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冰水痛快淋漓地澆在頭頂。
烈日之下,全身透涼。
這是何等的享受。
可是,那些士兵卻猶如釘子一樣,凝神不動,甚至都沒有朝廊下瞟一眼。
這簡直就是一種非人的折磨。
唐劍雙眼睥睨,掃視著一眾兵卒,仿佛極度享受這種折磨。
在他身後,巨大的廊屋之中,房門緊閉,以隔絕烈日的暴曬。
唯有窗口,卸開了一道縫隙。
屋中。
書案前。
一個身影正襟危坐,正在奮筆疾書。
正是李未央。
外麵殺神震天,屋瓦瑟瑟抖動。
可是李未央卻恍若未聞,依舊在筆走龍蛇。
在他的身旁,一個中年男人一襲長衫,穩如泰山地替他研磨。
此人正是孫仲謀。
他被李未央收至麾下,舉家搬遷,安頓在臥龍山莊之中。
孫仲謀奉聖命,精研火藥至術。
四十年的浸**終於在此刻迸發光輝。
短短半月之內,他就三度改進火藥之法。
現在他所研發的火藥威力,足有此前的十倍之大。
物以養體。
精以養神。
這期間,不但火藥技術突飛猛進,孫仲謀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儒將的氣質。
如果不知他匠籍底細的人,一定會將他當成征伐多年的將軍。
而屋內,另一個仿佛遊龍一樣遊走不停的人,則是此前的十三烈之一,東方曼倩。
他一襲白衣,豐神俊朗。
此刻,手中一把折扇揮灑曼妙。
他人雖不停,可是眼睛卻始終不離那個窗縫,窺伺著唐劍的練兵之道,口中嘖嘖有聲。
“唐將軍果然是人眾捷才。”
“依我看,他的練兵之道一言以蔽之,是十個字:畏我者不畏敵,畏敵者不畏我!”
他悠悠踱步,自話自說。
李未央靜坐在那裏奮筆疾書,無動於衷。
倒是孫仲謀頗為費解,不禁抬頭問道:“東方先生,什麽意思?”
東方曼倩爽朗一笑。
他仿佛早就等待這一問,緩緩啜了一口茶,談笑道。
“簡而言之,十殺其一,令行三軍。十殺其三,威震敵膽。”
“當兵打仗,不是所有人都必須死在戰場上。”
“正所謂慈不掌兵,馭兵之道就在於,狠辣,無情。”
“你身而為將,操練兵馬之時,能夠將十亭裏的一亭兵馬活活練死,活下來的才是精兵,令行禁止。”
“如果,十亭裏能練死三亭。那麽,他們就是精兵中的虎狼之師。”
“非如此,練就不出征伐天下的虎狼之師。”
“在下早就聽聞,諸國之中,秦國練兵之術最為狠辣,十亭人馬中能夠練死死亭。”
“能夠在非人折磨下,生還下來了,無不是體健膽粗之人。”
“這樣的虎狼之師形同野獸,生死無畏,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所以,諸國才對秦兵畏之如虎。”
孫仲謀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眼底閃過了一抹驚駭神色。
在他的意識當中,每一條人命都無比金貴,尤其是兵命。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並非所有的兵卒都會戰死沙場。
那些被自己將領活活練死的兵,死的何其無辜。
東方曼倩微微閃了他一眼,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笑意。
“孫兄。”
“義不掌財,慈不掌兵,這是古今之道。”
“沙場上,最重要的是人命,最不值錢的也是人命。”
“如果不把兵練成不畏生死的野獸,這仗就沒法打,國就無人保。”
“你豈不知,想當年,秦國滅六國之時,秦將白起一仗坑殺四十萬兵卒,那是何等的霸氣,又是何等的殘忍。”
“那可是四十萬條人命啊!”
“如果昔日的趙將有今日唐將軍的鐵石心腸,哪怕練兵練死十萬人,還有三十萬精兵堪與秦國一戰。”
“最終的結果,也不至於被全部坑殺。”
“這就是帶兵之道,征戰之道。”
“你以為的仁慈,其實是殘忍。你以為的殘忍,卻能保住更多人的命。”
他放浪形骸地笑談著,仿佛無限憧憬那殘陽如血、人命如草芥的戰場,又像是在唏噓同情著黃土隴頭的無數白骨。
孫仲謀聽的驚心動魄,駭然不已。
東方曼倩所描述的戰場與他想象之中想卻甚遠。
迷離間,他竟然停下了手中研磨的動作。
正當他沉浸在沙場血紅之中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李未央的聲音。
“墨已夠,不用磨了。”
孫仲謀悚然一驚,回過神來,惶恐跪地。
“老漢被東方口中的戰場嚇失魂了,請陛下降罪!”
李未央依舊筆走龍蛇,匆匆寫著,頭都沒抬一下。
“你沒什麽罪可降。”
“東方也並未嚇你。”
“真正的戰場遠比他所說的要殘忍千倍,萬倍。”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是說說而已。”
“那種血腥足夠把天邊的雲染臭,被血染過的土地,經年不會褪色。被血泥浸泡過的身體,會永遠帶有血染的痕跡。隻要你活著一天,那種血腥的印記就會跟隨你一天,永永不退。”
孫仲謀瞬身一顫。
他不知道,是被天子氣勢所威懾到了,還是被李未央口中那慘烈到極致的戰場給嚇到了。
彼時。
就連東方曼倩都用一種無比驚疑的目光打量向李未央。
“陛下口中的那個戰場,無比真實。”
“可是,身為天之驕子,足不出宮,這輩子恐怕連殺雞都沒見過,又怎麽會見過戰場伏屍百萬的場景呢。”
“可是,如果他沒見過,剛才又是怎麽描繪的如此惟妙惟肖的呢?”
他心中閃念著,一時之間,百思不得其解。
這位少年天子。
這個以傻帝著稱於世的人。
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這種印象不在於天威赫赫,而在於,他身上那種神秘的氣息。
他不像別的達官顯貴,高高在上,鄙夷眾生。
但他身上那種氣質,卻遠超世家貴胄。
所謂天子氣象,不過是頤養出來的貴氣。
然而,李未央身上的那種氣息,卻與貴氣不同。
那是一種平視每一個人、卻又讓每一個與他對視之人都望而生畏的氣場。
尤其是此前他口中所描繪的所見種種,此前的古籍上從未有過記載。
“那翱翔於天際的飛船。”
“那潛行九洋的舟艇。”
“都不像是現世存在之物。”
“如果不是這位陛下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我真的會以為他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