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長串話算是李恒和高覽自從第一次見麵以來最長的一次交流。

雖然以上百年的時間間隔來看,李恒依舊算得上是惜字如金。

感受著緊握著的柔軟纖手傳來的溫熱感覺,高覽那兩個衝突了幾百年的人格此時漸漸地找到了平衡點。

他抬起頭來,直視著李恒說道:

“所以你才說我們都是盜版。”

李恒笑著點頭道:

“不錯,不是假貨,而是盜版。”

因為在李恒的眼裏,正版的韓廣,高覽,還有江小草的原型,根本不是什麽虛擬角色,而是一直都活著。

他們在過去的幾百年裏紮根於整個人類文明數百億人的記憶中,占據了那些人記憶的一角,在細微之處影響著那些人的種種行為決斷。

在李恒體會到高速世界的感官之後,他在那段時間裏陷入了有關於“紙片人”的疑難問題之中。

在那時候的他眼中,周圍的其他人根本無法被看作是真實的生命。

以前常有“二次元”和“三次元”一說,用來形容虛擬和現實的差別。

那時候的其他人在他眼中就跟這樣的感覺相差無幾。

人類眼中那無比真實的自我存在,所謂的三次元生物,在他眼中也隻是一些褶皺的薄紙片。

後來他花了幾十年的時間,直到21世紀末的時候才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答案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就被放在了他的眼前,但他卻陷在了“紙片人”感官所帶來的偏見之中,難以看清到底什麽是真實。

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傲慢。

無論是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還是一本笑話故事集,隻要得到的關注足夠多,它們能夠產生的信息都會提升。

這一點是李恒在海島上的時候就得到的結論,也是他記憶飛速膨脹的基礎。

但他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這些東西本身毫無疑問都是沒有生命的死物。

在信息場之中,李恒的能力可以從任何活著的生命體身上獲得信息,包括最普通的單細胞生物和寄生在活細胞中的病毒。

但一張寫著廣義相對論的紙,一本笑話故事集,在沒有其他生命認知到這些事物時,它們的信息產出是零。

在隔絕所有生命體的封閉環境內,它們在李恒的判定中都是絕對的死物,沒有一絲一毫的產出。

所以,為什麽這些死物也能生產信息?

答案是它們通過信息網絡的關聯,存活在智慧生物的大腦中。

本質上,這些文字、紙張或者書本產生的信息來自於所有認知到它們的生命,人類的一部分思考活動通過信息網絡匯聚在了同一樣事物之上。

看似獨立的個體,獨立的人,本就是在信息網絡之中與他人混合在一起的存在。

就像數十萬億個細胞每一個都具有生命,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擁有智慧的多細胞生物一樣。

每個人都通過信息網絡與他人聚合在一起,其最終的產物就是隻有李恒能夠感受和體會的信息場。

文明信息場,就是由人聚合而成的文明所形成的物理實在。

這可以被看作是生命4.0的前置雛形,當生命3.0階段的智慧生命體突破了通訊速度的限製之後,這個信息場就會與生命4.0階段的超級生命體融合為一。

從這一層麵上而言,4.0階段的生命體也可以被稱為“文明級生命體”。

他們本身就是整個文明,甚至是無數文明聚合誕生的終極產物。

李恒再次打了個響指,因為他剛剛的長篇大論,好不容易才休息了一小會的作家又開始飛速打字。

從頭到尾都是和剛剛一樣的同一本小說,他大腦中的記憶也在這一過程中飛快增加。

小說主角的經曆開始在他的大腦中形成全新的人格,並將他原來的自我擠壓排斥。

再過幾秒鍾,一個像是劍仙一樣從小說中走到現實的生命就會誕生。

“這就是這個宇宙的實質,虛擬和真實並非是不可交融、二元對立的兩種事物。”

“它們不過是在文明的某個特定發展階段中出現的對立描述,隨著文明不斷前進,兩者之間的界限會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再次交融為一體。”

以地球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來看,虛擬和真實的對立概念主要在二十世紀後期至二十一世紀中期,總共隻有不到百年。

待到生命3.0時代,個體擺脫了天生肉體的束縛,記憶信息能夠隨意在不同的身軀內流轉,此時真實和虛擬的界限已經消失不見。

NPC和虛擬人物可以變成活著的生命,人類也可以用自己的記憶創造出對應的虛擬角色。

“就像對於時間和空間的觀念一樣,當人類普遍擁有了直觀體驗相對論效應的思考速度,擁有了橫跨數萬公裏的龐大身軀,他們天生就會理解這個宇宙時空的本質。”

“我的能力讓我可以自然而然地體驗到這一切,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你們也能不需要複雜的邏輯思考,像我一樣直觀的體會到這種實質。”

在他對麵的兩人此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高覽本就瀕臨破碎的世界觀被再一次打破,身邊與記憶裏的妻子一模一樣的女子讓他不知該如何去應對。

此時他正在嚐試理解和接受李恒所形容的這樣一個違背常識的怪異世界,或許也在用這種方式逃避與身旁的女子交流。

他身旁的晏然則沒有思考這麽多,隻是相當擔憂地看著一旁低頭不語的愛人。

她的記憶完全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天,世界觀完全被束縛在原著的世界之中,現在整個人都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即使明知道自己隻是剛剛被人創造出來的角色,腦海中真實的一幕幕依舊讓她對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

清雅的氣質再加上眉宇間的慈悲,現在又露出了交織著迷茫與擔憂的神情,如此風華絕代的美人在人類文明之中也是少有。

在這沉默之中,瘋狂打字的小說作家突兀地停了下來。

他如夢初醒般地望著身前的工作台和電腦,撓了撓頭之後有些無奈地道:

“我又死了?然後穿越到別人的身體裏了?”

小說主角占據了大部分的記憶,原來的作家所擁有的人格被新生的記憶壓迫到了角落。

“你好,來自異世界的穿越者。”

李恒隨口和這個新生的個體打了個招呼,然後就不再理會他,依舊興致勃勃地盯著對麵那一對陷入思考之中的俊男美女。

“啊?你好……”

一口被人說破自己穿越的事實,就連這位經驗豐富的專業穿越者也被驚了一下,傻乎乎地就下意識開口承認了。

與此同時,被壓製到角落的作家記憶開始湧出來,他忍耐著宿醉般的迷糊感覺仔細翻看著那些記憶。

“我靠!搞什麽鬼!”

“這還是人嗎,0.1秒打三十億個字!”

剛一翻閱他就被驚到了,這個作家腦海裏隻有短短幾秒鍾的記憶,幾乎全都是坐在電腦前瘋狂打字。

“完蛋了,這個世界好像很危險,難道我樂逍遙的穿越之旅就要到此為止了嗎?!”

他沒想到剛來到這個世界就遇上了如此恐怖的人,而且還被一眼就認了出來。

被他穿越的這個作家剛剛還在以每秒三百億字的速度寫小說,他可沒辦法做到這麽離譜的事情,想裝傻都不可能。

低頭沉默不語的高覽此時抬起頭道:

“信仰。”

他把握到了這個理論的關鍵,其實質就是對於原始信仰理論的修改和擴充。

通過這個記憶中早已存在的名詞,高覽勉強接受了這個怪異的理論。

李恒點點頭道:

“不錯,這便是信仰的實質。”

在統一戰爭之中,他曾經親手殺了建立起末日教會的修女,還有那個下令向他投射了幾千枚氫彈、被塑造成狂信徒的指揮官。

那時候他就考慮過神與人的問題。

他那時的觀點是,神不存在,不過是人類塑造出來的虛假產物,並且被少部分人當作自己謀取利益的工具。

現在,他的觀點有了些改變。

並非相信神話中描述的“完滿的”、“全知的”神。

這種不可證偽的理論連錯誤都算不上,他對於這種東西沒什麽興趣。

但上帝卻並非不存在。

若上帝隻是純粹虛假的東西,曆史上又怎麽會有十字軍東征,怎麽會有教皇國和中世紀的獵巫行動。

這些可都是地球上實實在在的東西。

上帝是真實的,而且是活著的。

無論是全身心信仰上帝的狂信徒,還是僅僅聽聞過上帝之名,知曉上帝存在的無信者,上帝都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隻是多與少的區別罷了。

所有知曉“上帝”的生命體的思維活動,就是上帝的生命活動。

以李恒現在的能力,他可以計算出上帝具體的信息量。

這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動態數值,有新的人認知到上帝,同樣也會有人從記憶中將有關的信息遺忘、刪除。

總體而言,隨著人類公民數量不斷增多,上帝的信息量呈現出平穩上升的趨勢。

若是有對應的存儲介質限定,比如DNA,他還能算出“上帝”的實際質量。

作為人類曆史上傳播最廣泛的宗教,上帝的淺信徒數量比樂園最有名的神明還要多,總數以萬億計,人類文明平均每一萬人中就有一個信仰上帝。

因此其質量也相當可觀,比起五帝座一的記憶星裏儲存著的公民記憶還要多出幾倍。

但也就僅此而已,“上帝”的總質量不會超過一百萬噸DNA。

若是有一個黑洞存儲器,那麽“上帝”的總質量將會縮水到10^-11克,介於病毒和細胞的質量之間。

大到名聲遍及人類文明上百光年疆域的上帝,小到一個默默無聞的作家筆下短篇小說的主角。

他們都並非是虛幻之物,而是真實活著的生命,這就是李恒在那幾十年裏得出來的結論。

在那之後,從個人的微小感情到全人類信仰的神,還有看似無形的文化與文明,世間萬物都可以被稱量。

其核心就是用當下存在於世的一切生物作為衡量事物價值的基準。

這裏的當下指的是李恒認知中的當下,隻有他這樣超越通訊速度限製的生命體才能將相隔上百光年的區域統合在同一個時間下。

隻不過,古戈爾科技在學園中公開介紹的信息價值理論沒有將“虛擬人物具有生命”這一觀點也一同傳播出去。

直到現在,也隻有很少一部分人能接受那些被他們一直認為是虛擬的東西都具有真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