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田園

春日多雨, 青磚黛瓦之下紛揚雨絲連綿盤桓數日。

今日好容易見了點天光,可不消片刻腳程,灰蒙蒙的天又起細密煙雨。

施微拎著一小筐水蔥和蔬菜, 剛走幾步便察覺到幾滴雨水滴落在臉龐。她望著剛偃旗息鼓的天, 本以為雨不會下大,便索性咬咬牙疾步行到石橋上。

雨越下越大, 眼看是一時半會回不去了,她正欲去那處緊閉房門的屋簷下躲躲,抬眼間就看到遠方傘下身著青衫長袍俊逸的身影向她疾行而來。

她最熟悉不過了。

待那人越走越近時,施微騰出手高高揚起朝他招手, 笑著喊道:“快點快點!這兒呢!”

“去蘇家坐了會兒, 剛巧蘇慧回來了,還摘了些果蔬給我。”

季梵接過他手中的籃筐,把人往身邊攬,傘麵往施微那旁傾斜,“風寒剛好,竟又讓你淋到了雨。”

“多虧了你啊,你真好。”施微滿眼笑意,話語就下意識脫口而出。

季梵停住腳步, 笑似非笑地看向她,一句話勾起了他心中的不依不饒,“誰好啊?”

遠山青綠,隻襯的他的眉眼越發淡雅清朗。

施微撇嘴裝作鄙夷道:“得寸進尺。言言呢?”

季梵道:“未曾下學, 約莫我們到家也該下學了。”

望年村近日來了個老夫子,這位大儒姓林。聽季梵所言, 這位林大人還算得上是他的恩師, 當年他入翰林院就讀時就是由林掌院講學。

林老曾任翰林院掌院學士, 一年前致仕反鄉,便在望年村辦起了學塾。

今年春闈,村裏出了個探花郎便是林夫子的學生,村裏聽聞夫子大名,紛紛把兒女送往門下讀書。

下學時正值日暮時分,潺潺細雨淅瀝打在屋簷下,季安言一路踏著雨聲推門而入。

許是因貪玩奔跑,那把傘並無發揮大用,雨水盡數灑在她頭上和身上,睫毛上還掛著幾滴欲滴的雨珠。

推開門正巧望見施微在和麵,小姑娘跑到桌前,爬上身前的長凳湊到施微跟前,笑眼盈盈道:“阿娘做什麽好吃的,我好餓啊。”

施微看著女兒滿腦袋都是滴落的雨水,輕輕拍開她伸過來的手,“去,找你爹爹給你擦擦,外麵這般大的雨,看你又是貪玩了,明日可別又哭著喊頭疼腦熱。”

要說她這個女兒,這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可謂是從小皮到大。

別說是京中與她一般大常被她欺負的世家子弟,便是太子殿下。若是相處不和,那也能一拳打到人臉上。

施微有時想起來,倒同她與季梵‘冤家路窄,針鋒相對’的那段時日有幾分相像。

季安言聽罷點點頭蔫蔫地走開了。

季梵給她擦完頭發,叮囑她好生做功課。

施微晚上做的是香蔥肉沫蒸餅,看這水蔥長得這般好,可不能浪費了。

一張餅有一個小盤那般大,三個人一人一張足夠了。

施微點了支燈,昏暗的廚房通明起來。季梵去外邊洗了菜進來。

施微揭開鍋蓋,熱氣騰騰的水霧撲麵而來,看著餅皮還是微微泛白,又蓋上鍋蓋再蒸一會兒,站在灶台前靜靜等候。

“洗好了?我還以為要等你去攤鋪上買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幹帕子為他擦拭盡數落到身上的雨珠,嘴上不依不饒數落道:“你是個蠢的,也學你女兒走歪路,有傘不打。”

“有娘子幫我擦,傘哪有娘子好。”挨得近了些,眼前人清朗溫潤的聲音傳入耳中。盡管兩人已攜手走過七年朝朝暮暮,施微還是不自覺地臉頰升騰起一絲熱意。

察覺到季梵在盯著她看,施微羞赧地瞪了他一眼,把拍子扔給他,轉身欲把菜瀝幹水分,留給他一句:“你自己擦去罷……”

季梵看著她轉身時耳後一縷柔長青絲滑落至頸間,埋在白皙秀頎的脖頸上交織,他心底絲絲躁動在明暗躍動的光影間微漾,捏著帕子的手頭微微一緊。

當施微再次轉過身時,隻覺熟悉的身形迅速向她靠近,她來不及反應便被抵在灶台前的角落裏,瞬間臉上熱意愈演愈烈。

施微的雙手抵在兩人之間,想壓下這場鬧劇:“季乘溪你別胡來啊。”

胡來,這處又不是沒胡來過。

隨即是如疾風驟雨般的吻蜂擁落下,溫柔細密的繾綣纏綿把兩人拉扯其中,眉眼簌簌緊挨在一起。

窗外潺潺雨聲襯得屋內越發寧靜無聲,隻剩灶下燃著的火苗和幹柴交和發出陣陣‘刺啦’聲響。

屋內彌漫著溫熱的氣息和互相交織蔓延的溫情。

良久,二人在綿延的喘|息聲中終於分開。

施微嘴唇微紅,之上的粼粼水光在光影映照下格外晃眼,季梵看入眼中,點到為止,他便不自覺地移開視線。

這番‘不正經’的事做完後,施微抬手便要趕他出去,若繼續留下,還不知要耽誤到何時。

“出去出去!要你何用!”正說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氣味在空氣中**漾開,飄入施微鼻中。

壞了!

她迅速揭開鍋一看,三張餅表麵儼然完好無損,唯有最底下那張半邊燒的焦黃。

不用多想,晚上用飯時,也唯有季梵碗中那張餅是焦的,用筷子一戳,燒得硬而厚實。

“阿娘啊,爹爹的餅為何焦了。”季安言指著問道。

施微想起方才廚房裏那場‘鬧劇’,不自覺地瞥了他一眼,咬著自己手中白嫩綿軟的餅,對他扯出一個笑,“別管,吃你的,你爹爹就喜歡焦的。”

幾日後的一個豔陽天,施微坐在院子裏乘著暖陽讀著一封自惠州寄來的信。

他們上月還去惠州看望了趙衿衿,這是自上月離別後她寄來的第一封信,施微迫不及待地拆開封,信上赫然是幾行秀麗小字。

信上說無需掛念,一如上次相見,一切都好。

結尾處還說不日想回金陵看看,再見見故人。

當年趙衿衿在眾人的幫助下逃離趙家的龍潭虎穴,宮中禮部派人來接秀女,趙裴可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隻能說女兒夜裏突發急症熬不住去了。

趙家擬了名送上去如今人又沒了,當時的永儀帝逢病重越發暴怒多疑,怎容得下這般欺君行徑。

加之當初東宮一黨林立,派人一查還查到趙裴曾與東宮的人有過往來,明裏暗裏參與過一些行事,永儀帝當年怒極之下隨便一個發落,趙家眾人便鋃鐺下獄。

施微在惠州時與趙衿衿講起趙家獲罪,趙裴被流放千裏苦寒之地,那時隻見她眼中閃過一絲暗淡,隨後扯出一個笑,釋懷道:

“當父親的眼中沒有子女,那是他作為父親的過失,在朝為官幫著歹人助紂為虐,那也是他自己犯下的過錯。”

如今是昭元七年,兵強馬壯,人人富足,天下一派清平。

再也沒有永儀年間的昏庸世道和戰火紛飛,新帝聖明,廣開言路,趙衿衿若想再回京看一眼,也並非難以辦到。

短短不過七年,改朝換代,萬象更新。

若故人能再相聚故裏,也算是了卻了心中所願。

施微合上信,婆娑過信紙,嘴角微微淺笑。

那邊季梵正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江小爺。

江子羨這心性無論過多少年都不會變,平日裏一把折扇街市上招搖過市當他的貴公子,為人最是仗義豪爽。

可金陵城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小爺也有畏懼的事,每次到他爹同他提起娶親的事,他就避之不及。

要說江家三朝功臣,什麽樣的門當戶對的女子找不到。

可偏偏江子羨意不在此,任憑外人說的天花亂墜,在他眼裏也如同過之雲煙。

施微同季梵帶著女兒離京前就聽聞江侯爺四處給江子羨尋親事,江子羨又是四處搪塞又是東躲西藏,整天跟他爹鬥法似的推諉拉扯。

那時江子羨聽聞他們要去望年村過閑雲野鶴般的生活,可謂是滿心滿眼都是羨慕啊。

施微把手上的信往小桌上一擱,幾分幸災樂禍衝他皺眉道:“子羨啊,多日不見合該是豔福不淺啊,如何還瘦了啊?”

江子羨摸著自己的臉,歎氣道:“豔福不淺個屁,能不瘦嗎?老頭子日日夜夜給我找事,那些個貴女,不是講些我聽不懂的詩文,就是彈些我聽不懂的曲子。

說幾句話還要百般作態,若是這樣過一輩子,我豈不是要無趣死,這可是好不容易溜出來了。”

看著這間氣派的小院,江子羨咂咂嘴,“你們這,小日子過得真蜜裏調油,我小侄女呢?想我小侄女了。”

“學堂還未下學呢。”

再晚一點,言言下了學,見到這個小叔來還高興了好一陣。

晚飯時,幾個人在廚房忙活了好一陣做了一大桌子菜。

菜剛端上桌,屋外便氣勢洶洶闖進來一群人。

為首的是個衣著不菲、趾高氣昂的男人,尖嘴猴腮的長相讓人一瞧就覺得來者不善。

男人身後跟著四個人高馬大的護衛,個個麵露惡煞。

“你們做什麽的?”恰逢此時季安言一人站在院門外玩,看著這群人朝自家門口而來,她挺身攔住眼前眾人的去路。

男人打量著她嬌小的身軀,嗤笑道:“你就是季安言?”

“是我,你又是何人,我不認識你,你帶人來我家做什麽?”小姑娘絲毫不畏懼,依舊不容退讓。

正好屋裏的三個大人聽聞聲響趕了出來,迎麵就碰上了這般情景。

一行人麵麵相覷間,季梵牽起女兒的手走到施微身邊,安撫了妻女又繼續上前。

他首先開口,平靜的神色下是強壓下的波瀾不驚,“不知幾位是何人,看著快入夜了,此時前來又所謂何事?”

“少在這跟我裝,你女兒做了什麽你們難道不清楚?”

施微見他語氣不善,也不知這些人趁他們不在時可有惡語相對於自己的女兒,想到這心中的憤意升起,“我女兒聰慧懂事,她做了什麽我最是清楚。

幾位若是想找麻煩,不必衝著一個孩子,我們奉陪到底。”

“好,好啊。”男人向來聽慣了周圍之人的阿諛拍馬,今日居然撞上了一頭的包,他氣的咬牙,伸手指著道:“你女兒今日在學堂打了我的晨兒,若非我兒回家啼哭,我還不知何人敢縱的女兒如此膽大包天。”

被施微牽著的季安言不服氣地大聲辯駁:“秦禹晨平日裏欺負同窗,背後妄議夫子。

今日是他先要捉弄於我藏了我的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口中的秦禹晨便是眼前這位男人秦順的兒子,秦家原本住在永年鎮上,也聽聞林夫子大名,特意派人接送秦禹晨到望年村念書。

可他的兒子小小年紀便不學無術,品性惡劣。

季梵對著秦順緩緩道:“小孩子家心氣高鬧著玩,難免當真,若是令郎冒犯在先,小女出手也未有不是。”

秦順向來好言好語聽慣了,乍一聽季梵此言溫順有禮,臉上現出了幾分得意的神情,可回過神來皺眉一想才發覺這人說話更是話中帶刺。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兒就合該受此欺負?我看你們真是不想混了,來人,進去給我砸!”

秦順身後跟著的幾人一應而上。

“站住!”一旁看了好久戲的江子羨心中早就憤憤不平,看著這幫人無法無天就要進屋砸東西更是忍無可忍,“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帶著一群人凶神惡煞私闖民宅,就不怕官府拿了你們嗎?”

“官府?”秦順站在原地,令收下眾人停手,像是聽了什麽笑話似的譏笑了一聲,“看你們這些鄉野村夫也是不知我秦家在縣裏大名的,我家中兄長乃京中三品大員。

你們要去告官,我便看看有哪個官府敢拿我怎麽樣!”

他並不知道眼前這幾個人都是過厭了京中位高權重的生活的,要說如今朝中高官,他們哪個不認得。

季梵扯著嘴角輕笑一聲,他倒是想知道是京中哪位三品大員的親眷敢如此無法無天行事,看他這般行徑,一猜便知是往日裏仗勢欺人慣了。

“不知令兄是京中哪位大人?”

“哼。”秦順冷哼一聲,洋洋得意道,“我兄長乃是當今刑部侍郎。”

原是老熟人秦揚,就算施微和江子羨不認得此人,季梵可是與這位昔日的下屬相熟的很。

此人在刑部做官已有八年,為人親和,做事也勤懇。隻是沒想到家中有這麽一個蠢鈍的弟弟。

這些年好不容易從主事升到侍郎之位,焉知哪一日不會因這胡作非為的弟弟斷送了前程。

“秦揚秦大人是個好官,他在京中能有今日這般前程實屬不易,你若明點事理,就更該本分做人。

不該仗著你兄長的官職這般放肆張揚。若是令兄這大好的仕途被你三言兩語斷送,隻怕到時追悔莫及。”

秦順一時納悶他如何知道自己兄長的名字?

再看他神態自若,器宇不凡,這番話也不像是個鄉野之人能講出來的。他心中突然湧起一番莫名的不安,“你……你們究竟是何人?”

任是秦順再愚蠢聽了這般話也猜出了背後不對勁,眼前這人知曉京中形勢又似乎認得秦揚,絕非什麽尋常的鄉野之人。

若是他把今日這番行徑傳揚到京中,那可真說不準……

“我們自是尋常人,不勞秦公子費心。但今日秦公子帶著的這些人,可還要進來嗎?”

秦順一愣,進退兩難下,最終還是咬牙帶著一行人揮袖離去。

施微一家住的屋舍旁鄰居是一位獨住的老伯,村裏人都叫他張伯。

張伯已年過古稀,老人慈祥和善,在張伯的相邀下江子羨借宿在他院中的一間空房內。

張伯怕年輕人麵子薄,特意提出借住是有條件的,每天的劈柴挑水就讓江子羨全包了。

江小爺嬌生慣養慣了哪裏體驗過這等新奇的活兒,自然是滿口就答應了下來。

“唬人真有一套,你的嘴如何就這麽會說呢?”

晚上施微坐在床榻上回顧著秦順的事,嘴裏還啃著洗淨後的新鮮果子。

確實會說,以往和他吵架大多都是自己占下風。

“你自己過來看看。”季梵笑著示意她坐過來自己身邊。

施微豈能猜不出他心中打什麽算盤,衝他一皺眉,抬起腳就給了他一下,“滾開,吹燈,睡了。”

“嘴裏還沒下咽呢,你睡得著?”

施微早上醒來的時候旁邊早已不見人影了,梳洗完後坐到窗邊推開窗一瞧,暖陽撞了滿懷,外頭早已日上三竿。

桌上還擱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麵,雪白的雞蛋上漂浮著幾片碧綠的蔥花,施微拿起筷子嚐了一口,味道居然還不錯。

走到院中,日光把全身照地暖洋洋的,施微就舒服地往門檻上深深一坐。

看著院子裏的兩人正因為挑水爭執不休。

江子羨憋紅了臉朝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季梵道:“你別光站那啊,快過來幫我一把啊……”

“後悔了?你還是趁早回京去罷。”

“我不回去……”

這場鬧劇盡收眼底,施微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的大雨,夢中的離散,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隻是個生於金陵的少女,年少時遇到的那些好友,長大後有人最終會因身不由己而經曆短暫離別,有人會成為她的摯愛與她攜手一生。

她長舒一口氣站起身。

眼前的生活,才是她心之所向啊。

▍作者有話說:

好久不見!好想你們啊!

這最後一篇番外鴿大家太久啦嗚嗚嗚,鞠躬!

以後如果再有更新提示,那就是我在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