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的馬匹一路默默跟著。
我挑起背後轎簾,看見越來越多的侍衛跟了過來。
再不說話,等慕容垂到了就來不及了。
馬匹上端坐的苻融身子過分板直,給人僵硬和緊張之感。我伸過頭,小聲叫了聲“師父”,就被苻融有意咳嗽聲打斷。
隨行侍衛中不光是慕容垂的手下,更有來自監視苻融的大內侍衛。
隻要我同苻融稍稍碰麵,說不準會出什麽岔子。
好想一股腦兒告訴師父有關綠娘娘的一切,還有秦王命在旦夕......我強忍到了嘴邊急切要說的話。
可即使憋到寺院,照這個樣子下去,我倆還是說不上。
一路上出奇地安靜,這條通往五重寺的路顯得格外漫長。
慕容垂的馬匹在身後追了過來,和苻融並排走到一起。
兩人卻心照不宣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談論天氣,這讓人感到格外詫異。
師父向來沉著,即使心中再火燒火燎,他也不會有一句活多,平時靠自個同自個下棋排解壓力,苦苦思考。
而久經沙場的慕容垂就更加不會了。他果斷利索,從不拖泥帶水,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怎會說些打發時間的廢話?
本是兩個心中互相抵觸的,卻好像在有意無意中達成協議,真的難以想象。
馬車走得不快,車軲轆吱扭扭響,配上一匹老馬,有些老牛拉破車的味道。
車夫是個老實人,平時也是受人欺負看人臉色過慣了的,想起先前說過老虎吃人的話,簡直連馬車都不會趕了。
寺院意料之外地有重兵把守,見馬車過來,領頭侍衛高聲道:“什麽人,還不趕緊回去。”
慕容垂站在馬上沉臉道:“發生何事?”
侍衛躬身上前,說話明顯不客氣:“稟報大將軍,有貴客在此。”
慕容垂拖著嗓音道:“不就是晉國的小娃娃,還是老夫手下敗將,怎麽,不能進寺院?”
侍衛盯了一眼轎子,回臉道:“屬下意思是,閑雜人員不可入內,將軍和陽平公二位自然不在限製之內。陛下有旨,今日親自入寺為太後娘娘祈福,所以,請恕屬下冒昧。”
這些個大內侍衛隸屬於秦王管理,就連京兆尹都不能幹涉。
“此乃道安法師請來的,你可以去問法師。”
無奈之下,苻融搬出道安法師,無疑把我推了出去。
侍衛就是一愣,他怎麽也想不到,兩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陪個什麽重要人物過來,於是往後一閃身,讓個道來。
我從馬車下來,侍衛眨眨眼,以為看錯了。
出宮時,我扮作小太監,換身半新不舊的女子粗布衣衫,看上去倒像是男子刻意扮個女子。
除了我這個“閑人”,寺院裏沒其他香客,就連隨處走動的和尚都少了。
我徑直去了道安法師的禪院,沒進屋就見慧遠師兄在門口等著。
慧遠見隨行而來的有慕容垂和苻融,麵色坦然地合掌問安。
進了禪房,道安法師笑道:“都來了,請坐請坐。”
桌上擺著一壺熱茶和一隻碗裏盛半碗茶水的茶盞,接著執事僧再次呈上三個茶盞,一次倒滿熱茶。
茶水不出例外地奇苦,恨不得把舌頭都給吐了。
苻融和慕容垂同時遞上棉帕,見我扭過頭,而後尷尬地相互笑笑。
在道安法師這裏屢次這樣,事到如今我直說道,“師父,為何其他人喝不出茶中苦味,為什麽我有這種感受。師父,您說過的淚池是什麽,與我有關?”
道安黝黑的臉上浮現一絲苦澀,大概他也不想見我這樣,緩緩道:“徒兒你塵緣未盡,淚池裏的一大池子苦水要等你哭幹。”
老天讓我哭,可是我沒哭,就得換個法子喝肚裏?
盡管我有些抱怨,但在肅穆地如尊活菩薩麵前不敢造次。
我又問道:“何為淚池?”
道安朝慕容垂和苻融看了一眼,有些疏離道:“阿彌陀佛,天機不可泄露。”
慕容垂和苻融見此,起身告退。
我連忙道:“師父,綠娘娘是陛下的堂兄苻重派來的殺手,您得當心。”
苻融合掌:“阿彌陀佛,為師知道了,謝徒兒提醒。”
慕容垂望著我,眼裏滿是留戀。
“大將軍也是,綠娘娘指名道姓要殺您......”
慕容垂目光閃了閃,目光不由移開。想是親自送人進宮,結果卻是如此,秦王饒不了他,就連自己都有危險,實在劃不來。
道安法師長吸口氣,眸光中閃出少有的溺愛。
我直言不諱:“法師,您為何收我為徒?”
“你是想問,貧僧為何逼你為徒?”法師笑道。
也算是吧?我心想。
“貧僧給你講個故事可好?”道安法師笑道,“很久以前,有個香火很旺的寺廟,傳說這座廟裏求什麽,菩薩就給人什麽。可有一樣,唯獨對求姻緣的事情菩薩不好斷定,感情這個事情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菩薩犯愁呀,向來人心難測,那些相戀之人今日好明日惱的,弄不好被人拆了廟,當做爛木頭被人燒了多劃不來。於是菩薩終於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半夜給廟裏主持托夢,說去壘個池子來,凡與求姻緣有關的,先到池子邊上去哭,哭夠了再到菩薩腳下說出心願。
沒想到這個法子很靈,來求姻緣的人,不管是男女,隻要到池子邊上哭訴一番,準保解決,而且這個池子還起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喜淚池!”
不可思議。
“這事被觀音菩薩身邊的小龍女知道了,她先是豎起耳朵聽淚池邊上的善男善女哭訴,即使這樣,還覺得不夠,還想去體會他們的內心世界。
趁著觀音菩薩上天向如來稟報事務之時,小龍女從蓮花瓣上掰下一片花瓣變作自己的模樣,而自己則化作一朵白蓮開在了淚池!”
我突然明白:“......所以白蓮是靠淚水養大的對不對?”
道安道:“你果然靈氣。三千年之後,觀音菩薩終於發現小龍女開了小差,於是把她下放人間受懲罰,等她一人哭完這滿池子淚水才能回來!”說道這裏,臉色沉重。
我忽然明白:“所以,您想收小生為徒,是想幫小生脫離苦海?”
“並非貧僧一廂情願,是你慧空天生與我佛有關,不管走到哪裏,都是我佛弟子!”道安法師兩道長眉下,那雙眼睛閃閃發亮。
“啊?”我整個人都懵了。
道安道:“你左肩上蓮花可以作證,這是其一!”
“不是蘭花麽?蘭花和蓮花還是有區別!”
雖然看不見背後,可是花的種類還是分得清。
“如果蘭花開放了呢?好比一個蛋,孵出之後,有的變雞,有的變鳳凰?”
我沒聽說胎記還能變幻的,忍住又問:“敢問法師,那其二呢?”
不等法師開口,慧遠取過一個小包裹,裏麵和尚吃飯用的碗缽、筷子和毛筆。
“此乃聖師竺佛圖澄用過的東西,還有貧僧和其他僧人用的混在一起,貧僧希望你能把聖師用過的挑揀出來,你與我佛有無緣分,就看此了!”
我奇怪地看了看道安。
碗缽大同小異,沒什麽區別,聞了聞,其中一個香氣撲鼻,我以此類推,把香味奇特的都撿了出來。
毫無疑問,在別人看來毫無分別的,在我眼裏卻有天壤之別。
法師看著慧遠收起,一邊點頭道:“一生太短,唯獨禪思守玄,練微入寂,方可了卻脫死,超越輪回。徒兒,你可要想清楚呀!”
我無言以對,覺得法師說得對,可我有不甘心。年紀輕輕孤燈念佛實在不是我想要的。
但門外就是把手森嚴的侍衛,甚至根本容不得我多想,隻有抓緊要的問。“師父,我哥淩飛說讓我來找您,請問您他出了什麽事,您能救他嗎?”
道安淡然一笑:“徒兒,前一句不是給了答案,需要修煉方可超脫輪回。淩飛為了見你,在佛前許願,願來世供奉菩薩。他已無大礙,此時就在寺院中。”
淩飛......他也來了?
這個時候突然冒出,我的魂都要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