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開顏在山頂公墓淋了些雨, 回來就病倒了。

燒得人直犯糊塗,口裏的話,周乘既一句都聽不懂。

他帶她去掛急診。兩個人大半夜在急診樓的成人輸液廳裏,曲開顏吃完一瓶桔子罐頭, 戰損的大小姐是什麽發型什麽妝容都沒有了, 灰頭土臉地靠在周乘既肩膀上, “嗯,終究我是吃到你開的桔子罐頭了。”

她問他,“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在想什麽啊?”

“在想這女人不簡單,三十歲了還欺負未成年妹妹。”

曲開顏也不知道是燒還難受, 還是當真覺得慚愧, 一言不發。

片刻, 周乘既再道:“可是我還是無條件地站了這個女人。”

“為什麽?”

“沒理由。大概就是你長在我哪個點上吧。”

曲開顏沒力氣跟他打哈哈,隻掐他手背,怪他這話說得流氓兮兮的。

周乘既再仰頭看了下她輸液袋裏頭的水, 快沒了, 他站起來, 直瞅著袋中的水下到輸液管裏了才撳鈴叫護士來換藥。

護士過來,常規程序地要核對一下病人姓名,周乘既把籃子裏要換的點滴袋遞給護士, 配合人家, “曲開顏。”

換上新的藥, 周乘既再坐回她旁邊的椅子上。

曲開顏終究把昨天見她母親的情由,一五一十告訴身邊人了。

父母那痛苦糾纏的十年, 被她寥寥幾句揭過了。她垂著頭, 也不往周乘既身上靠了,隻跟他說:“所以你知道你那樣和陳適逢叫板多不值得了吧。”

“哪裏不值得?”周乘既的聲音再冷靜不過。

曲開顏偏頭看他, 他把她腦袋再招過來,擱他肩膀上擱好了。

“你別怪我馬後炮,從一開始我在陳家見到你,聽說陳適逢所謂的朋友妻盡可欺那些風波話起,我就知道你父輩這三角關係絕對不簡單。你父親也絕對不會多無辜。”

“我知道我這樣說,你多少會難過。但是開顏,原諒我真的從小聽這些案件官司長大的,還有我奶奶她們那裏多少女人的辛酸淚。”

“中國式的家庭,中國這樣的倫理道德枷鎖場,說實在的,女人有些差錯或者不軌行徑,總有些情由的。甚至說句不好聽的,即便論原罪,多數也不是她們自己。”

周乘既說,拿他姑姑作例子,她明明是舍不得承認昊辰當真沒了,她明明是為了女兒能在蘇家好受點,無論是教育還是將來獨自成家,總要得她父親的幫襯才有底氣。這才和蘇振南離婚的。

可是這些年,多少人說她瘋魔的。說她把孩子弄丟了,瘋瘋癲癲地,不願意再和丈夫生一個彌補前嫌。作死般地要和丈夫離婚,連那套房子也說得多難聽,說她孩子都弄丟了,離婚還要刮下前夫一層皮。實則,那套房子就是蘇家打發周明芳的遣散費而已。

人嘴兩張皮。可是,這兩張皮,往往比利劍更能刃人心。

周乘既那晚和陳適逢對陣,從頭至尾,他的訴求不是追究他們那三角關係的孰是孰非。他也遠遠沒有資格。他怪陳適逢的是,你沒有待開顏好的因,有什麽資格來嶽父嘴臉跟周乘既提要求的果。

“所以你聽到爸爸那些是不意外的?”

周乘既拿沉默告訴她事實。

曲開顏問他,“那麽我說我並不是全不知情的,你要怎麽說?”

“你知不知情,都不影響我的決定。”

曲開顏聞言,從他肩上抬起頭。

四目相對裏,她幾乎本能地告訴他,“也許我天生笨也鈍,其實他們離婚前兩年,我應該是有記事能力的,或者我明明察覺到父母的異樣的。可是等他們真正離婚那一刻起,我躲進那個儲物間起,我真的下意識地擦掉很多記憶。尤其爸爸那樣沉默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是大多數,我帶著那個擁抱的主觀印象,我真得替他一般的心情,恨了我媽這麽多年……”

然而呢。

他在那個書房裏,會別的女人,明知不可為卻依舊放縱自己。

“周乘既,他不是一般的市井之輩。他明明讀了那麽多的書,他有那麽多的榮耀與名譽,可是,他還是抵消不掉他心中的惡與魔。我在我媽麵前都不願意承認,甚至痛恨地罵我爸一句,他怎麽可以的……他心裏真得愛他的事業愛他的家庭愛他的妻女,就不會由著自己淪落成那樣。什麽教唆什麽靈感全是狗屁,他就是自私、涼薄!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沾那些他帶那個女人來家裏,如果被我碰到,對我是怎樣的傷害!他那麽早就認識那個女人了……怪得了誰!”

“因為他磕那些,他那樣極端地弄掉了他自己的孩子。周乘既,我在想我媽當時得多絕望多疼啊……”

“她就是軟弱啊,如果是我,我就是拚著大家魚死網破,我也要離開他。”

而那時候的開顏做了什麽呢,她被爸爸籌碼一般地帶到媽媽身邊,拿她的天真,拿她的零食,又一次地把媽媽逼到了心軟,甚至軟弱。

可是曲鬆年忘了,他一開始遇見的薑秧穗,她就是個小姑娘呀,就是軟弱的孩子,仰慕他呀!

淩晨二三點,輸液廳零星散落的病人及家屬。

周乘既聽著肩膀上的人頭埋朝裏,悶悶的聲音,碎片般的情緒。

一直到她說到筋疲力盡說不動了,還是睡著了,他悄聲去撥她的臉,才發現有人怔忡般地看著醫院廳頂上的節能燈管。

周乘既拿手蓋她的眼睛,要她先睡會兒吧。

“天塌不下來。太陽照樣準時升起。”

“那麽,你還在嗎?”

“我去哪裏?”他反問她。

“你為什麽會去公墓?”

“陳適逢通知我的。”

“我以為你不和他說話了。”

周乘既笑她傻話,“嗯,男人就是這麽惡劣。架可以吵,可以幹,話嘛,該說還是要說的。他不說,我又怎麽知道你一個人去麵對了呢。”

有些事總要自己麵對的。

誰也替代不了。

曲開顏這場急火攻心的高燒,連掛了三天水才算平息了。

這幾天她歇在家裏,盼盼來看她的時候,笑話開顏嬌弱的,“不知道的以為你在家坐月子呢。”

真不誇張。

因為周乘既把她照顧得太好了,盼盼說,坐月子也不過如此吧。

孟盼盼女士隻吃過黃魚麵,不曉得黑魚麵也這麽好吃呢。周乘既正好周末這天沒事務忙,便買了條野生黑魚,想煮病號湯給開顏喝的。

又礙於她好幾天不吃主食了。便弄了黑魚雪菜的魚湯麵。

麵就那麽一筷子,魚肉和魚湯居多。黑魚一點刺沒有,湯頭也鮮得粘嘴巴。

周先生客套問盼盼吃不吃,孟小姐調戲周工,吃呀,我要吃。

結果,盼盼和開顏一起吃了病號麵。吃完,嘴都來不及擦,孟盼盼就圍著開顏打量,“我就納悶了,你到底有什麽魔力啊,能讓這麽一個男人為你洗手作羹湯。”

曲開顏自己也不知道。她隻知道她該幹點什麽,起來把她和盼盼的碗收回廚房。

周乘既正好在切盼盼帶過來的水果,他弄好,叫她端出去吧。

曲開顏笑他,“怎麽,田螺少夫要守在廚房裏不出去啊。”

“不愛聽你閨蜜嘮叨。”

“你嫌我朋友!”

“嗯。”

說罷,周乘既收拾完手頭上的活,便徑直要上樓忙自己的事去了。

盼盼什麽時候走的,他也不知道。

曲開顏上來找他的時候,給他泡了杯茶。

書房暫時已經被周乘既征用了,他的那些活,別說什麽保密協議了,就是印在曲開顏腦門上,她也不高興多看一個數字。

書案電腦上走在跑一個產品的裝配模擬,而手機裏傳來的語音,卻不像正式的視頻或者語音會議。

是周乘既和元小波在組隊玩遊戲。

他等著產品跑完模擬。趁空,被元小波拉著開黑玩遊戲了。

玩遊戲的周乘既邪氣多了,都說電競遊戲裏還能忍住不罵髒話的,那才是真正的教養。顯然,他們的周工還沒修煉成聖人。

都說中路一波了。

元小波又單挑下路去抓對方的打野。

逼得周乘既罵人,“我去你的,你丫就是看人家女打野,成心的吧,啊!”

“我是看她操作不錯。想逗她玩呢。”

曲開顏就是踏著這句話音進來的,明明是小波的聲音,曲開顏唬著臉,“你想逗誰玩啊!”

一言既出,駭得那頭的小波趔趄一般地,“啊,誰啊!”

曲開顏過來的時候,周乘既已經把組隊語音關了。

大小姐把一杯清茶擱在桌案上,周乘既怕她弄灑了潮了他的圖紙,連忙把杯子端到身後的窗沿上。

遊戲還在繼續,身邊呷醋也在發酵,“喂,我當你在這挑燈社畜,都不敢上來打擾。原來你在和別的女人玩遊戲。”

有人電競的精神不能倒。一麵輸出一麵糾正她的措辭,“打遊戲,不是玩,而且電競不分男女。”

“不分男女你們怎麽知道對方打野是女的啊?”

“因為元小波切對方好幾個人頭,人家喊他哥哥,他就來勁了,一心認為對方是女生。”

“哼,膚淺,庸俗!”

周乘既把組隊語音重新打開,要曲開顏徑直告訴小波她剛才說什麽了。大小姐也不怕,直勾勾地衝小波,“直男別太直啊,告訴你,我gay蜜比我們女人還會嬌,他撒起嬌來,小心掰彎你!別聽到哥哥都五迷三道!元工!”

那頭元小波正好在喝水。一口水噴出來,還不忘問候大小姐身體,“你好些了?”

“嗯,謝謝關心,哥哥!”

“啊、這、”說話間,元小波那頭人物畫麵卡頓般地停在那裏。

周乘既笑慘了,直到遊戲結束,順利點掉對方水晶,什麽戰績他也不關心,和元小波那頭也什麽二話沒有,直接係統後台退出了。手機一扔,把靠在書桌邊的人攬過來,他把剛才小波問候她的話再學了遍,“你好些了?”

曲開顏看他電腦屏幕的畫麵還在動,任性地要去拖鼠標,周乘既一下打開她的手,“別鬧。這是正事。”

“你才沒有在忙正事,你在偷偷玩遊戲。”

聽她有這個精氣神鬥嘴,就知道她好多了。

周乘既抱她坐他腿上,隻問她 ,“盼盼呢?”

“盼盼看你躲著她,識趣走了。”

“我什麽時候躲她了,我隻是不愛聽她嘮叨而已。”

“盼盼哪裏嘮叨了。她還沒我話多呢。”

曲開顏說這話時,目光正好撞周乘既眼裏,兩個人默契地一頓,曲開顏難得的嬌羞神色,她問他,“我話多嗎?”

“多不多取決於我喜不喜歡。”

“盼盼今天還問我呢,我到底有什麽魔力,你怎麽就對我這麽好了。”

“你怎麽說的?”

“我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曲開顏說的是實話,她當真不知道。“我哪裏都不好,脾氣還很壞,你看,人家都覺得你對我好不值得。”

“那麽你為什麽要好,為什麽脾氣不能壞。我要你是我自己的事,關他們什麽鳥,他們又不知道,我的快樂在哪裏。”

“你的快樂在哪裏啊?”

“……”周乘既有一刻是不快的。好像她問這個問題,很不該。

忽地,他抱著她從轉椅上起身來。椅子滑輪一滾,震得剛放在窗沿上的那杯茶跌落到地上,杯子沒碎,茶灑了一地板。

始作俑者也不顧這些。

他抱著懷裏的人徑直出去,“我待會告訴你,我的快樂在哪裏。”

她打清明從他家那頭回來,再經陳家一役,一直心思重重的。又病了一場,像今天這樣有精神來他身邊是頭一回。

順帶著還取笑了他的同學、合作夥伴。

周乘既怪她不懂,怎麽我的快樂在哪裏,你還要問呢。

當然在你身上啊。在你名字裏啊。在你元氣滿滿地笑容裏啊。

你好端端地在我身邊,我就快樂啊。

還有,“什麽叫你gay蜜比你們還會撒嬌啊?這個比是從哪裏得來的?因為你壓根從來不嬌啊。”

“曲開顏,你下次再喊別人哥哥,試試看!”

他是抱她回房裏拿套的。拿到手裏,曲開顏攀著他頸項,柔情蜜意地喊他,“哥哥。”

周乘既並不買賬,“喊過別人,我就不稀罕了。”

她笑得想跺腳。

於是跳到他身上,腿纏他腰上,他都把安全措施拿手上了,才假模假樣地問她可以嗎?

“好些了嗎?”

曲開顏搖頭,“還沒好。”

托住她的手狠狠捏她一把,疼地她躥起身,曲開顏聽到周乘既說:“你一直在拒絕我。”

這話聽起來有點委屈,甚至還有點嬌。

曲開顏這才心上一動,捧著他的臉要來親。

周乘既捏住她的嘴巴,“全是黑魚麵的味道。”

耷拉在他腰間的兩隻腳直蹬,“你嫌棄我。”

“你還拒絕我呢。”

有人即刻身體力行地正名自己,“我想要……”

“要什麽,聽不懂。”

“要你。”她懶懶趴他肩頭,也惡趣味地告訴他,想在書房裏,想在他工作環境裏和他一起……

*

周乘既抱她再回書房的時候,正好曲開顏剛落桌上的手機響了,是疏桐打的電話。

兩個熱火朝天的人哪能顧得上這些。

周乘既把案上一些圖紙囫圇卷成卷,扔到沙發上。

電腦上的數據還在繼續演練,他把鼠標和鍵盤推得遠遠的。免得有些人給他關鍵時刻翻車了,因為這是私活,要得急更不能出任何差錯。曲開顏躺在桌案上,怪他,“看吧,你還是不放心我……”

話沒說完,他就闖進來了。

好像她拒絕他叫他好受挫。於是,一絲一毫都不準她再說什麽。

手臂撈住她腿彎,有種失而複得的歡愉感。

沉迷到理智渾濁的人,有點怪她,都這樣了,怎麽還會不知道他的快樂在哪裏呢。

曲開顏再那樣失魂落魄地絞著他,絞得他要發瘋。

他隻想告訴她,看,就他們兩個這樣過日子不是挺好的嗎?他要的就是她澄明清楚的,別再和過去瓜葛了。

她在過去缺失的,由他來填滿。

“好不好?”

曲開顏昏慘慘的感官汀濘,一時沒有答複他。

她確實還沒好,氣與力都軟綿綿地,沒什麽落地感。沒一會兒,就被折騰得一身的汗。

周乘既見狀,生生停了下來。

卻舍不得出來,隻牽掛般地看著她,拂她熱烈的汗,也直觀感受到她的滾燙。

這才理智回彈回來,繃著下頜,手背上的青筋直爆。

果斷地,勸退了自己。

分離的一秒裏,曲開顏一下子就醒了,弓了弓身子,再分明的心跡不過了,借著他的手,攀附到他身上來,陷入漩渦裏的兩個人,有著體無全膚的羞恥。

曲開顏即便大汗淋漓,口裏卻是任性地,索取地。

周乘既緊吞了幾口氣,安撫懷裏的人,“好了,不能鬧了,你還沒好。你這樣,我害怕。”

害怕她一口氣上不來,也害怕失去她。

大小姐不依。

周乘既再哄她,“你這樣出了事,我會一輩子起不來的。”

說完,兩個人相約笑了。

外麵的**雨不停,書房裏也一室旖旎霏霏。

*

睡前,曲開顏又吃了一頓小餛飩。

即便兩三個,再喝了兩口雞湯就推給周乘既打掃戰場了。

“我最近吃的,都不敢上稱了。”

“扯,你都快瘦脫相了,大小姐。”

大小姐聽這樣的話才安心些。回頭問在吃剩下餛飩的人,“你這算不算親爹親媽眼啊,自己的孩子永遠不嫌胖不嫌醜。”

“嗯,親夫眼。”

曲開顏不肯他說,想得美。

外麵雖然在下毛毛雨,可是曲開顏想出去走走。

周乘既吃完碗裏的,答應了,說走走也好,免得她積食。隻叫她套件外套吧。

曲開顏順手就拿起周乘既昨天回來扔沙發上的一件工裝夾克,他們啟躍下車間的工作服,防水防風,質量直追北麵那些個。

她穿好,像隻兔子似地蹦兩下,那頭周乘既上樓拿手機。

曲開顏催他,“就出去走一圈,不要帶手機了,周工。”

“我不帶手機,你到時候心血**要買個什麽,刷什麽,刷臉啊。”

不過,好像也真的可以刷臉啦。

兩個人像七老八十磨蹭鬼一番,好不容易這才出了門。

庭院裏,周乘既撐傘,曲開顏挽住他的手臂,亦步亦趨得很。

這樣的雨中散步沒走多遠,周乘既的手機就響了,是疏桐的電話。

曲開顏這才想起,他們書房那會兒,疏桐已經打過一回了。

手機是開顏接的,她接通沒聽幾句,就扭頭折返回頭了。

周乘既跟著後頭追也趕不上曲開顏的跑。

不多時,他們回到別墅門口,隻見柵欄庭院前赫然停著一輛黑色寶馬X5。

驅車的疏桐不知道泊停下來多久了,見到開顏過來的身影,才把後座兒童座椅上的衝兒抱下車來。

開顏著急忙火地問來人,“出什麽事了,你……怎麽……你自己開車過來的啊!你要死了,你怎麽敢的啊!”疏桐駕照拿了這麽多年,從沒獨立開過一次高速,且她特別恐懼路怒症。這些,開顏比誰都知道的。

對麵的疏桐,把賀衝兒緊緊抱在臂彎裏,無比冷靜又無比靈魂出竅般地喊開顏的名字,“顏顏,我和自己打了個賭,如果我可以平安把自己和衝兒開到你這裏,……,我就和賀文易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