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季 此恨不關風與月 第四集 石敢當

不過,慕軒還是先得弄清百花聲樂班的行蹤才好。此前殷台樹所差遣的人發現了百花聲樂班船上幾個船夫的奇怪舉動,那幾個船夫有老有少,每天一大早就會在船頭向著太陽升起之地跪拜,晚上有月亮的話,就在船頭拜月,不過這一切做得相當隱秘,若不是派去的人心細,還真的發現不了;而且,這幾個船夫每次吃飯都先吃三口白飯,之後才用菜肴,一連幾天,頓頓如此。

慕軒聽聞這個之後心裏合計了好久,拜日,拜月,日月合起來不就是個“明”嗎?難道這幾個船夫跟明教有關?他於是將這情況傳回總壇,“生民”之中也有一些教眾是當初避世的明教教眾後裔,還保留了一些從前的習俗,據他們傳來的分析說,這幾人確實可能也是明教後裔,日月合為“明”,而吃三口白飯可能是明教“長齋”習俗的變通——船夫們幹的是體力活,守長齋吃長素沒辦法保證體力,喝酒吃肉也就在所難免,隻好以三口白飯代替素食了。

慕軒親自利用總壇傳來的明教教眾之間互相聯係的暗語與那幾個船夫取得了聯係,對方驚異之下,前後花了三天時間將慕軒想要了解的情況零零碎碎傳了過來,慕軒將它們組織起來,終於對百花聲樂班有了些了解。

百花聲樂班據說是那個花冠娘一手創辦的,花冠娘之前是福建沿海有名的歌妓,與當地的一些官員來往密切,兩年前創辦了百花聲樂班,先後招攬了不少精通樂器的名妓,而後在福建境內巡遊,與不少官紳商賈往來,一時名聲遠揚。今年三月,花冠娘忽然弄了一艘畫船,將百花聲樂班安置在了船上,而後一路北上,據說想往京師一行。他們這些船夫都是閩浙交界處的漁民,三個多月前才被招上船,據他們暗中觀察,花冠娘身邊常有武林中人出沒,其中好像有幾個扶桑人;而且有個奇怪的現象,畫船每過一些地方,都會有幾個女子被贖身,贖她們的不是當官的,就是豪富之家。畫船上的女子越來越少了,花冠娘就會招攬新人上船,這次在南京城也招了三人。

慕軒想這花冠娘一路北上肯定有特殊目的,而且他們來南京後在好幾個官員府邸演了堂會,明顯是在走關係,他讓殷台樹留意本城有沒有什麽權貴富豪贖了什麽女子,他押運賑災的糧食往滁州方向走陸路,而百花聲樂班走水路,就在他離開南京的前一日,已經往揚州方麵去了。

南京的官紳士子聽說百花聲樂班離開了,都很是失落,有人甚至為此嘲笑那個花冠娘是個貪圖蠅頭小利的目光短淺之輩:“鄉試在即,士商雲集此地,放著這麽好的賺錢和顯揚聲名的機會不要,非跑到揚州去,這個時候,揚州能有什麽巨商富賈呀!”

慕軒他們離開南京時,依婕前來送行,她沒有凝珮料想中的咄咄逼人,反倒送了凝珮不少上等的胭脂水粉、絲綢錦緞,連晴蓉、槿兒都有一份,這讓凝珮頗覺意外。

“郎君一路順風,萬事小心!”凝珮大方地讓慕軒同依婕單獨說幾句話時,依婕毫無幽怨之色,反倒是殷切叮囑,這讓慕軒心生歉意,他看著對麵這如花嬌顏,說:“你也好好保重!”

依婕拋個媚眼,媚笑道:“郎君的話,依婕一定會照做的,我還等著郎君來迎娶我呢!”

慕軒臉色一垮,眼下南京城裏的秦樓楚館之中在傳唱著一首新詞:“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據說,很多閨閣女子都偷偷在唱這新詞,而且,十個有十一個都為這詞句哭過;再據說,這打動萬千女子的詞不是出自五旬老儒李憲受之手,而是來自江湖俊彥“銀簫”方慕軒之筆……

這一切,很有可能是眼前這個嬌媚的女子一手促成的,她究竟想幹嘛?她的心機可不是一般的深哪!

依婕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一個媚眼拋來,笑嘻嘻的走開了。

一路上,慕軒有些心不在焉,凝珮看在眼中,暗自思量:依婕那個小妮子,可真是會作怪!看樣子,軒郎在床笫之間勇猛如虎,在這男女情事上卻始終心結難除,我這個傻郎君啊,真是——哎!

慕軒這一行的目的地是滁州的來安,那裏是南京商會中一些商戶的故鄉,去年受災頗重,年初時商戶們已經專籌了一批糧食救災,但月前那裏又鬧了蝗災,商戶們特意再籌糧食去滁州,慕軒押運的是第一批。

這一路上走得相當匆忙,糧食早些送到,那災民就少些傷亡,更關鍵的是,天氣炎熱,萬一災民有生病甚至死亡的,那很容易釀成瘟疫的。

他們一行二十二輛大車,十八輛車裝的都是糧食,兩輛大車裝的是藥材,一入滁州境內,州衙派來的人就接管了其中十二車的糧食和一車藥材,那些是由滁州州衙負責發放的,出於感激,州衙負責運糧的張推官帶人護送了他們一程,離滁州城還有二十裏左右時他們分道而行,張推官一個勁讓他們小心山賊。

山賊?慕軒和負責護糧的小杜都有些疑惑,這裏離著來安應該不到五十裏路程,路上沒有山,怎麽會有山賊呢?

等走了三十多裏路,他們終於知道山賊是誰了。

那是百來個衣衫襤褸的百姓,手裏都隻拿著棍棒之類,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腰裏倒佩著把刀,他自報家門是二郎山的寨主石敢當:“各位莫怕,隻要你們不是貪官汙吏,就不用害怕我們兄弟!”

聽石敢當的說話,看他的做派,他明顯是讀過些書的,慕軒上前說:“我等跟貪官汙吏確實沒關係,隻是送這些救命糧去來安。”

“去來安?”石敢當臉色一變,“那裏昨天有一部分人被隔離起來了,好像他們得了病。”

瘟疫!慕軒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急道:“那我們得趕緊前去了。”

石敢當居然也一臉著急之色,說:“要幫忙嗎?”

幫忙?慕軒腦子裏忽然閃過一事,問:“附近有沒有什麽寺廟?”

“我們二郎山下有座二郎廟,你想幹什麽?”石敢當奇怪地看著他,現在去廟裏求神,應該沒什麽用吧?求廟裏的大師前來救人倒是正道。

慕軒說:“那麻煩寨主派人去廟裏問問住持,可有陳芥菜鹵?有就弄些到來安來。”

前世好像看過一段資料,說青黴素被發明之前,我國古代一些寺廟都會製作一些陳芥菜鹵,可以用於治病,好像發生瘟疫時用得上。

石敢當雖然不明白陳芥菜鹵是怎麽回事,但還是立刻找了兩人仔細叮囑了一番,那兩人馬上趕回二郎山。

慕軒這邊,立即趕往來安,石敢當指揮人幫著推車,慕軒覺得他們不像是作偽,但保險起見,還是讓小杜他們暗中小心。

一路上毫無懸念,他們順利來到了來安,這是個不大的縣城,石敢當招呼自己的人留在城外,而城門口幾個兵丁看見這夥山賊,居然還打招呼:“石寨主,今天劫到貪官了嗎?”

石敢當大喊:“運氣好,碰到送糧食來救命的了。”

糧食?那幾個士兵吃了一驚,聽慕軒上前說明情況後大喜,立刻有人進城稟報知縣,慕軒給石敢當留了十袋糧食,石敢當並不推辭,帶上糧食離開了。

來安的知縣鄭同何很快出現在城門口,看他三十出頭,卻一臉憔悴的樣子,看情形這段日子過得很是辛苦,聽慕軒說明來意,鄭知縣大喜過望,說:“各位來得真是及時,過了今日,來安可就要斷炊了。”

他指揮衙役們將糧食運到縣衙,讓師爺將糧食分配好了,黃昏時分已經將糧食發放到各家各戶。

慕軒暗自點頭,這位鄭知縣看來很有頭腦,也真是實心為百姓辦事,來安有他,才不致釀成大禍啊!

就在發放糧食時,二郎廟的住持親自帶著十多個僧人送藥材來了,慕軒一見那住持,又驚又喜,這不就是黃河渡船上那位和尚嘛!

和尚見他,也是驚喜交加,合十口稱:“阿彌陀佛,原來是施主駕到,施主仁心,貧僧佩服之至!”

和尚自稱法號智源,在二郎廟做住持十年了,他問慕軒,要陳芥菜鹵可是有人得了肺癰之類的重症,二郎廟之前沒有這東西,智源和尚這次從北方回來,前往常州天寧寺拜訪老友,結果被拉著去蘇州府常熟縣參加了言子廟的移建儀式,言子是孔子三千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位列七十二賢,朝廷特許將言子廟從明倫堂北移到文廟東,蘇州府為此大做了七天法事;之後,智源回滁州,老友知道他們這裏也受災,特意送了他兩壇陳芥菜鹵,陳芥菜鹵又名醃芥鹵,其實就是醃芥菜的陳年鹵汁,味鹹性涼,入肺經,可以下痰、清熱、定嗽,治肺癰喘脹。

慕軒哪知道啊,隻好說自己偶然聽說過陳芥菜鹵,或許對製止瘟疫有用。

智源和尚於是詢問鄭知縣那些得病的人在哪裏,鄭知縣臉色有些沮喪,他昨天知道一些災民家開始出現病人,就不顧多數人的反對,派衙役將那十個病人集中隔離在了城北的關帝廟裏,派人連夜看守,不許其他人接近,他也讓城裏幾家藥鋪的大夫熬製了一些藥,送進廟裏讓病人服用,目前病人情況穩定,但病人的家屬都不幹,呼朋引伴在廟前哭鬧,罵他“不仁不義,昏官害民”,要不是他這兩年在這裏官聲一直挺好,恐怕就會鬧起民變了。

“大災之年,疾病容易傳染,病者必須隔離開,以防傳播開去,鄭知縣當機立斷,方某佩服!”慕軒給這位很有見地的知縣鼓勁打氣。

智源和尚也點首稱道:“施主所言極是,曆朝曆代大災之年,凡是隔離開的,都能控製疫情,否則白白搭進許多無辜者的性命,也是徒勞無功的。”

史書上記載,晉時就有比較明確的隔離辦法,哪怕是當朝權臣家染上時疫,隻要有三人以上被感染,即使沒有被染上的人,在百日之內也不得入宮。這種明明對防治瘟疫蔓延很有效的隔離方法,卻被當時人譏諷為“不仁”,以至於在曆代文獻中,還有不少弘揚在時疫流行、人人自危時堅持照看病人的做法,殊不知,這樣一來,防疫方麵做得再努力,效果還是不明顯,每次疫情死亡的人數並沒有隨著醫學的進步而有所減少。

麵對危難,理智應該重於情感,保全大多數人的性命,那才是真正的仁義。

鄭知縣一下子遇到兩位知音,很是欣喜,連連點頭,說:“煩勞大師隨同何走一趟,為那幾個病者診治一下。”智源大師在這滁州地方上一向以仁心與醫術著稱,有他相助,那幾個病者應該能得救了。

智源和尚就跟著他一起去關帝廟,慕軒讓小高守著凝珮她們仨在縣衙等著,自己帶著小何他們幾個一起跟著去關帝廟瞧瞧。

來到廟前,這裏真聚集著不少人,其中還有幾個儒衫飄飄的讀書人,看見鄭知縣,不少婦孺又開始哭鬧起來,鄭知縣向大家高喝一聲:“二郎廟的智源大師特意前來為各位的親人診治,希望大家能暫時安靜一下!”

智源大師的聲名還真是管用,大家漸漸安定下來,智源和尚和兩個年長些的僧人都在臉上蒙上了麵巾,包裹住口鼻,隻露著雙眼,身上還用舊衣衫包裹了一番,就像穿上了防化服一般,看樣子他對處理瘟疫還是挺有經驗的。

他們三人走進廟裏,約有兩柱香的工夫才出來,鄭知縣問:“大師,病人怎麽樣?”病人的家屬門也都眼神急切的看著智源和尚。

智源和尚點點頭說:“知縣處置得當,藥鋪大夫配的藥也有成效,情況很穩定,容貧僧再弄些藥鞏固一下。”

鄭知縣一顆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心想幸好是這樣,要不這次自己的結局難料啊!

家屬們安定下來,一旁幾個大夫也都臉露喜色,這次幫著衙門辦好了這事,那以後不愁沒病人上門了。

智源大師讓弟子們熬了一鍋黑豆湯,讓廟裏那十個病人和守在廟前的五個衙役、大夫、病人家屬,包括他們這些僧人都喝了一碗,而後又調配了幾種藥湯,有的用大黃,有的用犀角、安息香等,其中有兩個病人出現了咳嗽、麵腫的症狀,智源和尚帶來的陳芥菜鹵就用上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天色已經暗了,智源大師決定親自守在這裏看情況發展,鄭知縣也決定今夜就守在這裏,他讓衙役弄了些飯菜到這裏,就跟智源大師他們一起吃了點,卻讓師爺帶慕軒回縣衙招待。

那些原本對知縣有怨氣的家屬看到知縣老爺親自守在這裏,也都心生愧意,自然也不再有哭鬧的事發生了,聽鄭知縣的安排,每家留兩人一起守著,其他人先回家去了。

慕軒回縣衙跟凝珮他們吃過晚飯,讓他們在師爺安排的廂房先歇息,自己卻又來到了關帝廟前,陪著智源大師、鄭知縣他們。大家聊天,聊著聊著,他就問起了那個奇怪的山賊石敢當,石敢當既然在二郎山落草,那應該跟二郎廟的僧人都熟悉吧?

鄭知縣看看智源和尚,說:“不瞞方先生,智源大師與那石敢當可說是我們滁州地麵兩個最具仁心之人。”

智源和尚隻是笑笑,並沒有開口謙虛一下,慕軒的好奇心就被吊了起來。

鄭知縣說,智源大師深得百姓愛戴是因為他這些年的贈醫施藥、救貧賑民,而石敢當深得百姓喜愛,是因為他一直在劫貪官、鬥惡霸,保地方安寧。

石敢當姓石,以前叫石宕,石家在滁州也是個大戶,石宕曾經習文練武,想應武舉,但兩年半前,滁州知州杜猶借一起涉及石家的糾紛向石家大肆索賄,最後把石宕的老爹給逼得上了吊,在外地求師練武的石宕聞訊趕回,一怒之下闖進州衙,殺了貪得無厭的杜知州,將杜知州搜刮所得和石家的家財散盡,而後帶著一些人落草為寇了,他還改名為石敢當——民間所說的石敢當,有壓不祥、辟邪、驅風、防水、辟邪、止煞、消災等多種功效,而石宕這個石敢當說要“除貪官,驅汙吏,壓災殃,百姓康”。

石敢當在二郎山落草,經常下山來,搶掠那些為富不仁的惡霸豪富,而後將銀糧散給窮人,期間還劫過幾個路經滁州的官員,那幾個在任上刮盡地皮的貪官都被他扒光了痛打一頓,他還趕跑了一夥占據石蘭山禍害百姓的山賊,石敢當的名號一下子震動遠近。

新來的知州陳鶴曾經上奏南直隸兵部,兵部也調派了五百衛所官兵來圍剿,但地方上受了石敢當恩惠的老百姓暗中幫襯著石敢當,結果連著幾次圍剿都沒有成功;而陳知州也慢慢發現,隻要沒有貪官害民或惡霸逞凶之事發生,石敢當一夥也不會出來惹事,在山上自種自吃,非常安分,滁州這兩年遭災,石敢當還拿出糧食來救災,搞得他們自己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災民,陳知州暫時也就不想去剿滅石敢當了,倒是大力約束官吏,盡量做到清正廉潔,免得石敢當有借口下山。

可以說,滁州地麵上有了石敢當的存在,倒使得上上下下的官吏謹小慎微,不敢明目張膽的貪汙腐化,地方豪強也都不敢隨意欺壓良善、傷民害命。

因為有了山賊的存在,地方上官吏清明、豪強斂息,這確實成了滁州地麵上一個奇怪的現象。

石敢當在二郎山上,與山下二郎廟的僧人們相安無事,石敢當還常跟智源大師談佛說理,彼此像是互相照顧的近鄰一般,很是和諧。

慕軒對此想得很多,尤其第二天接到暗中隨後的巴根、梁關保傳來的消息,說太子一行已經往滁州來了,他就決定要在這滁州地麵給太子好好上一課。

——給太子上一課?

——沒錯!得讓他知道一下什麽叫民意難違,民心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