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我同你一樣,是又重來一世之人

幹清宮內, 明黃的簾帳前一排排禦醫扶額擦汗,個個緊繃的臉上盡顯陰惻恐慌。

永儀帝剛醒來正雙目無神地躺著**,劇烈地咳了幾聲之後喉中發出一陣並無目的的輕咽。

滿殿的禦醫頃刻間如蒙大赦, 紛紛喜上眉梢。

外頭是疾雨傾盆, 昕貴妃帶著李衍跪在雨中,殿裏立著的宮人唯唯諾諾盡無一人敢上前攙扶。

獵場行刺一事不消半日就在宮中傳的沸沸揚揚, 宮裏宮外人人心裏都跟盞明鏡似的,都道承幹宮這次怕是要大難臨頭了。

李衍從小到大都養在宮中,平日裏膽小得連隻山雞都不敢打,今日見人拿著那明晃晃的刀子意圖禦前行刺, 當即就被嚇破了膽, 更沒曾想那人死到臨頭還反咬他一口。

行如此歹毒行徑栽贓他,從沒見過外頭的風浪和算計的李衍一時張目結舌嘴裏驚慌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但想到永儀帝一路陰沉冰冷的臉色,李衍一個激靈魂都驚出了九霄雲外,他明白這一向是他的父皇想殺人的臉色。

見一排禦醫終於自幹清宮出來,母子二人終於舒了口氣。

昕貴妃抬手碰了碰李衍被雨水打濕的臂間,示意他照方才說好的來。

李衍心領神會,跪在雨中喊道:“父皇,兒臣有冤啊……昔日您染疾, 還是兒臣在您身邊日夜侍疾……兒臣一片孝心,怎敢加害父皇啊……”

李衍跪在外頭翻出往事提了又提,聲音幾近撕裂。

永儀帝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他怎能不知自己這個整日圍著他轉的兒子是個什麽性子, 便是給他一萬個膽子他也做不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他心中所氣之事不在這,他氣的是那刻伴他身側的李衍在危難當前時, 這個他心中最疼愛的兒子卻驚慌退縮, 竟還不及這麽多年不曾投之以目光的李暄。

看著李暄手上纏著的紗布間還微微滲出血色, 永儀帝心中百感交集。

這麽些年來好像真的虧欠他太多了,是父子之間這麽多年的不肯相讓,才讓這層隔閡愈積愈深。

“暄兒?”他伸出手喚道,“你的傷如何了?”

李暄負手而立,神色也隨著落下的急雨清冷而凜然。

聽見永儀帝喚他且作勢要起身,李暄轉過身順著他的手輕扶住他,“兒臣區區小傷不足掛齒,父皇龍體安康才是首要。

父皇恕罪,兒臣布防不周,竟讓逆賊混了進來,驚擾了聖駕,請父皇責罰。”

“此事不怪你。”永儀帝突然怒目圓睜,氣得又大咳幾聲,“咳咳……都因司禮監那幫狗奴才,朕要將他們通通杖殺!許嶺,你去辦!”

都是平日裏近身伺候他之人,今日居然會下此狠手,永儀帝不敢去想,究竟還有多少人蟄伏在暗處等著一擊要取他性命。

看來這些人,是不能留了。

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許嶺領旨退下,可還沒走幾步又頓下腳步折回來,麵露難色道:“陛下,那馮掌印呢?”

人人都知司禮監掌印太監馮誼自皇帝年幼登基起便一直跟在身旁服侍,到如今在禦前伺候已有幾十年了,幾十年的主仆情誼,便是養條狗這麽些年如今突然要打死也舍不得。

許嶺身為禦前近衛,怎會不知聖意難測,這一聲杖殺雖伴隨著天子之怒,可若是處置了不該處置的人,日後皇帝若又念及舊情起了一絲心軟,到時候他夾在中間可就難辦了。

果不其然,永儀帝沉默後長歎一聲,“馮誼年紀大了,連身邊的人都管教不好了,拉下去杖四十,後再讓他來見朕。”

殿前李衍還跪在雨地裏喊冤,永儀帝被外頭嘈雜聲吵的心煩意亂,微微闔眼對李暄道:“暄兒,你去……讓他們回去,不必再來了。”

李暄撐傘走到殿外,任憑雨絲飛揚打濕他的衣角,他幽深的眸子盯著跪在下麵的昕貴妃,泛紅的指節緊緊捏著檀木傘柄,眼前這個女人,他隻想讓她償命。

李衍見永儀帝還是不想見他,又見李暄撐傘走到他跟前,立即胡亂地抓住他的衣角,“三弟,你是信我的……你去幫我跟父皇求求情,我真的沒那個膽子敢做這些事啊……”

李暄雖不常在宮中,卻也深知李衍的性子,知曉此中因另有內情。但那周海為何突然行刺,如今死無對證,他也猜不清。

他伸手扯開被拉著的衣角,清冷道:“二皇兄,昕娘娘,父皇方才讓我出來傳話,您二位也不必在這跪著,可以回去了。”

李衍還想說什麽,可昕貴妃到底是精明一世,永儀帝並未處罰她母子二人,說那就說明他是不信周海最後的那番言辭,此事還有回寰的餘地,不如順著台階下日後再做打算。

她按住李衍的手,搖頭道:“你父皇今日受驚了,你隨母妃回宮,別打擾你父皇清歇,改日再過來謝罪領罰。”

得了旨意,一旁站著的宮人才敢拿傘攙扶他們起身。

李暄立在雨中望著他們被雨絲覆蓋的背影,心中倏然泛起一絲傷慟。

幼年他背不來太傅講的學問,被罰一個人站在文華殿外,那時也是急湍大雨,他的母妃那單薄瘦弱的身影就出現在他麵前,為他撐傘帶他一路走回宮。

自寧嬪走後,後來每逢被永儀帝責罰,他獨自一人立於殿外,任憑鋪天蓋地的雨,也再也沒人有會為他撐把傘帶他回宮。

齊玄眼看此計落敗,便連夜給潛伏在外的蕭今連等人去了密信,讓他們趕快離京。隻要淵西那邊未傳來捷報,蕭今連也還未歸京,他們這些人也還可以再多活些時日。

事在人為,隻要尚且還留得命在,絕處中也未嚐沒有逢生之機。

施微是到夜晚時分才知今日宮裏出大事了,聽聞司禮監一個叫周海的太監竟意圖禦前行刺,還好被三殿下李暄及時參破,護駕及時,不然這時這宮中怕是要大亂了。

她獨自一人坐在房中,心中又被那絲惴惴不安占據,連觀風布好了菜喊她用膳都沒聽清。

她早在前世就已知曉司禮監是李昀的人,前世在刑台上馮誼那居高臨下睥睨的神情早被她深深以一道血痕般刻進心間。如今太子已廢,他手下這些亡命之徒又如何還敢在這場圍獵上行刺。

若不是都活膩了,那便隻有絕境之處以身犯險以搏一條生機了。

她不斷強迫自己去回想前世的事,看看還有哪裏漏了少了,可如今一切都已偏離前世,她也想不通他們究竟想搏哪條生機。

越想越怕間,她眼中一亮,在千頭萬緒間仿佛抓到了那絲本不屬於這千回百轉繩結中的一節。

李暄護駕及時?又是他。

因著行刺一事這絲由頭,之前一樁同樣使她越想越後怕的事又漸漸纏上施微的心頭。

那日瓊春宴上突如其來的那場大火又包圍了她的心智,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席間。

那場火無疑說是轉移了永儀帝對她的注意,為她減少太多麻煩,她才得以順利脫身。

這些日子相安無事,也未曾有什麽事能引導她往這上麵想,是以那日過後,她就沒多想。

今日又想起,她不得不在心底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想。

因她的重活一世,改變了這後來諸多事物,讓處於這些事中的人都走上一條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她讓前世沒發生的事發生了,也使得前世的結局發生轉變。

那場火前世是不曾有的,如果說有人刻意為之,讓本就不存在的火憑空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這個人……

她心中不敢去想,卻又不得不去想,她能重活一世,或許還有人也是和她一樣……

手指微顫間碰到了一隻盛滿茶水的小瓷杯,裏麵青綠的茶水灑了滿桌,施微伸手扶起,被滾燙的茶水燙的下意識手往回一縮。

她也顧不上手上的疼,心中解不開的結在那絆著,可比疼要不好受千倍。

這種不同尋常之事還有過一回,琴台巷,她欲搭救陳邈的那日。

她知上一世晚了一步讓李昀的人搶了先,特地這次早去了半刻鍾,可那人似乎也像是猜到了,早來了一步。

且在她與沈清夷糾纏間早已給陳邈抓了藥,賣出了人情。

而替陳邈付錢抓藥的那個人,是李暄的貼身扈從。

閉上眼,把發生的種種與她心底的念頭糾纏相連,思緒飛速流轉,再次睜開眼時,她好像什麽都明白了。

是了,照這樣一來,這兩樁事就都解釋得通了。

思緒終於回籠,她想,她得去見見李暄了。

第二日一大早,施微獨自登門三王府,彼時李暄正在正殿練劍,侍從跑過來隻道是施閣老家的姑娘來了

他匆忙放下劍,平日裏那雙清冷凜然的眼中竟掛上了幾絲難以被人察覺的柔和。

待走到前殿時,已經看到婢女領著施微坐在府上待客的亭子裏了。

施微見他過來,起身匆忙行禮,“臣女見過三殿下。”

“不必多禮。”他就站在那處看著她,聲音溫和了幾分。

他再次邀施微相坐,給她斟了一杯新沏的茶水,施微卻立在長廊處不肯走進。

他放下茶壺手一時不知如何安放,隻能順著禮數道:“不知施姑娘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施微又低身謝禮,直接挑明道:“那日瓊春宴,多謝殿下搭救。”

原來她知道了。

李暄輕笑一聲,緩緩道:“不必客氣。”

“殿下那番是何意?”施微雖猜到火是他放的,但卻猜不透他的動機,她與李暄前世今生也未曾有過幾次照麵,對方何故以身犯險引來一場火隻為讓她脫險。

李暄沉默,隻能一一撫平心間那方汪洋攢動的波紋,良久後道:“別無他意,隻因我同你一樣,是又重來一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