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 是日穀雨。
曲開顏錯過了清明祭拜的高峰期,擇了個最清淡小雨的工作日來祭拜父親。
這些年,她向來如此。她不會那些燒紙擺肉的舊名堂,每回來, 隻抱束素淨的白花。
今年也不例外。一束最簡單的雛菊, 彎腰置於父親墓前。碑墓空地處, 錯落擺放著各色各樣的祭品,鮮花,香煙,書報……
唯獨沒看到那瓶黑方威士忌。
等身後傳來一陣清泠泠的腳步聲, 摻在雨幕裏, 不值一提。
她永遠這樣, 永遠這麽小心翼翼。曲開顏私心看來,也許爸爸和陳適逢就是喜歡她這天生的脆弱感。
是的。即便曲開顏這個年紀這個閱曆冷眼看薑秧穗。她二十歲哪怕三十歲的時候,都絕對輕鬆憑著她不言不語的冷而靜的落寞感, 迷甚至惑到男人。
事實勝於雄辯。陳適逢把她保護得很好, 一個女人, 到五十歲的年紀都能任意妄為,不談福氣,那也要花光上輩子攢夠的運氣。
看她身後跟著的司機便知道, 陳適逢即便被她掌摑了個那麽重的巴掌, 可是夫妻依舊是夫妻。
薑秧穗病了幾日, 昨晚接到開顏的電話,她夜裏就張羅了律師以及聯係銀行那裏要取一個保險箱出來。
陳適逢這兩天由著妻子發了好大一通火, 她再忙匆匆地要出門。陳適逢問她去哪裏, 薑秧穗不答。
他便不同意她出門。
薑秧穗冷漠極了,“那麽便離婚吧。我能離第一回 , 就不怕別人笑我第二回。”
陳這才沒轍。隻知會了司機陪她去。
薑秧穗恨透他們一個個總想禁錮她的行徑。她幹脆挑明了朝陳適逢,“你既然不想留住乘既,那麽,我總要替自己的女兒留一條後路。”
陳適逢痛心疾首,“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想留他。是他一心為了開顏要和我割席,秧秧。”
“他說得沒錯。他這樣做也是對的。別人的孩子總歸是別人的,你壓根就沒想過待她好。有了自己的女兒後,你的心就更狠了,你看到開顏隻會想到老曲。”
“夠了,我不想從你口中聽到一個關於他的字。秧秧,我待你還不夠好嘛,啊!還是你好了傷疤又忘了疼,嗯?就因為他死了,你又開始憐憫他了,他那些年怎麽折磨你冷落你的,你又忘了!死人真是大啊!”
“對,就是因為他死了。死者就是大。我能說,你就是不能!”薑秧穗幾乎斷喝住陳適逢。
夫妻倆有一時是緘默的,四目相對。
良久,陳適逢隻手捏住妻子的下巴,冷而乖張地告訴她,“這麽多年,你是算準了我拿你沒辦法,是不是?”
忽而,陳適逢丟開了手。
薑秧穗在他身後告訴他,“當初老曲留給我的,一應細項,我都要轉到開顏名下去。”原本這些她是要等到她死,遺囑形式留給大女兒的。
現在老陳和周乘既鬧成這樣,薑秧穗最後一點活絡的心都沒了。她徹徹底底心死了,盤不活的枯木,再強勉也難逢春了。
陳適逢理所當然,“你自己的東西自然你自己做主。即便你拿我們的東西去給開顏,我也不會說什麽。”
是的,他確實不會說。但也確實沒法平等地愛兩個孩子。
*
公墓山頂上,薑秧穗扭頭打發了司機,一隻手裏是個公文包,一隻手裏是那瓶黑方威士忌。
細雨落在她的綰發上。粒粒清明。
她也看清了開顏身上穿得這套裙子,是她當年送給她的成人禮生日禮物。
“我以為你不喜歡這條裙子的。”
曲開顏沒理會母親的話,隻是看她手裏那瓶黑方。
薑秧穗當著女兒的麵,把酒擱到老曲墓前去了。不言不語。
曲開顏也一時難開腔。片刻,她走離了父親的墓前,去到山頂的一片空地上,落雨天俯瞰白茫茫的城市,山腰上浮雲盤桓。
終究是跟過來的薑秧穗先開口的了,“開顏,乘既如果真的離開啟躍,雖然有點可惜,但是我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
“你希望他離開嗎?”曲開顏擎著傘,半轉過身問母親。
薑秧穗晦澀不答。
曲開顏煩死她回回這個態度了,“我和你說話,每次,說真的,我感覺我把我爸從墳墓裏拖出來,都比和你說話利索點。或許,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生的,你告訴我!”
“你不是我們生的,是誰生的!”這一回薑秧穗倒是急了,急得反駁她的話,“無論我之後有多對不起你,但是你是我和曲鬆年的孩子,這點毫無疑問,誰人都不可以質疑!”
一向脆而軟弱的人,忽而這麽斬釘截鐵,曲開顏心裏酸澀卻是受用的。
這個世上,也許父親乃至父輩親緣會懷疑你的血緣。唯獨生你出來的母親,她永遠不會。
母女倆沉默片刻,薑秧穗把手裏的公文包遞給開顏,知會她,裏頭全是原件,下雨天,還是回去再看吧。
“是什麽?”
“是當初我和你爸離婚,分割出來的婚內財產明細。我已經簽過字了,你回頭去律師那裏簽字蓋章便能正式生效了。”
曲開顏並不接,反倒是冷笑,“我爸給你的,你給我幹嘛?”
薑秧穗不假思索,“那麽,我不給你給誰呢?”
“你明明還有個女兒。”曲開顏回回都要說這些慪死人的話。她承認,她回回不好好說話,回回能怎麽作踐她怎麽作踐她。哪怕這個人是她的母親。好像母親越不發作,越證明心裏是有愧的。否則,憑什麽可以忍這麽多年。
薑秧穗垂著眸,並不看她。輕飄飄地反駁,“我和你爸的財產,我不會留給心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
她再補充解釋,“我知道,也許你心裏嘲諷,我都那樣和別人了,還分得了你爸的財產。”
曲開顏無端冷笑出聲,“我沒有。是你自己多想了。”
“開顏,我十九歲就跟你爸一起了,二十歲生了你。我和他的婚姻可能最後潦倒收場,但是我自問沒有依附你父親過活。他那些年很多寫作的素材、創新,行業人群的采風,很多翻譯的校正,商務上的合同、應酬都是我幫著想的、聯絡的。我陪他的那十年,即便是生活助理也不止這點錢。你姑姑可以唾棄我,但是我不允許我女兒也這麽汙名化我。”
曲開顏堅定重複了遍,“我說我沒有。”
薑秧穗這才落寞含糊一點頭,好像前塵往事已經太遠了,遠到她這個年紀隻夠應付前兩天的事,過去的她早已不記得了。隻把眼前她覺得該交代該托付地交涉給對應的人。“哪怕你以後跟著乘既去他的城市生活。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喊他乘既,……,我想問問你,你有沒有一刻是私心希望他是陳家的女婿……”
“沒有!”薑秧穗聽聞開顏這樣的話,真真誅心般地痛,“開顏,你為什麽總是要把我想得這麽不堪呢!心扉才多大,你這樣想我……”
“因為我就是不喜歡心扉啊。”曲開顏忽而高了聲,“我不喜歡有這個人的存在。”
母女倆同時陷入漩渦般地沉默。
寂靜後,曲開顏翻包裏的煙來抽,她一邊歪頭夾著傘柄,一邊來滑火點煙,吸一口,煙草的氣息跑到雨霧裏,攪為一起。
抽煙的人重新啟口,“從你生心扉起,我就徹底沒媽媽了。”她絲毫不否認,“無論你來我麵前多少次,無論你怎樣掏心掏肺對我好,無論你替心扉解釋也好道歉也罷,我都不會喜歡你的,更不會接受你。可惜,你永遠不明白我真正的想法。”
這一刻,薑秧穗也是糊塗的。開顏的意思是她是獨一無二的開顏,媽媽也要是獨一無二的媽媽。
可是,媽媽有了別人的孩子。
上初中那年,寒假開顏和疏桐住一塊,傳染了肺炎。姊妹倆一起住院了。
薑秧穗趕過去,開顏知道媽媽在病房陪了她整整一夜,可是第二天一早,她還是把她趕走了。
不大的三人間病房裏,還有一床別人家。開顏任性地對薑秧穗又是摔又是打的,不肯她留下來。
那天,直到薑秧穗淚流滿麵地走了,她也沒能明白,開顏到底是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那時候薑秧穗剛生下心扉不久,身子非但沒坐穩當,哺乳期,還沾著一身母親自有的奶香氣。
開顏憎恨。她已經不需要這樣的母親了。
“你永遠不明白這種感覺。我明明知道舅媽和姑姑未必多把我多視如己出,我明明知道她們永遠對我會有所保留,但是我一點不氣惱她們。因為她們畢竟隻是親戚,可是你不一樣,你做再好再多都無濟於事了,你對我再好,我心裏也會記著,你對心扉不還是一樣,甚至隻會比我更好。”
“事實也是你對她確實比我更好。你別不承認。”
沉默半晌的薑秧穗在二手煙的充斥下,連咳了好幾聲,隨即頭一點,“開顏,我老早忘記你依偎在我懷裏撒嬌是什麽光景了。我也老早忘記我是怎麽把你養大的了。我在你麵前,老早就一點母親的成就感都沒了。事實也是,我明明缺失了你生命二十年,憑什麽以一個母親來自居了。我知道的。”
可是,她還是不死心地一回回想起死回生。
現在她知道了,知道當初離婚的時候,女兒為什麽義無反顧地選了父親。
因為那個擁抱。
也因為她父親的人格魅力。
“我爸死後,你憑什麽覺得我會跟著你,你即便真的拿到撫養權,你要把我怎麽安排,帶到陳家去?”
“開顏,無論你信不信,當初我動用律師想拿回你的撫養權是真心的。無奈,你姑姑的手段,她放出那樣的輿論,說我貪圖前夫的財產,說我婚內出軌人盡可夫。最終,你依舊沒有選我,選擇留在了曲家。”
曲開顏聽到這樣的話,一時光火,“所以我說你是軟弱無能的,你即便被人騎到脖子上,你依舊忍氣吞聲,怪得了誰!你不還是覺得我有曲家這個後路而已,所以你放棄了,換作是心扉,她無依無靠,你怎麽也要把她監護回來的!”
“是!我軟弱無能的,我始終覺得你有個曲家後路。那我能怎麽辦,開顏,顏顏,你教教我呀,我要怎麽做,和你姑姑撕破臉?拿著你爸爸的一些證據去威脅她,那些證據我早交給曲家了呀,我是那種會備份的人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即便有,我也不會的。因為你口口聲聲不肯跟我,你當著曲家那麽一大宅子人不肯要我這個媽,我那時候什麽臉麵什麽心腸都碎了。我空口白牙把你爸的……去公之於眾?我能得到什麽,我除了摘不幹淨的一身罵名,沒準我還會逼死我自己的女兒!你是那麽愛你的爸爸!”
“開顏,我要怎麽做呢,你教教我!從頭至尾,我沒想到你爸爸會死……”說到破防處,薑秧穗淚如雨下,“我想不到他就那樣死了,他才三十九歲。開顏,我即便和他鬧成那樣,我也沒想過他會死呀。”
“我爸嗑藥了是不是?”
“……”
“除了嗑藥呢,他還做了什麽。當年你們那麽和平地離婚了,是因為你拿到了他不軌的證據?還是陳適逢?”
“……”
曲開顏一氣之下,把手裏的煙拋了。“媽,我感謝你為了我為了我爸為了他們曲家,忍下這筆苦楚,但是,我依舊要說你無能軟弱,你有姑姑一分魄力,我們也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麵。你總是前思後想的。即便想著我年紀小你舍不得說,這麽多年了,你又為什麽不說?”
“你把你爸看得這麽重,沒有你爸沒有曲家你也不能這麽多年過實實在在的千金小姐生活。我說了,非但緩和不了我們的關係,你更會恨毒了我,我知道。”
是的。曲開顏即便這一刻,她都依舊是不想聽,不想認的。
事已至此,不破永遠不會立。
曲開顏再冷靜不過的神思,“我看到的那個擁抱是你和我爸談妥了離婚的訴求?”
薑秧穗不置可否,片刻,“是陳適逢拿到了你爸吸食毒/品的證據……”
“你和陳適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開顏,你爸都沒了,我沒什麽不能承認的了。我說沒有做對不起你爸的事,是婚姻存續期間沒有實質性的關係。但是我確實跑神了,我也懂陳適逢的意思。他和你爸十來歲就是朋友,我們第一次見麵,陳適逢的表現就有點失常。”
*
十九歲的薑秧穗陪同哥哥去P大進修,認識了文學院再年輕不過的副教授曲鬆年。
風華正茂的曲教授,某天,他的書案上有枚陰刻的印章,秧秧看不懂,他給她印在手心裏,才看懂了上頭的大篆,是曲同二字。
薑小姐一時傻眼了。問他,你怎麽有曲同的章呀。
曲教授點頭附和,是呀,我怎麽有曲同的章,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直到薑小姐回到A城後,她再給他打電話,電話裏這才想明白,你就是曲同是不是?
那頭:如果你喜歡他的話,我冒認也不是不行。
薑小姐嬌憨可愛,在家裏連連跺腳地驚喜,沒多長時間,哥哥請曲鬆年來家裏做客了。
不到二十歲的嬌慣女兒,昏頭昏腦地愛上了這個文人兼名人。
她那時候覺得在他身上,聽他那樣纏綿地喊她秧秧,好像天底下再沒比他重要的人了。她什麽都願意給他,也什麽都願意為他做。
一來二去,還在劇團掛名演出的薑小姐有了身孕。
哥哥為此和曲鬆年吵了一架,薑家也發了好大的火。補救的法子,唯有結婚一條路了。
婚後曲鬆年依舊在P大教書了幾年。後來女兒要正式上幼兒園了,他也正逢一個長篇創作要閉關形式地寫作。於是,一家就正式回了江南定居。
二三年裏,薑秧穗走馬上任般地從新娘子到了新興母親連同著曲太太。
家裏前前後後都有保姆司機幫襯著,辛勞倒是談不上。
隻是曲鬆年閑落的時候,是個最賦閑的文人公子哥,他能由著你千般萬般地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一旦投入工作,也走火入魔般地割裂人格。
情緒不好的時候,酗酒抽煙,當著保姆的麵朝妻子發脾氣是家常便飯。
薑秧穗任性嬌慣口吻有時回嘴幾句,“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你都說從前。你從前還不是孩子媽呢。秧秧,你不能老以戀愛的水準要求我。”
“我沒有。我隻是想你抽出一杯茶的時間陪我說說話。”
曲鬆年就當真要保姆端杯茶來,他坐著、秧秧站著。他要妻子說呀,我在這呢。
那冷落訓斥人的光景,就連家裏的保姆都看得寒毛倒豎。
薑秧穗小曲鬆年七歲,她時時刻刻當他兄長、師長、明星般地仰慕,有時候他這樣的戾氣絕情的脾氣,她真得很受挫。
私底下也掉過眼淚。
保姆大姐勸秧秧,哎,曲老師這種工作性質,你得多體諒體諒他,為了孩子。他也是為了你們這個小家好。
開顏上學後,薑秧穗也開始恢複自己的工作。
她除了自己舞蹈室的教學,還兼顧著丈夫的一應生活助理打理。
曲同愛寫手稿,他的那些草字,也隻有薑秧穗能一字一字清楚無疑地幫他錄入電子稿。
翻譯作也是,她會認真拿原著出來一句一句幫著他校正比對。也是那時候,她的英文跟著突飛猛進。
寫紅學研究稿時,秧秧也跟著後頭耳濡目染成了個半吊子紅學發燒友。
曲同不愛那些應酬交際,也是太太陪著,才算全須全尾走過場了。
一次他們去安徽采風回來,曲鬆年執教期間的學生來拜訪他,兩個人相談甚歡,學生請曲老師為其雜誌寫四月序言,他一口答應了。
曲鬆年抱著自己的掌上明珠,學生誇曲老師的女兒長得真得洋娃娃一般,是不是女兒都像爸爸呀。
全程薑秧穗都沒怎麽說話。晚上,回到房裏,妻子就今天的會客和曲鬆年聊了聊,她說她不大喜歡今天這位女學生。
曲鬆年怪妻子小氣了,不過是個小毛頭,不必放在心上。
薑秧穗說女人的直覺很準,你這個女學生全程跟你說話刻意隱掉她這位太太、孩子的母親。這是很沒有禮貌的社交,也有點挑釁意味。
最後這個詞無端惹曲鬆年不快了,“她能挑釁到你什麽?秧秧,你是不是在家待久了,想太多了。”
薑秧穗不懂,為什麽簡單一個沒有安全感的閨房問題,曲鬆年會這麽嚴陣地說教她。
“我在你心中,還比不上你一個學生來得重要?”
“這不是比不比的問題。而是你們沒有可比性。我甚至覺得你這樣的比較很無聊,很假想敵。”
是夜,薑秧穗去和女兒睡的。
就這麽一個算不上問題的口角,曲鬆年足足冷了妻子半個月,但在女兒麵前他們依舊是恩愛的。這是曲鬆年的原則,不當著孩子的麵吵架,不當著孩子的麵抽煙。
女兒學校請曲老師去給他們上一節讀書習慣養成課。
曲鬆年滿口答應了,甚至脫稿去的。洋洋灑灑信口拈來地給孩子們講了足足一個小時。
開顏回來驕傲自豪極了,一時想吃披薩。那日,薑秧穗正好胃痛得厲害,原打算說不去的,曲鬆年稍作安撫,說孩子難得這麽起興,別掃了孩子興。
薑秧穗是吞了兩顆胃藥,硬撐著陪他們父女倆出去慶祝了一番。
也是那裏,難得碰上了陳適逢。
他攜著女伴,過來與鬆年一家打招呼。
顏顏請陳叔叔吃披薩。陳適逢卻之不恭的樣子,打發了女伴陪他們坐了會兒。
曲鬆年陪女兒去洗手的時候,陳適逢問薑,你看起來很不好。
薑秧穗頓時身上生出一身冷汗來,端持守禮地客套了一番。冷漠疏離。
最後,陳適逢同老曲老友般地拍肩,離去。
曲薑二人正式生出嫌隙的契機是因為曲鬆年一次丟稿事件,他的書房輕易不允許人進,他一閉關甚至能幾天不出房門。六七月的江南,黃梅暴雨如注,妻子幫他修得那個玻璃房頂,平時有陽光進來是不錯,關鍵時刻也捅出個大簍子,台風天氣,玻璃頂碎了,那天,曲鬆年難得回房裏休息,夜裏狂風卷進來,風雨把他的一篇新稿撕得粥一般地爛。
薑秧穗第一時間想去幫著補救,曲鬆年大發雷霆,當著女兒、保姆的麵叫妻子滾。
也叫明天就把這倒黴催的玻璃頂給我拆掉!
顏顏嚇得哇哇直哭,怪爸爸,不準發脾氣。
薑秧穗一氣之下就抱了女兒回娘家去。幼兒園的學也不上了。
彼時也才二十三四歲的薑小姐,回到家,原打算跟父母哭訴一下的,父親聽到她把離婚掛嘴上,嚴厲訓斥了番。
大意就是都有孩子的人了,還是這麽任性。婚是這麽好結的?又是那麽好離的?你再提離婚試試看!
終究,曲鬆年都沒來省城接她們母女。隻給舅兄薑柏亭來了通電話,說他要去P城談一個項目的編劇改稿,秧秧和孩子實在不行就在家裏住段時間吧。
薑柏亭兄長撐腰地說了幾句曲鬆年,你這麽忙不開的,當初就別答應結婚呀。你們曲家也是富貴人家,連對家裏幫忙的人都得講點禮吧。你這吆三喝四的公子哥脾氣,你早點說啊,早知道你這麽個不容人的氣性,小妹就是把孩子生在家裏,我也養得起她的。
你敢再說一句叫她滾,試試!
曲鬆年也自覺失言,即刻給妻子掛了電話。說了一通,哄了一通。薑秧穗才答應回去。正巧陳適逢在省城談生意。
薑陪女兒和侄女在市中心的商場買東西的時候,遇到了陳。
陳聽說薑秧穗要帶女兒回S城,便說他正好回頭,可以帶她們一程。
薑搖頭,說不必了,她可以自己搭車子。
陳適逢慢待地笑,隨即給鬆年打了電話。
那頭自然謝老友的幫顧。掛了電話,陳適逢笑薑秧穗,你這下可以放心了?
抱著孩子的人,沉默不語。
片刻,陳適逢再補一句,“車子送你們回去。我不一道走的,放心。”
*
丟稿這個事情過後,曲鬆年為了更獨立的時間空間,他在外頭租了個工作室。
這樣,與家裏會麵的時間就更少了。
薑秧穗多少回送吃食給他,都隻在門外徘徊,不敢敲門,也不敢給他打電話,最多最多發條信息給他。
很多時候,她都是一個人麵對家庭,麵對孩子的衣食起居到上學課業,麵對娘家那頭的人情世故。
曲家這頭又千頭萬緒的生意經。回回曲鬆年都扔給意年做主,薑秧穗想多嘴問一句,曲鬆年的口吻也是你不如意年熟,幹脆就由她一肩挑吧。年底你看得懂那些賬目就行了。
曲意年同這個大嫂不大和睦。沒什麽理由,就是性情不合。意年強硬說一就不能改二,她眼裏的大嫂般般孩子菟絲花,偏就男人很吃她這套。
有時候姑嫂嗆聲,曲意年的意思她會和大哥商量。薑秧穗便問她,你大哥這頭,難道我沒有一半的做主權嗎?
意年冷嘲熱諷,我看還真未必吧。
曲鬆年聽這些家務事隻當煩瑣。一刀切,叫秧秧別管了。
久而久之,薑秧穗已經不想回曲家那頭了。
除了避無可避的應酬,曲鬆年要攜伴出席,他才會帶太太參加。
外人眼裏的曲鬆年夫婦,神仙眷侶、郎才女貌。曲同讀者圈更是盛傳曲老師二十四孝寵妻愛女,謫仙一般的人物。
他的散文集關於妻女的,字裏行間滿滿溫柔小意。
隻有薑秧穗自己知道,她很多時候對著丈夫,比對著老師、兄長、父親還要局促。甚至過夫妻生活都得匹配著丈夫的時間與心情。
偶爾,秧秧表示她不太舒服,不太想。
曲鬆年溫柔耐性地哄兩聲,然而,他執意要進的時候,才發現她一點沒有濕,那一刻,隻有關上門來的夫妻才若即若離地明白點什麽。
薑秧穗有好幾次這樣生澀的體驗。她全不是自己的心意了,隻是身體本能地被不依不饒地磨合之下,勉強且煎熬。
偶爾她想試著調劑地去找他時,曲鬆年又喜怒無常的脾氣,永遠沒完沒了的電話,沒完沒了地讀書,寫作。
顏顏幼兒園畢業的時候,本該參加畢業典禮匯報演出的。
薑秧穗陪著女兒練了前前後後有兩個月,結果那天顏顏起高燒了。
曲鬆年去P城參加一個讀書會節目錄製。薑秧穗一個人抱著女兒去兒童醫院看急診。
這麽多年後,薑秧穗既然願意和女兒**,就不怕自白點什麽,她說陳適逢是故意的,故意給她打電話,原本想好的措辭是說不小心按到了。
那天無巧不成書,薑秧穗請隔壁一個媽媽稍微幫她看兩分鍾,她去趟廁所,省得拖孩子打點滴的手一起動了。
電話是顏顏接的,她告訴了陳叔叔,她和媽媽在哪裏。
沒多久,陳適逢真得趕過來了。
就是那時候陳適逢動了讓他們夫妻離婚的念頭。
因為他看在眼裏,薑秧穗的生活過得風雨如晦。
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所以他根本不怕曲鬆年知道。哪怕老曲來接老婆孩子,陳適逢甚至旁觀者說教口吻,怪鬆年不該這樣,處處都要老婆一個人,光我看到就好幾次了。我看她瘦得連孩子都抱不動,這就是你做丈夫的失職了。
陳適逢說這話時,臂彎裏還替薑秧穗抱著顏顏。曲鬆年徑直從陳適逢手裏接過孩子,也來牽妻子的手。
到家後,曲鬆年一言不發。
之後幾天顏顏的吊針都是曲鬆年請社區醫生上門來掛的。
連同薑秧穗,曲鬆年也跟保姆說,秧秧這兩天累著了,看著她,在家歇一陣。
沒多久,薑秧穗發現自己月經沒來,測了下,懷孕了。
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曲鬆年的時候,他再冷靜不過的口吻,絲毫欣喜沒有。
隔了一夜,跟她說,不要了吧。秧秧。
薑秧穗那一刻看丈夫眼裏是沒有光的,甚至陰鷙的。她有點不明白,他們這個家庭,又不是養不起孩子,而且,捫心而論,她因為陳適逢那件事,始終有點解釋不清的羞愧,她想試著彌補兩個人的感情,她覺得這個孩子是個契機。且顏顏也六歲了。她能騰出精力顧第二個孩子。
曲鬆年無視妻子一番話,執意口吻,要她還是弄掉吧。
為什麽?薑秧穗問他。
曲鬆年不答。
終究夫妻倆那點不信任乃至猜疑感作祟了,她問他,你是不是在懷疑我?
曲鬆年陰鬱地看著她,仿佛等著她自投羅網。
秧秧在曲同麵前,永遠是孩子氣的。於是,她徑直說了,你懷疑這個孩子不是你的?
那一刻,曲鬆年的沉默像黑夜的海平麵,隻有真正在海麵上乘風破浪過的人,才明白黑夜的海麵有多可怖,一般的那些照明探過去,壓根看不到波瀾壯闊的黑夜上,邊際在哪裏。
良久,曲鬆年對妻子失望且訓斥的口吻,“秧秧,你是跑神了嗎?”
薑秧穗即刻反駁,她沒有。
偏偏是這下意識,讓他們夫妻倆如履薄冰起來。因為她聽懂了他的話。
就是這麽溫文爾雅的曲同曲老師,他踱步過來,勾起妻子的臉,端詳卻十成冷漠,“嗯,不怪你。怪陳適逢,他膽敢覬覦別人的妻子,混賬東西!”
薑秧穗是做好了要把老二生下來的準備的。她氣得發抖,說孩子生下來,你總該明白我是不是清白的!
可是她怎麽也沒想到的是,曲鬆年不知從哪弄來藥物流產前居家吃的米非司酮,薑秧穗在不知情之下,服用了三天。
沒等到正式去醫院,她已經出血了。
老二自然沒有保住。這個事情之後,薑秧穗痛心疾首地跟家裏求助,她想和曲鬆年離婚。
因為他不相信我,因為他親手打掉了我們的孩子。
可是薑家人過來,了解事情始末後,家裏齊上陣地勸秧秧,這裏頭也有你的不好,你一個結婚有了孩子的人,為什麽會同陳適逢來往?
薑秧穗滿口辯駁,她沒有。
薑柏亭那裏又跟小妹轉述他和鬆年聊過的情況,因為曲鬆年承認他近來情緒壓力大,服用了些處方藥,這個孩子盡量還是不能要。
薑秧穗在醫院裏歇斯底裏,她怪家人沒一個真正設身處地替她著想的。我說我過得不開心,你們永遠說我任性。我就是不懂,他為什麽每次隻有我父親我兄長出麵,他才能低頭,才能說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明明才是他最親近的人!
沒多久,曲鬆年帶著女兒來看她。薑秧穗心死了一半,可是顏顏穿著她剛買的綠裙子,問媽媽,你好些了嗎?
媽媽,你還疼不疼啊?
那時候的開顏其實已經記事了。可是她隻以為媽媽是生病了,和她一樣打點滴就能好的。
每天陪媽媽到下午五點,她再回去。把她舍不得吃的零食全攢著塞在媽媽被子裏。
薑秧穗等到女兒走後,掩麵哭了好久。
曲鬆年這才放下手裏的工作,殷殷切切陪護了妻子幾個晚上。
等薑秧穗情緒穩定了些,也把那離婚的念頭為了孩子又打消了些。她才問他,你到底在服用什麽藥?
曲鬆年這才告訴妻子,是一些精神鎮靜的。她問他看得哪個醫生,曲鬆年又推脫著說不妨事了。
之後薑秧穗局外人再回憶起來,不,他那時候依舊沒和她說實話,他可能那時候就在吸食那些了。才堅定地沒肯要第二個孩子。他很清楚那是他的孩子。
顏顏上小學後,薑秧穗就徹底辭去工作了。
那幾年她真得深居簡出般地生活,偶爾陪老曲出來應酬,外人對她的印象都是冷淡再冷淡。
她即便快要到三十歲了,依舊一副天真的、不食煙火氣。
一日,她陪著老曲會老朋友,酒局上,曲鬆年無比嗬護妻子,對麵的陳適逢卻冷笑不已。
那晚,他把她拖進一個無人包廂裏。逼著她看看鏡中的自己,眼裏哪裏有半點神仙眷侶夫妻的影子啊。
你們倆騙鬼呢。
薑秧穗想掙脫掉這個男人。因為他有病,每次見到他準沒好事。
陳適逢承認,他是有病,總好過你每回見到我都跟躲鬼似的。我就這麽可怕嗎?
你從來不敢看我的眼睛。
薑秧穗打了他一巴掌。嚴陣叫他閉嘴,也不要碰到她。
陳適逢快哉極了,他說最好扇得再重些,這樣我就可以帶著你的指印去問問曲鬆年,你老婆為什麽脾氣這麽大!
薑秧穗羞憤到肩膀直發抖,她問他,你到底想幹嘛!
我想你承認你過得不好。我想你別受他擺布。秧秧,你最好別讓我逮到他什麽錯處,否則,我一定叫他身敗名裂。就憑他敢那樣邪門歪道弄掉自己的孩子。
陳適逢這個年紀在圈子裏沒有結婚,他在江南這頭投產的實業更是行業翹楚,實屬迷一般的二世祖。他端自一身西裝革履,欺身幾步朝她來,把她逼退到牆角,他說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歡極了,可惜,你沒能把自己照顧好,你嫁得人他也是。
明明他什麽都沒做,薑秧穗徑直推開他,一記力道,等曲鬆年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光景就是苟且的人撇清地分開而已。
薑秧穗第三次提離婚就是這次回去的爭吵,她賣力自白她什麽都沒做。
他如何把我拖進那房間,就好比你現在不肯我離開臥房一樣。
曲鬆年卻不管這些,問秧秧,“你喜歡他嗎?”
“我問你,是不是對他有點動心了?”身高差的兩個人,男人能輕易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提起來。
“畢竟他對你一而再再而三,勢在必得得很。你還不知道陳適逢的脾氣吧,難得,他能對一個女人留情這麽久,僅僅因為沒得手吧?啊!”
之後的行徑,曲鬆年像瘋魔了一般,也像男人的圈地占有欲。
更好像他這樣折磨她,就昭示著他陳適逢輸了。
這種聲嘶肉搏的痛楚裏,曲鬆年問妻子,是不是有點喜歡陳適逢了。
儼然一具豔麗的屍體的人冷冷答複他,我喜不喜歡他我不知道,我這一刻厭惡你是事實。
滿意了吧!
事後,薑秧穗蜷縮著被撕裂的疼痛,堅定地跟曲鬆年提離婚。
床邊的人,再冷眼不過了,“好,去告訴你女兒,你愛上陳適逢了。看看她同不同意。”
“還是我現在就去。”
曲鬆年說著就一副奪門要去女兒房間的架勢。
薑秧穗嚇得從**跨下來,幾乎膝行一般地拖住他,求他不要嚇著孩子。
那時候,她已經直覺老曲情緒很不對了。
兩個人已經算是離心的狀態,曲鬆年一應事務都在外頭工作室俱不跟家裏交代。
曲鬆年一心隻威脅妻子,想離婚就從你女兒身上踩過去。否則,你一輩子也別想和陳適逢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他姓陳的有什麽本事把別人的老婆弄成他的。
那之後有一年多,薑秧穗像被曲鬆年禁錮在家裏一般。她連孩子上下學都不能去親自接送了。每天隻在家裏做一個金絲雀般的有錢人太太。
早年那樣陪著曲鬆年一筆一筆的寫作相守也沒有了。
某天,她收到一個U盤。
她以為是什麽惡作劇的木馬程序,沒當回事。直到隔了一段時間,又收到一個同樣的。
她這才插到電腦上,看到的畫麵,簡直汙穢不堪。
是……
即便事隔這麽多年,薑秧穗這種性子的人依舊難以啟齒,尤其是陳述給自己的女兒聽。
曲開顏心已經麻木了,她隻想知道再事實不過的真相。
“是什麽?”
“是你爸爸和他學生……”
比曲開顏想得好不到哪裏去。是因為曲鬆年吸嗨了,他腦子裏那所謂的對家庭對妻子忠貞,也不過就是拿身體跟拿手拿嘴的區別了。
曲開顏聽後,有一陣是生理惡心的。
那段錄像清楚無疑地披露了他和學生。就是當年來找曲老師作序的那個女生。
對方用這種極端地方式想所謂地取而代之。包括那些無處方的鎮靜藥也是那個女人教唆他的。
薑秧穗那時候是真的累了,她知道曲同於他們、於曲家、於女兒的意義。也知道曲鬆年是不會娶那個學生的。
即刻通知了曲家去做公關。曲鬆年經此一役才鬆了口低了頭,甚至想說動薑家來再一次遊說妻子,為了孩子,保全他們的婚姻和他的名譽利益。
可是關鍵時刻,殺出個陳適逢。
曲家至今都認為是薑秧穗把曲鬆年吸食嗑藥的證據給了陳,陳這才狠厲地逼著曲簽離婚協議書。
開顏看到的那個擁抱,就是曲鬆年無奈答應了陳適逢的談判。
曲鬆年唯一的要求就是女兒歸他。
陳適逢不肯讓步,說孩子歸誰,那要由孩子選。
可是他們誰也沒想到那天,開顏提前溜回來了。也看到了陳擁抱媽媽的那一幕。
孩子最終選了父親。薑秧穗無能為力,那時候隻以為顏顏太過愛慕爸爸了。
曲鬆年也一再跟薑秧穗保證,顏顏跟著我,難不成沒有跟著陳適逢叫你放心?
是的。他才是真正的父親。夫妻感情可以散,他愛子的心,是散不掉的。
可是,薑秧穗不放心的是,你就當為了女兒,不要碰了,好嗎?她那時滿以為他隻是初犯。
曲鬆年點頭當保證。
陳適逢那種性子,能等到薑秧穗離婚第二年再正式結婚已經是底線了。
明明那一年,曲鬆年都再正常不過的。他帶著女兒,住在原先的小樓裏,薑秧穗某天聽到這震驚的消息,她隻覺天都黑了。
而事後陳適逢派出去的人打聽的結果和曲家的背調不謀而合。
就是曲鬆年又和那個女人來往起來了。
那段時間,薑秧穗心力交瘁,她一直自責也許她不和他離婚,老曲就不會死。
陳適逢恨透她這樣瞻前顧後,你不和他離婚,他會拉著你一起磕一起死!共情癮君子,那才是真正的濫情!
這個檔口,你不如想想,怎樣把女兒接過來,才是正經。
之後的事,都是開顏視角知道的了。
“開顏,我時常在後悔,當初和你爸離婚對還是不對?”
“也許我就那樣兩不相幹地陪著他,他或許就不會死。”
撐傘遺落在雨幕裏的人,遊神許久,終究回來了,“我何嚐不是陪著他呢,姑姑何嚐不是知道的呢。他依舊那樣死得靜悄悄的。死在我的酣夢裏。”
“開顏……”
“我們都在,依舊是一樣的結果。他那個書房,誰進得去?即便是神,也隻渡自渡者。”而不是自墮者。父親他比任何人都懂這個道理。
“顏顏……”
“我一直當他神明一樣的人。也謝謝你,這麽多年沒有告訴我真相。原來,他寫得那篇《春日戒》,他才是那個小尼姑。”
曲開顏連說了幾句話,薑秧穗都聽不到她進氣的聲音,直直出氣,愣愣地,又是在這樣蹊蹺的地方。薑秧穗丟掉手裏的傘,去掐她虎口,也拍她後背,“顏顏,你先喘口氣,你別嚇我。”
即便這樣,曲開顏依舊撇開了母親的手。她孤獨疏離地過了這麽多年,今天她不是來和誰握手言和的。
僅僅,她想移開她心裏的山。
比如那個擁抱。確確實實,即便他們豁免、正義了,但在十歲開顏的眼裏,依舊是無比恫嚇的。
即便母親口裏的丈夫是那樣薄情偏執的,可是,曲開顏眼裏的父親卻是沾著神格光明的。
她想試著問問母親,她們這兩廂視角能不能試著抵消掉。
因為她隻能做到不繼續愛與恨他們為止。
良久,她終究把這樣的話,宣之於口了。
薑秧穗聽清女兒的話,目光垂落,有一刻像極了菩薩低眉般地美。“原來,這才是你今天願意見我,問我,聽我的原因。”
開顏慚愧極了。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要說早說了,我會帶到棺材裏去。陳適逢也不敢。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擔保。”薑秧穗說這一句的時候,潸然淚下。
因為她終究認清了一個事實,顏顏始終更愛父親多一點。因為他拿死終止了他的罪與過。
終究,她的軟弱或者隱忍是對的。
開顏的目光別得更遠去了,隻留孤落落的話在她們之間,“我今天穿這套裙子來,也是想告訴你,這是你唯一一件很直白很利落且獨一無二指定送給我的禮物。就是給開顏的,不牽三掛四任何人。”
“媽,我要的是這種母愛。你明白嗎?”
事實就是,從他們分割婚姻家庭那一刻起,開顏注定是個破碎的人了。
即便爸爸不死,她也不會和母親多親密的關係了。主要責任在她,她這些年清清楚楚推開了母親。
當然,或許爸爸不死,她也不會多愛爸爸了。
因為總有一天,他會和別的女人好或者結婚。開顏也會看到他那樣破敗不堪的一麵,他再不是萬千讀者推崇的曲同,他是個放任自己,消弭自己,一蹶不振的癮君子。
開顏說著,從包裏翻出了那隻金裏刻著她生辰八字的蝦須鐲,告訴她這其中的關巧還是周乘既發現的。“我也知道,你其實是寄希望我哪天發現是你送給我的。”
這裏頭藏著的巧思出自《紅樓夢》,且這巧思終究還是源於她和父親一起研學紅樓的機緣,薑秧穗自比是開顏的檻外人了。
那麽,既然她已經厘清父親的麵目,今後她們就不必依托他再作任何溝通的橋梁。
開顏說這個鐲子嵌刻的祝福也沒意義了。
“退給你,卻不是還給你。也許哪天你再送我一件像這件中古裙意義的禮物,我還是會收的。”
“至於爸爸那頭,這些天我想過了,他那篇遺稿我打算交給佟老師,稿費細項充作慈善吧。他已經故去這麽多年了,剩下的我也不會繼續同意授權他任何再版版權了。直到他所有的版權進入公版期。如果那時候,還有人記得他,認可他的造詣的話。”
“媽,這是我能做的,對你們,對自己,最不自私地交代了。”
薑秧穗含淚接過那隻蝦須鐲,當著開顏的麵,把鐲子扔向了山下。
金子保值純真,然而卻像女人心一樣是軟的。她投出去,一點細響都沒有。落落無聲。
公墓山頂,有兩條下山的台階路。一南一北。
薑秧穗從南路折返,司機沒等陳太太走下來幾步,就迎上來接了,告知,陳總在山下等著您呢。
北路台階處,曲開顏撐著傘,像撇在人間的一截錦灰一級級往下。
忽而,半山腰有一折人影,隔著鴉青的煙雨,她看不大分清。
隻見闊緩步台處,那人撐著把黑傘,來回踱步的姿態,像是在等人。
她站在幾十來步台級上,與那頭的人,遙遙相望。
周乘既忽而把傘往後揭了揭,像是叫山上的人看真切些他。
他就站在那緩步台的最中心點的一個位置,不來也不去的樣子。
緩緩,高處的人始終不動彈的自覺,他幹脆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有人這才像看清了信號燈,衝閘而出的歸家人一般,篤篤腳步,幾十步台級,她邁得箭矢般地俯衝。
以至於,衝進他的懷抱裏時,周乘既做足了十成的緩力,依舊被她衝跌掉了手裏的傘。
“不是說好我陪你來祭拜的嗎?”
“周乘既,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