有將軍一人,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不是這樣的,十張嘴也說不清。
“師父,徒兒眼裏隻有師父,隻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會毀了我們師徒感情!師父,您乃世間梟雄,您對徒兒恩重如山,徒兒尊重您,一心想著......”
自英姿明明白白告訴我苻融愛戀我,我不敢回味,不敢過多去想,沒想到苻融主動親吻,真被她說中了。
這丫那張臭嘴,簡直了。
苻融逼視我道:“你是在敷衍為師是不是?從你的眼裏,為師看得出來,你早就知道為師對你的感情不隻是師徒之情,對不對?”
我臉紅滾燙,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那你說說,是為師在你心裏重要,還是將軍重要?”
沒完沒了了,為何都是這套,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