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浩大的基因工程,這倒是有些意思,說不定就是這項工程導致了這個文明的消亡。”

變成尼克勒斯模樣的李恒用一隻爪子推了推自己腦袋上架著的眼鏡,做出一副發現真相般的表情。

雖然以人類的視角來看,從瓦尼特人那張跟蜥蜴形貌接近的臉上,很難分辨出到底在表達何種情緒。

這項基因工程持續的時間相當久,從尼克勒斯參與其中到他在病**臨近死亡,前後總共過去了接近十五個地球年。

這種基因病讓他的壽命比起瓦尼特人的平均壽命短暫不少,他到死都沒看到治愈身體的希望。

在生命的最後,他選擇了將父母和自己的骨灰都製作成鑽石,乘著留聲機飛向星空。

愛格伯特發射留聲機的時間是在這之後五年,在他的個人傳記中也沒有多少對於“基因編輯”、“壽命增長”的描述。

前後總共二十個地球年,這項工程都沒有多少明顯的進展,至少沒有在社會上得到大規模運用。

否則以愛格伯特擁有的財富與社會地位,他不會對這些事件沒有絲毫接觸。

心中在轉瞬間衍生出種種猜測,抓握著留聲機外殼的手爪消失破碎。

這具身體粉碎後的物質形成了一個堅硬的保險箱,將這個裝載著尼克勒斯一家三口骨灰的留聲機好好保存了起來。

李恒繼續在廣闊星空中尋找更多的留聲機殘骸,順便再找一找能否發現其他智慧生命的痕跡。

五億年的時光,說不定就有其他的原始星球進入了文化階段。

比起自然演化所需的長久時間,邁入文化階段的智慧文明發展速度太快了,兩者之間就是蝸牛和火箭的差距。

在仙女座星係的外圍兜兜轉轉,李恒又找到了幾個大體完好的留聲機。

這些留聲機的主人都是與愛格伯特大致處於同時代的有錢人,其中有一個人還提到了愛格伯特。

他著重描述了這位友人奇特的有趣性格,大力誇讚了那別具一格的外表。

愛格伯特的傳記可信度上升了不少,在那一段時間裏,這種【奢侈的漂流瓶】確實成為了有錢人們寄情於未來的一種流形娛樂活動。

他們的留言占據了全部留聲機的大頭,類似尼克勒斯那樣的人物則是少數。

瓦尼特人的社會權力與財富分配跟地球相差不遠,少部分人占據了社會的最頂層地位。

普通人則是根本沒有餘力參與進這種耗費龐大的奢侈漂流瓶投放活動,隻會在留聲機中被作為“人們”這個整體有所提及。

就像曆史上最終留下名聲的也幾乎都是那些英雄帝王、世家大族、高官才子一樣,底層的大部分普通人都湮沒在了曆史的塵埃之中。

這種社會結構並不特別,反而極其普遍,李恒模擬的那些文明幾乎都是這種結構。

在地球曆史上的東方和西方,都有不少用於描述這種現象的語句。

比如以《聖經》的寓言總結的“馬太效應”,反映富的更富、窮的更窮,一種兩極分化的社會現象。

“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又或者《道德經》中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這種現象在圖像中呈現冪律分布,又被稱作無尺度分布。

共性是絕大多數事件的規模很小,隻有少數事件的規模相當大。

人類世界中大部分事物都存在這種現象。

比如互聯網中的少數網頁有大量入鏈接和出鏈接,大部分網頁則僅有很少的鏈接。

飛機的航班網絡,運輸電力的網絡,自然界的食物網等等,都屬於這種分布特征。

智慧生物的大腦同樣具有這種特征,發生在分子水平的量子事件影響宏觀的整個人體,也即是所謂的放大效應。

無尺度分布讓整個網絡具有極高的穩健性。

隨機刪除節點大概率選擇到的是那些低連接度的節點,這些節點被刪除時不會改變網絡的基本特性。

一顆生命星球上,每年都有大量的物種滅亡,但對於整個生態網絡並不會造成什麽顯而易見的影響。

整個智慧文明也是如此,少數人成為文明的關鍵節點,掌握著大量的權力與財富。

即使文明中每一日都有大量個體隨機死去,大概率死去的都是那些處於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對整個文明的影響微乎其微。

但這種穩健性也有其代價。

一旦某個關鍵節點出現了問題,那麽網絡就會失去這種特性,導致整個網絡大範圍的癱瘓。

奴隸時期的奴隸主、封建時代的帝王將相、現代社會的總統高官等等。

這些位於社會關鍵節點的個體一旦出現問題,就會引起大範圍的社會動**,甚至是崩潰。

從尼克勒斯與另外幾人的留言之中,李恒已經大致掌握了這個文明的全貌。

在完成整個文明的統一之後,權力空前集中,少數領導人物的決議就能決定整個瓦尼特人文明的走向。

基因工程整整二十個地球年都沒能取得突破性的進展,瓦尼特人統一政府那一批保守派領導者又在幾年之前全部壽盡而死。

新上台的這一批領袖明顯比起前任更為樂觀與激進,這一點將愛格伯特時代與尼克勒斯時代的社會風氣做個對比就能得出結論。

這種樂觀與激進的風格,疊加上壽命短暫的瓦尼特人對基因工程投入的龐大資源與期待,將會發生什麽已經是可以預料到的。

距離仙女座星係中心8萬光年的一顆紅矮星軌道上,一隻頭上戴著小草帽的蜥蜴腦袋冒了出來。

四肢和尾巴在下一刻生長而出,以全新的瓦尼特人形象出現的李恒伸出自己的右側手爪,一把抓住了麵前的漆黑物體。

這是一個更晚發射的留聲機,比起愛格伯特的那個還要晚上十個地球年。

李恒到現在為止總共找到了二十三個留聲機。

其中有二十個都是與愛格伯特同時期發射的,前後相差不會超過五年。

還有兩個則是比起尼克勒斯更早一些,那時候留聲機還沒有成為富豪之間流行的活動。

那兩人描述的時代與尼克勒斯的記錄相差不多,但重要的細節遠不如這位癱瘓的瀕死者,大多都是些生活上的雜事。

將這種數量差距擴大到整體,大多數留聲機都是在十年之內發射的。

有某個原因,在僅僅幾年之後就讓這項活動變得不再受人歡迎。

在這台留聲機裏,李恒找到了那個原因。

“你好,未來的艾麗卡。”

“作為將大半生都奉獻給了基因工程的其中一員,終於得到放開過往條規限製的許可時,我的內心喜憂參半。”

“老師一直告誡我,生命的基因藍圖是如此複雜,其中隱藏著這顆星球數十億年的生命演變信息,那是遠超過我們文明的厚重曆史。”

“以我們現在的知識與科技,連一隻最簡單的單細胞真核生物都沒有能力從零開始組裝創造出來。”

“凡我不能創造的,我就不能理解。”

“我們對於生命了解得還太少,以這種半吊子的知識去編輯修改瓦尼特人的基因,是極其不理智的莽撞行為。”

“但進展緩慢的基因工程已經耗盡了整整兩代人的生命,重重限製下的研究進展讓人絕望。”

“如此下去,再過百年都未必能看到一絲成功的希望。”

“無論是那些新上任的領導人物,還是我們這些研究人員,生命的旅程都已經走過了大半,我們沒有那麽長久的時間去等待了。”

“我違背了對老師的承諾,在集體詢問意見時選擇了更為激進的做法。”

“我想要獲得更長久的生命,去學習我們文明那浩如煙海的知識,領略這個宇宙更多的真理。”

“脫離了那些枷鎖之後,基因工程的進展非常成功,我們讓上千名身體本應老朽的瓦尼特人獲得了更長久的壽命。”

“一切出乎意料的簡單,我們僅僅改動了那十幾個我們早已熟知的、與壽命緊密相關的基因,就讓他們的身體逐漸恢複了活力。”

“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就從借助各種醫療儀器才能存活的瀕死老人,變成了能下地行走甚至跳躍,身體健康的老年人。”

“他們的理論極限壽命增長了25%,如今他們的身體在基因層麵上僅僅隻是剛剛步入老年,他們甚至看上去隻比我略微大上幾歲。”

“看到那一幕的時候,研究所裏包括我在內的成員都難以抑製自己心中的激動情緒。”

“從那以後,我們的進展迅速,短短幾年內就突破了許多阻礙。”

“那些經過基因編輯的老人身體也表現得非常好,其中有幾人甚至還發生了明顯的逆生長,理論壽命增長了大約40%,直接回到了中年人的行列。”

“一切都是如此順利,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但在我午夜夢回之時,老師的告誡依舊不斷地在我腦海中閃過,在我因為不斷的成功而變得狂熱激動的心底投下了一片陰影。”

“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麽那幾人會出現更大幅度的理論壽命增長,基因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為複雜。”

“觸碰幾個開關就能讓人輕易獲得更長久的壽命,這或許僅僅是我們的一點好運氣。”

“不過我已經沒時間猶豫了,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腐朽,我的思維開始愈發遲鈍。”

“對不起,老師,我想要活下去。”

“但心中的不安驅使著我做些什麽,因此我選擇了發射這台留聲機,其中記錄著關於基因工程的詳細信息。”

“幸好政府的領導者相當開明且自信,我的申請被他們允許了,否則這些珍貴的數據都沒法記錄下來。”

“未來的艾麗卡,如果你能取回這個留聲機,那麽我擔憂的一切就沒有發生。”

“希望未來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