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沅給陳浮己回完消息後, 何淑就給她打了視頻電話過來。

最近家裏聯係她聯係得越來越頻繁,畢竟這還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在外麵待了這麽久了,她都能感受到何女士快要爆炸的心態了。

“還沒睡啊?”那頭問。

“嗯, 正打算睡。”她看了眼視頻裏的人,問了句:“爸呢?”

“你爸今天值夜班。”

池沅換了個位置, 拿了張毛巾過來擦頭發, 聽視頻裏的聲音。

“你們半決賽怎麽樣了?昨天廠裏忙, 還沒問你呢。”

“第三名入圍的。”

何淑略顯不滿意:“怎麽才第三啊?”

池沅解釋:“劉老師說,不要暴露全部實力。”

“這樣啊, 對了,你是五月三號回來是吧?”

“嗯,下個月二號那天結束比賽。”

“行, 那媽媽不打擾你睡覺了,早點睡,晚安。”

“嗯, 拜拜。”

掛了視頻後, 池沅放下手裏的毛巾,靠著座椅打算小睡一會兒, 沒想到太過疲憊直接睡了過去,一直到半夜肩膀酸痛到醒了為止, 才去的**。

第二天是周二, 池沅沒拖時間, 她下午沒課, 就想著去看陳浮己爺爺,但是給陳浮己打電話沒有打通, 她貿然上門去也不太好。

於是找了汪東洋, 問他知不知道陳浮己在哪兒, 汪東洋說他也有事要去找陳浮己,讓她一起。

巷子是很偏很窄的路,像是穿梭在居民樓裏,其間最多的就是茶館和坐在門前打扇閑談的大叔。

明明是春季,卻光著胳膊赤身坐在樓梯口邊上吹風。

“陳浮己在這裏做什麽?”她問了句。

汪東洋輕車熟路地往胖子店麵走,回:“做活兒。”

機油與鐵屑的味道混雜在空氣中,刺鼻又難聞,腳下堆積著一大片不要的廢鐵,機器的操作聲時不時地響起。

石板路,縫隙中長得有光滑的青苔,兩邊的電線石柱上貼著各式各樣的小廣告,雜亂無章。

陳浮己將黑T的兩袖往上攏起,像穿了個背心一樣,露出結實有力的兩條胳膊,手上帶著一個厚厚的手套,全是灰,一身的髒亂,嘴裏叼著根煙,咬著煙頭和胖子說話時吐字不怎麽清晰。

胖子坐在木凳上,正在拆一個空調零件。

“那天李巧巧纏著我問,我這嘴沒管住,就告訴她了,不過沒下次了。”

陳浮己聽著沒說話,手裏拿著扳手,轉緊螺絲。

池沅他們過來的時候,陳浮己沒得空,但看見她的時候,明顯驚了一下,隨後瞥了眼汪東洋。

“什麽眼神啊,這麽不歡迎我?”池沅問。

陳浮己沒回她,伸手拿開唇邊的煙,夾在指間,問向汪東洋:“你帶她來幹什麽?”

“我讓他帶我來的,不是說好了要去看爺爺的嘛。”池沅解釋。

她發現,陳浮己這個人領地意識特別強,不論是做人還是做事,都不太喜歡不速之客。

胖子也朝池沅的方向看過來,問了句:“不介紹下?”

汪東洋笑,盯著陳浮己說了句:“你介紹還是我介紹?”

池沅像是沒聽見他倆說話一樣,走上前去,和胖子打了聲招呼:“你好,池沅,三點水一個元。”

胖子還沒見過這倆人身邊有看著這麽乖巧的朋友,一時木訥,沒有回話。

陳浮己出聲:“坐那兒,等著。”

胖子連忙過去提著兩張凳子過來,讓他倆坐下。

“我就不坐了,待會還有事,鑰匙給你,車停在老地方。”汪東洋扔了把鑰匙給陳浮己。

陳浮己接下,說了聲謝。

“走了。”汪東洋說。

胖子原本都去拿了兩瓶冰可樂出來了,讓他再坐會兒,汪東洋直接拒絕了。

秦菲這個瘋子,最近不知道那根弦搭錯了,天天纏著他說要來給他補習功課,每次回去晚點,就在他媽那裏告狀。

汪東洋走後,胖子也去忙自己的了,就剩下池沅一個人坐在那裏看著陳浮己做事。

他看著瘦,力氣卻大得很,單手把一個大機器抬過去抬過來的。

“陳浮己,你要不歇一下?”她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開口問。

陳浮己動作沒停,掀起眼皮子抬眸看她:“無聊就玩手機。”

池沅抿了抿唇,繼續說:“玩手機更無聊,我就想和你說話,你可以分心嗎?”

陳浮己沒說話就是沒拒絕。

“你經常來這裏做事嗎?”

“嗯。”

“以後也是嗎?”

“可能。”

胖子拿出來的可樂是玻璃瓶鐵蓋的那種,跟啤酒瓶挺像,沒有開瓶器,她壓根打不開。

她把可樂遞過去,雙眸澄清,笑著說:“幫我開一下唄,己哥······”

上次聽他朋友都那麽叫,她也就玩笑了一句。

陳浮己勾唇笑,弧度不深,脫了手套,把可樂提了過去,在桌邊沿著鐵蓋邊緣,輕輕一翹,就聽見可樂“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他遞過去,一臉的漫不經心:“聽你叫哥,挺爽的,你有親哥沒?”

“沒,要不我認你當一個?”

“幹的啊。”

“不然還能是親的?”

陳浮己放了扳手,往身後一靠,恣意隨性。

“你幹脆說跟想跟老子拜把子得了。”

“才不要。”

她仰頭,小口小口地抿著可樂,陳浮己看了一眼後,轉身進去,打開冰箱,從裏麵拿出了吸管,遞給她。

“陳浮己,爺爺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池沅問。

陳浮己戴上手套,開始修理麵前那個爛空調,“喜歡我中五百萬,你去給我買彩票?”

“切,陳浮己,你真沒意思。”

之後池沅就開始低頭玩手機,一直等他忙完,去冰箱裏提了幾袋菜,兩人才離開。

李巧巧提著保溫桶過來的時候,陳浮己和池沅前腳剛走,她有些惋惜地問:“陳浮己人呢?”

胖子瞥她一眼,從她手裏接過保溫桶:“走了。”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和一個女的。”

李巧巧下意識問:“女的?”

“嗯,看上去和他挺配的,你別在做那些跌麵的事兒了,搞得我也挺不好做人的,還有,飯你也別送了,我抄了隔壁家館子的電話,以後他們送。”胖子坐在凳子上說,話語間明顯是想和她撇清關係,不然一直這樣下去,搞得他在陳浮己麵前也挺不好做人的。

李巧巧沒說話,轉身就準備追出去看看,卻被胖子喊住:“都走半小時了,追什麽追,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

陳浮己和池沅是走路過去的。

在漢江大橋邊上,池沅忽然停下腳步,伸手指向江上大橋的上空,一束五彩繽紛的氣球正在緩緩吹走,身後就是夕陽西下的晚霞,照耀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陳浮己,你看!”

他駐足,站在她身側,循著她手的方向看去。

“嗯。”

他剛轉過身去,就聽見閃光燈的聲音,池沅正拿著手機自拍,他剛好在她身後入境。

兩人沒看多久就離開了,一邊走還能聽見池沅一路抱怨:“你怎麽這麽上鏡啊,陳浮己······”

他順著她話題說:“天生麗質懂不懂?”

池沅故意翻了個白眼,“說得誰不是一樣。”

走了沒一會兒,她站在台階上停下問他:

“要不要我幫你?”

他手裏提著菜。

“看路。”他沒停下,徑直往上走。

池沅訕訕,隨後跟上他的長腿。

老頭子養了那麽多天,能下床了,就是不能走太久,大半的日子還是躺在**,其餘的時間就是坐在板凳上編製竹籃。

那些細長的竹片,都是陳浮己晚上回來的時候,進山裏給他砍的。

老頭想著把那些竹籃改天趕場的時候拿去賣,心心念念想多存點錢,把錢存在那裏,才能讓陳浮己上大學,以後有好的出路。

池沅來的時候,老頭子還坐在門口編製著竹片,他眼睛看不清,好幾次戳到手指,已經有挺多傷口了。

陳浮己看見了,就把那些竹籃全收了,讓他進屋休息。

平時家裏頭沒人,他一個老頭子待著也是無聊,難得看到池沅上門來,心裏頭高興得很。

池沅笑著和他一路走一路說,扶他去**休息。

陳浮己看了眼池沅扶著老頭進房間的背影,隨後提著菜進了裏屋做飯了。

菜是上午買的,放在了胖子店裏,回來的時候帶上了。

老人房間不大,擺設和外頭一樣,都很陳舊。

池沅怕他無聊,就找了很多話題來說,大多數都是圍繞著陳浮己說。

問他小時候怎樣,調不調皮,費不費心。

老頭樂嗬嗬地回答她,說了很久。

“爺爺,我來了兩次,都沒有看到陳浮己的爸爸媽媽呢?”池沅將心底的疑惑問出口。

據她猜測,一直覺得陳浮己可能是留守兒童。

家裏邊沒有他父母的身影和存在跡象就算了,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真的讓人有些困惑。

老頭子聽著,隨後仰天望著房頂歎了口氣,說起一樁傷心事。

陳浮己的父親叫陳正卿,是當年生產隊裏唯一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那個年頭家裏供出一個大學生算得上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就盼著孩子能留在北上廣帶著全家熬出頭去。

可畢業後,陳正卿卻選擇了回到老家來,當了一個拿著月薪寥寥無幾的老師。

沒幾年,經過家裏介紹,娶了陳浮己的母親李麗芬,李麗芬家裏是做生意的,當過幾年千金大小姐,後來家道中落,就靠吃老本過日子。

最開始結婚那幾年,夫妻兩個人雖然感情並不深厚,但也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一直到後來陳浮己出生,多了個孩子,家裏就過得越發拮據。

李麗芬最先還會找娘家接濟一下,後來她爸去世後,也沒人接濟她了。

再加上陳正卿這個人太有文人風骨,寧死不為五鬥米折腰,對待班上的好生差生都是毫無差異,從來不會私底下收錢托人關係,甚至還經常做些免費給人補課的事,久而久之,夫妻兩人的觀念矛盾越來越大。

陳正卿看不慣李麗芬唯利是圖,李麗芬又笑他窮人還一身清高。

兩人沒少吵架,但那個年代,身邊的街坊鄰居哪家哪戶不是像他們這樣過的,大家都習慣三天一小吵的場麵了。

一直到陳浮己五六歲的時候,陳正卿查出了癌症,晚期,沒有一點救法,家裏又窮,沒錢給他治,他自己也不想治,就這麽死在了家裏麵。

陳正卿死後,李麗芬大概是覺得自己嫁給了一個無用又懦弱的男人,現在還當了寡婦,心生憤恨怨念,所以比起從前,性子越來越變本加厲,幾乎是鑽進了錢眼裏。

陳正卿還沒下葬,她就開始張羅著賣了學校低價賣給老師的學區房,賺了一大筆,那時候她也不管陳浮己的親生爺爺奶奶,直接領著陳浮己去了深圳,過了兩三年才回來。

再回到這片土地的時候,整個人都變了。

李麗芬生得漂亮,早些年又是在富貴家裏養出來的,這種女人,到哪兒都是吸引人眼球的,所以當初就連陳正卿這種文鄒鄒的書呆子也是陷了進去,隻是她這人性格貪得無厭,與哪個人都過不了兩年就會爆發各種矛盾。

那時候李麗芬才回來的時候,有街坊在傳,說是她其實早就給陳正卿戴了綠帽子,陳正卿活著的時候就經常帶男人回家,死後更明目張膽了,直接帶著孩子跟著野男人跑到深圳去了。

還有人說,朋友去過深圳,碰到過李麗芬,在哪條道上,看見她在站街。

總之各種各樣的難聽話都有,半真半假,陳浮己就是在這種惡語相言的環境種長大。

老人說,陳浮己以前挺乖的,尤其是很愛聽父親的話,陳正卿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可是被李麗芬帶去深圳兩年後,回來後那孩子就大不一樣了。

不愛說話,性格陰鬱又衝動,有那種喜歡打聽人家裏事的娘娘來問,他撿起石頭就往人身上砸,砸了還不行,還溜得一口髒話亂罵人家。

老頭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陳浮己,他就住在李麗芬租房的隔壁,時常能聽到李麗芬打罵孩子的聲音,他於心不忍,就經常讓陳浮己來家裏吃飯。

後來李麗芬也習慣了把孩子扔在老頭那裏,她正好省事兒。

再後來,陳浮己十歲左右,李麗芬死了,在那個冬天,一身的瘡與疤。

得艾滋死的。

那之後,陳浮己沒有親人了,爺爺奶奶早在李麗芬帶他去深圳的那兩年,就雙雙去世了。

他是孤兒了,沒人管沒人要的那種。

中間也有過社區來問,說是想把他送到就近的福利院去,但陳浮己這人太惡了,對社區的人沒有一句好言好語,甚至人家上門來,他還想把人打回去。

後來,人家也不想管他了。

他沒地方睡,沒東西吃,也沒學上,像個二流子一樣,整日浪**街頭。

餓了就去偷去搶,困了找個天橋底下就睡了,也經常被人打,打得一身傷卻沒錢去醫院。

老頭找了他很久,才終於在一個垃圾站的邊上找到他,將他帶了回去。

陳浮己無父無母,老頭無兒無女,他倆就這樣,一直過到現在。

說了很多話,想起往事的時候,老人聲淚俱下,又怕讓陳浮己聽見,隻能無力地捶了捶床邊,啞聲:“他造孽啊!造孽啊!”

池沅是真的沒想到陳浮己的身世這麽慘,心下驚涼,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陳浮己做好飯菜之後,喊了他們兩聲,池沅連忙伸手擦幹眼角的濕潤,讓自己看上去神態自然。

老頭說自己現在不是特別想吃,睡一覺再起來吃飯,池沅清楚,老人家就是怕一會兒潸然淚下,惹得大家都不開心。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去,主動跑過去幫陳浮己端菜。

陳浮己拿碗夾了些飯菜起來,放在一邊,等老頭醒了熱給他吃。

兩人麵對麵地坐著,池沅的心思卻都放在了對麵的陳浮己身上。

“池沅,你在哭?”他忽然來一句,盯著她眼睛看。

池沅看著他那張臉,鼻頭一酸,連忙垂頭,信口胡掐:“太好吃了,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

“信你個屁。”

池沅像是沒聽見一樣,使勁兒往自己碗裏夾菜,埋頭吃飯的時候恨不得將臉埋進去,不讓陳浮己看到。

他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擰眉問了句:“是不是太辣了?”

陳浮己記得她不太能吃辣,但他沒放特別多的辣椒啊。

她不說話,就一直低著頭。

“怎麽了,說啊。”他直接把她麵前的碗給搶了過去,伸手強迫性地抬起她的臉,能明顯看清她臉上的淚痕。

無論此時此刻陳浮己戾氣有多重,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帶著憐憫。

池沅一下沒繃住,吸了吸鼻子,伸手握住陳浮己掰著她下巴的手:“陳浮己,你先鬆開好不好,痛。”

他鬆開手,等她解釋。

“陳浮己,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九中了?”她垂眸問,睫毛上帶著淚珠。

“為這個哭?”

她搖頭:“不是。你就先回答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注:“造孽”是可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