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施微回到府上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物,看著不早了,她原本想先睡下,等明日一早再與沈芩說這事。

月色映入,清暉素素。

想到明日即要啟程,她便如何也睡不著。

前世她一閨閣待嫁女,是如何也不會涉入朝廷的大案,對這個案子其所牽扯之處也知之甚少。

如果說之前憑著前世帶來的記憶走到現在,每一局都在步步為贏,那這次前方便是前世也未曾觸及的混沌與未知,她也猜不到等到天一亮踏上路途即將要經曆什麽。

前世與清風明月、棋子書畫為伴的她,現在也要滿心藏著城府,滿手沾著算計,在這黑暗中浮沉。

正當她輾轉難安時有一道提著燈的身影緩緩走過窗前,隨後她的房門被輕聲扣響。

“微兒,睡了嗎?”是沈芩在外麵輕叩門扉道。

她房裏燈火通明,想來沈芩也是見到她還未曾入睡便過來了。

“娘。”施微起身穿鞋下了床開門,“還未曾。”

沈芩披著一件素白的氅衣,她性子本就端莊溫婉,晦暗的燭光映照在她臉上顯得更加親切柔和。

“見你院裏遲遲亮著燈,娘也睡不著,過來找微兒說說話。”

沈芩看著施微穿著單薄,怕夜裏著了風寒,輕拉起她的手進了屋內。

沈芩對施微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在她兩世的記憶中,沈芩從未對自己嗬斥過一分,她想做什麽,沈芩會笑著支持由著她去,如是不可做的,她便會溫言勸她不可為。

兩世輾轉,然而每每看到眼前失而複得的親人,她其實還在責備著自己。若是她能早點發覺一切陰謀,不踏錯那一步,他們也本該有安樂的一生。

這一刻施微鼻尖突然酸澀,她不敢去看沈芩那雙眉目間都是溫情的眼。

沈芩看她似乎不對勁。

輕聲道:“你去找乘溪了?看你回來就一直點燈到現在,是有什麽事嗎?”

施微的思緒被拉回,慌張掩飾著在眼中打轉的淚水,“我……娘,我想問您件事。”

“有一個人,她做錯了一件事,落入了別人埋伏好的陷阱裏。

從那以後,她身邊所有的一切,人也好事也罷,因為她那個決定,全都不得善終。那個人,是不是也罪孽深重?”

沈芩看著她微紅的眼眶,搖頭道:“微兒,這世間道路千萬條,我們每個人獨行其道,誰又能說清前方的未知。

你說的那個人,不過是邁出了順著當下的那一步,本最是尋常不過。誰能料到路上設伏的歹人呢?他算計別人的路,致使那個人本該風順的前方風雨如晦,他才是真正的罪大惡極。”

施微抱住沈芩,就像小時候一樣,此刻她覺得她永遠是年幼的小姑娘,她的母親,是世間最好的人。

她抱著沈芩,一邊是無聲的流淚,一邊是小聲的話語:“在她萬念俱灰之時,一睜開眼,突然又回到了多年前一切都還未發生的那時。

失去的人又回到他身邊,她知道她會走錯哪一步,知道誰要害她。

所以她想改變之前的結局,彌補那個深深的遺憾。”

這天夜裏她帶著啜泣聲講了這麽一個故事,沈芩輕輕拍著她因哭聲起伏的背,她從來沒見過施微這樣。

就這樣輕輕摟著她,不知為何,沈芩覺得眼前的女兒再也不是之前愛耍性子的小姑娘了,第一次覺得她長大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沈芩安撫她道,“或許上天是覺得她的一生本不該這樣,她還有未做完的事,未珍惜的人。

所以賜了她一個機會,讓她向前看,清除一切顧慮往前走。”

未做完的事,未珍惜的人,過去的已經過去,她要向前看。

不管前方是否風雨如晦,縱使經曆櫛風沐雨,她也要抓住賜給她的這個機會。

“娘,您代我向大伯問好,我這次不能與您一起同行了。”

沈芩其實不意外她會說這番話,薛藺的案子因為那通登聞鼓鬧得全城皆知,她聽聞季梵也要被派往下祁陽查案。

她看著施微與季梵自小一同長大,從兩人幼年到如今及笄弱冠,十幾年來雖然離不開拌嘴吵架,但心中總是想著對方的。

沈芩從那會兒施微從季府回來就望見她魂不守舍的,也猜到了個一知半解。

盡管如此,她還是搖頭道:“這麽大的案子,你去能做什麽啊?”

“娘,我必須得去,之前先生教我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路就在那,真理就在路上,我覺得上天也給了我一次機會。所以即使路上有千軍萬馬,我也要清除顧慮往前走。”

沈芩從不約束她,同齡姑娘學的一手好琴,繡得一手好女紅,可施微不喜歡。

她說人人都學這些,世間這麽多女子,肯定也有人不喜歡這些,隻是沒有人說。

但她就要說,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又怎會真正的歡喜呢。

她喜歡下棋、釣魚和擊鞠,沈芩從未說過這些不好,她讓施微盡管去學。

人活世上,千人千麵,不該把千麵定為一麵。

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若是人人都蕭規曹隨,又豈能活得颯然。

這次沈芩當然不會執意否定她,她能說出這番話,是多少女子說不出來的。

沈芩一輩子都想讓施微活得風光無慮。

她要找心中的道,走認定的路,那便任她去闖。

良久,當屋內燭火的燈芯快燃盡之時。

沈芩開口道:“娘隻希望你一輩子平安無慮,旁的什麽你隻管去吧,娘相信你。

隻是你這性子啊,祁陽不比京裏,你不可貿然妄為,不可任性張狂。要照顧好自己,望你們平安。”

一夜無夢,施微起了個大早,看著隨行的馬車已經到季府門前了。

她和沈芩告別,覺得自己這身太招搖。於是翻箱倒櫃翻出從前溜出去玩穿的素衣長衫,還好勉強能穿得上。

取下發飾,把頭發梳髻盤起,站在銅鏡前照了又照,倒真有幾分像個富貴人家的小廝。

“不知閣下是?”說話的人是雲烈軍指揮使傅竟思。

行軍之人一向敏銳,施微本想趁著人多混過去找季梵,沒曾想被抓個正著。

她前腳剛踏進門,被他一問隻能愣在原地,想想還是轉過身胡亂向他行了個禮,“傅大人,我乃我家公子的貼身扈從。”

傅竟思疑惑地打量著她,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僵持了好一會兒還是讓她進去了。

碰巧季梵收整好了剛從屋裏出來,餘光瞥見她緩緩走進來也沒在意。

“這兒呢!”施微向他招手。

他覺得奇怪,便朝著那邊多看了幾眼,眼前的人皓腕恭敬端在身前,一身直襟長衫,一頂小冠把發髻遮得嚴實,眉眼間倒襯得有幾分霽月清風的氣概。

細看是如何凡塵也遮不住的杏眼,晨光熹微之下,星眼如波。

季梵看著來人忍俊不禁:“你怎麽穿成這副派頭。”

“我——”施微見他笑作一團,當即就想衝上去,可又發覺後麵似有寒光盯著自己,傅竟思還在注視她。

她隻能忍著瞪了眼季梵,極不情願地行了個禮,“公子,傅大人他們已經到了,該啟程了。”

“好。”季梵也見傅竟思一直望著這邊,輕笑一聲倒也配合她,一把拿過寒元手中的包袱扔給她,快活的走在她前麵道:“拿到車上去。”

終於一群人浩浩湯湯地離了京。

上了馬車,施微也不屑裝了,拿了一路東西手酸得都抬不起來。

她揉著吃痛的胳膊道:“你個混蛋!”

季梵裝作無奈攤手道:“做戲不就得做全套嗎,不然你以為能逃得過傅竟思的眼睛?

等會下車了,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千萬別露餡,聽到了嗎?”

“你別得寸進尺啊。”看著他幸災樂禍的樣兒,施微在下麵狠狠踹了他一腳。

季梵:“再無禮把你扔下去。”

自從嚴憑和蕭起元一死,陳極禮被流放後,永儀帝趁機扶持自己的人上位。如今的戶部、大理寺和兵馬司都是永儀帝信得過的心腹,東宮一黨再也不複從前那般在朝堂上手遮半邊天。

李昀夜不能寐,他知道薛藺的罪責早已板上釘釘,現在就隻差把人押送回京審訊。若是季梵真把他帶回來,永儀帝必然會從薛藺嘴中敲出不利於自己的東西,勢必會把整個蕭家拉下水。

如若自己再輸一步,以後的境地恐怕隻會處於進退兩難之間,任人擺布了。

他前幾日派去祁陽的信使盡數被發現死在了裏京不遠的城牆外,看來永儀帝這次是鐵了心的想對付蕭家了。

京逸帶著個滿身傷痕的人進來。

那個人便是前幾日派去的信使之一,來人受了重傷,滿身血跡早已幹涸,那人進了殿門慌張跪下請罪道:“殿下息怒……屬下們趁著夜剛出京就遭人伏殺,沒能看清是何人所為,來者武功高強,小的僥幸才死裏逃生。”

能有這等身手且能在城外肆意妄為殺人的除了聽隻命於禦前的錦衣衛還能有誰。

走到這種境地,那便就隻能魚死網破了。

看著李昀滿臉愁容,京逸抬手示意信使先下去,“殿下不必擔憂,祁陽那邊,不是還有顧大人嗎?”

“顧津?”李昀把玩著手中的送回來的信箋,沉聲道:“若憑他能成事,我何苦如此大費周章,如今不是去了個季梵嗎?

這個人是個難纏的,顧津隻怕不是他的對手。”

手中的信箋是顧津暗中派人送回來的,信上說他們今日晚便可抵達郗縣。

“派兩隊暗衛暗中潛出去,一隊去找薛藺,一隊跟著顧津他們,必要時就下手,絕不可讓他們帶薛藺入京。”

他抬起手,泛黃的信紙染上火星,頓時化為灰燼。

看來暗中那顆棋子,也到了該用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說: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出自《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道之所在’出自唐代韓愈的《師說》,‘雖千萬人吾往矣’出自《孟子.公孫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