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茅草屋和青山綠水一起收縮成一幅扁平的畫卷,公雞的打鳴聲遠去消失。
億萬明亮的光膜充斥著周圍的空間,上麵閃現過一個個不同的世界。
手中捏著那幾張邊角卷曲褶皺的白紙,離開了季同塵的隱居之所後,江越突然開口道:
“我還是無法想象,像你這樣對一切事物都隻有三分鍾熱度的人,竟然也會對某個人或物抱有如此長久的特別感情。”
李恒聞言轉過頭來,伸手從江越的手中拿過那幾張白紙,隨手撕成了碎片之後道:
“我表現出的獨占欲並非虛假,但這並非是什麽自然誕生的特別感情,而是我給自己添加的一條設定。”
“季同塵雖然通過種種跡象推測出了不少事情,但許多東西仍舊隻是他一知半解的猜測罷了。”
“就像你一直以來看到的那樣,我有一種難以改變的惰性,這種惰性讓我對世間的一切都提不起勁。”
“我自己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那時候嚐試著改變自己的這種本性。”
“按照一般的劇本套路,主角喜歡的人往往都會遭遇各種危機,比如被人綁票用來威脅,或者被搶走逼婚等等。”
“然後主角就會被激發潛能,奮發圖強,努力修煉,拯救心愛之人,打敗邪惡反派,走上人生巔峰。”
“所以我給自己添加了大量的記憶,主動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喜歡的人。”
“這樣一來,如果這個人被綁走,或者被殺死,或許我就能擺脫自己的惰性。”
利用主角身邊重要的人激發主角的動力,給主角一個長遠目標,很簡單老套,但卻又很有效的套路。
以前他也在別人身上用了不少次,這次被用在了自己身上。
麵具遮掩下的嘴巴微微張開,江越也沒想到自己眼中的特別感情,最初的起因竟然是這個。
“那還真是可憐。”
無論具體是何種感情,被李恒選定的那個人一定將他視為心中唯一重要的存在,否則不可能起到作用。
但獻出了自身所有的感情,在另一方那裏卻僅僅是用來做實驗的道具。
“可憐?也許吧。”
李恒聞言不置可否,他隻是接著道:
“後來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沒有任何我期待的事件發生,我的惰性沒有絲毫改變。”
“那位存在對我的本性很了解,即使我表現出了如此明顯的獨占欲,ta也沒有做些什麽多餘的動作。”
“大概ta也很明白,這種老套的情節對我不會起到什麽效果。”
與覺醒前的李恒有關聯的那些親朋好友,除了王子運之外,早就一個都不存在了。
如果這種老套情節真的對他有用,他當初就不會毫無動搖地冷眼旁觀,任由這一切發生。
至於為什麽選擇阿基裏斯,沒什麽太過特別的理由,更多的隻是個巧合罷了。
小吃貨和他在很早的時候就認識,並且很喜歡他,這就讓阿基裏斯進入了備選行列。
比起重新創造一個喜歡的人,這樣更自然也更省力。
另外阿基裏斯自身有著強烈的求生意誌,否則也不可能以一個六歲小孩的身體與心智,獨自在貧民窟的惡劣環境中存活下來,即使其中運氣起到的作用更大。
如果真發生了被綁票之類的情節,至少也能做到獨自努力活下去,不會絕望自殺。
除此以外,喜好美食,白毛紅瞳的假小子外表,名字背後的含義等等,這些都能算是額外加分項。
總之,對他而言選項有很多,選擇阿基裏斯並沒有什麽太過特別的理由。
正因為他沒有對任何一個現實中的個體,或者故事中的角色擁有特別的感情偏好,所以才會做出如此隨意的選擇。
李恒想要給自己設定一個喜歡的人來做個實驗,正好小吃貨與他關係最近,符合他的基本要求,所以就被他選中了。
解開了心中的疑惑,江越輕輕歎了口氣道:
“不對等的力量帶來不平等的關係。”
李恒卻是否定道:
“不,何為平等?”
“暗物質生命處理信息的效率是地球智人的十億倍,放在二十一世紀,一個隻需要普通一日三餐作為能量補充的暗物質生命,就能完成整個地球上所有人的腦力工作。”
“同樣的,這個暗物質生命也能與十億個不同的智人成為配偶,並且在每一個人麵前都表現出完美的形象。”
“讓這樣一個生命體享有與普通人同等的工作酬勞,規定他隻能與一個普通人成為配偶,這種平等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舊時代的所謂平等關係,建立在每個人的智能沒有本質差異的基礎上。
當兩個智慧生命的差異大到如此程度,舊時代一對一的平等關係本就應該被打破。
狐狸麵具下的嘴角微微抿起,對於李恒的這番話,江越不知自己該露出何種表情。
她再次輕輕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道:
“若是你沒有這種隨意創造生命的強大力量,恐怕注定孤獨一生。”
雖然早已斬斷了自己的過往,但她好歹也是在泡影世界中有過家庭的人。
“嗯,我覺得也是。”
不甚在意地點頭表示讚同,李恒一手提著昏迷不醒的招財貓,一手撥開眼前層層疊疊的光膜世界。
難得回一趟地球,趁著壓榨恒星的計劃還未開始,先帶著招財貓在這裏玩幾天。
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沒辦法繼續偷懶了。
……
與正版地球在同一條軌道上運行,相隔了兩個天文單位的另一個盜版地球上。
這顆地球是1號輪回星球,永遠維持在21世紀初期的社會,承載著太陽係裏所有達到七星級的高階輪回者。
待到壓榨古爾德帶的計劃正式開啟後,現有的輪回星球都會被交給人類公民,持續運行了近兩千年的主神遊戲將會就此結束。
至於這顆一號輪回星球最終的結局……
李恒抬起頭看了眼天空中的太陽,穿過人群向前走去。
這要看他接下來詢問的那個問題會得到何種答案,他又會對這個答案有何種想法。
不遠處的奶茶店前,稀稀拉拉的幾名顧客正排著隊等待著自己購買的飲品。
一個身高隻有一米五,看上去像是小學生一樣的短發女孩穿著厚厚的白色針織毛衣,外麵裹著一件過膝的黑色長風衣。
手中捧著兩杯熱乎乎的奶茶,脖子上裹著一條遮掩住小半張臉的棕色圍巾,抵禦著冬日裏刺骨的寒風。
一頭雪白的短發讓周圍的行人頻頻向著此處投去視線,這種花哨的發色在這個年代不算太過常見,尤其還是這種看上去像是未成年人的女孩子。
看這個白發女孩的樣貌,似乎不是典型的東亞人,也許是旅居此處的外國人或者混血兒,所以家庭才會這麽開放。
“啊,你回來啦!”
看到不遠處走來的身影,白發女孩捧著兩杯奶茶,一路小跑著走上前去。
“嗯,一點小事,處理完了。”
同樣裹著一件黑色風衣的李恒伸手從白發女孩的手中拿過其中一杯溫熱的奶茶,將吸管塞到了自己的口中。
加速世界裏的時間流速比起1號輪回星球快了太多。
他帶著招財貓將地球上大多數的加速世界都玩了一遍,最後還帶著招財貓去樂園競技場打了幾場公開賽,前後總共在加速世界待了上百年。
但在1號輪回星球,在這些維持著舊有智人身軀的人類眼裏,時間僅僅隻過去了不到一分鍾。
相當自然地拉起李恒空餘的一隻手,白發女孩靠在他身旁,捧著自己的那杯奶茶開心地道:
“是你在網絡上的那幾個好朋友嗎,我也好想和他們認識一下。”
李恒將手中的奶茶飲下一大口,牽著身旁的白發女孩沿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向前走去,邊走邊道:
“他們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想要見到他們可不容易。”
這是實話,招財貓的本體在火星上,那裏距離這裏現在有三億多公裏,光速走上一個來回都要花上半個多小時。
“不過通過網絡見麵就很方便了,下次我再跟他們通話,你也一起來好了。”
白發女孩聞言輕快地歡呼了一聲,步伐都變得輕盈了些許,雙腳穿著的加厚長筒靴落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碰撞摩擦聲。
微微側過頭,李恒的目光放在身旁女孩的白色短發上。
雪白的發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顯露出明亮耀眼的光澤,隨著走動像是鳥兒蓬鬆的羽毛那樣輕輕晃動,與老年人那幹枯柴草般的銀發完全不同。
他的目光透過冬日的溫暖陽光,看向遠在幾千光年之外的另一個阿基裏斯。
太陽係的這個阿基裏斯就像是曾經短暫存在過的白零,是本體一小部分人格意識的表現。
與本體不同的是,太陽係的這個阿基裏斯的身體是貨真價實的女孩子,使用最初的原版智人身體。
因此受到身體的影響,各種行事風格都會略有區別,內心的情緒表露也會更為明顯。
“阿基裏斯,如果你在明天就會死去,那麽你現在會想要做些什麽?”
聽到李恒又開始提起這個話題,白發女孩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他說道:
“我都跟你說過了,不要整天關注那些意外死亡的新聞,天天擔心自己會和那些人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就倒黴地死掉,這樣還怎麽好好生活啊!”
在家裏的時候,李恒整天抱著手裏的平板電腦,瀏覽那些世界各地意外死亡的新聞報道。
不僅如此,他還總喜歡看那些虛無主義的書籍,動輒就說上兩句“這個世界毫無意義”、“人們所做的一切努力毫無意義”之類的話。
大概也是因為整天散發負能量的緣故,才會在遇到她之前連一個關係親密的現實朋友都沒有,隻在網絡上有幾個相熟的網友。
抬手將自己的奶茶舉起,阿基裏斯瞪大了眼睛道:
“喏,幫我拿著。”
為了抵抗外界的強烈陽光,她戴著用於遮光的黑色美瞳,因此看上去瞳孔不是粉紅色,而是純粹的黑色。
李恒鬆開拉著女孩的手,將兩杯奶茶舉起,此時他的姿勢看上去有些像是舉著兩隻手臂的招財貓。
張開雙手用力地抱住李恒,阿基裏斯將額頭抵在他胸前,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
“如果我明天就會死去,那麽我想要和你一起開開心心地過完生命最後的二十四小時。”
“我們去吃一頓從未吃過的美食大餐,去看一部最新上演的電影,去城市中心最高的那座摩天大樓,然後和你一起回家,抱著你一起睡覺。”
“最後,把我的樂觀語錄貼滿整個房間,就算我從這個世上消失不見,你這個悲觀鹹魚也要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舉著奶茶的雙手因為女孩的擁抱而略微搖晃,李恒透過這具普通的血肉之軀瀏覽著對方的全部記憶與感情。
與他相比,這些記憶與感情無比的渺小且脆弱,他隨意的一個念頭就能將這脆弱易碎的生命化為塵埃。
利用喜歡的人給自己創造一個目標的嚐試宣告失敗,而且他已經有了新的小目標。
以一般理性而言,他沒什麽必要再給自己留下這個設定。
這種他可以隨手複製粘貼千百億個的脆弱生命,和記事本上的一串文字也沒多大區別,對他而言有什麽意義嗎?
“不對,我不應該詢問意義。”
世間眾生的人生意義由人類整體的價值觀定義,但他卻是淩駕於人類這種宏大整體之上的更龐大存在。
眾生的思想與記憶可以被他隨意更改,人類價值觀中認定的偉大與崇高由他任意定義,他才是那個占據決定地位的“多數”。
“對我是否有意義,應該由我自己定義。”
一些可以稱為感性的緣由讓他做出了微妙不同的選擇,他給自己主動添加的這份記憶對他並非毫無影響。
沒有選擇將麵前這個脆弱的血肉之軀化為塵埃,李恒回了一個輕輕的擁抱,低聲回答道:
“嗯,聽你的,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李恒很清楚自己並不擁有純粹的理性,他也從不追求什麽純粹的理性。
智慧生命的意識建立在量子比特的基礎上,欲望與情緒同樣也是這些量子計算過程的演生物。
舊時代的經典計算機和那些弱人工智能倒是可以稱為純粹的理性。
但這些東西不過是被智慧生命使用的工具罷了,複雜性還比不上路邊的雜草。
若是沒有絲毫的欲望,和舊時代的弱人工智能沒什麽兩樣,那他也算不上是什麽邁入生命4.0階段的超級生命體,隻能算是一種宇宙中的自然現象。
李恒相當自然地接受了自己這份微妙不同的想法,順便將這部分記憶信息的等級提升為最高級,作為他核心人格的組成部分之一。
一分鍾後,擁抱的雙臂鬆開,心中轉過的念頭絲毫不顯,他語氣沒多少波動地道:
“你再不鬆開手,電影就要開場了。”
抱了他半天的阿基裏斯有些不甘心地鬆開了手,氣呼呼地說道:
“我說的那些話可都是完全發自真心的告白,你這家夥竟然連半點感動的跡象都沒有,真是討人厭。”
她剛剛都快被自己感動哭了,這家夥竟然還是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明明是他主動提出的那種殘酷問題。
白色的發絲反射著明亮的陽光,李恒微微眯了眯眼睛,難得地說了句鼓勵人的話。
“別灰心,現在我比剛才更喜歡你了。”
就將這個設定保留下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