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對麵棋子不動,如何都不動
卯時剛至,眾生百態不歇,市井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定安巷多乃朝中官員住所,往常百姓是斷斷不敢擋了官老爺的路。而今日一早定安巷裏戶部尚書嚴憑的府邸外卻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京兆尹府和大理寺的衙役正眉頭緊蹙著驅趕圍觀的人流。
從東市路過挎著菜籃的老嫗匆匆路過,朝裏頭看了一眼道:“這是做什麽啊來了這麽多差役,又犯了何事啊?”
旁邊的人立馬搭話,俏俏壓低了聲兒道:“哪裏是犯了事,我在這望了一早上,裏麵啊,是死了人。
那些官爺還一箱一箱往外搬銀子,指不定死又是些貪官汙吏。”
離他站的近的人生怕惹火上身,“呸呸呸,這種事你也敢張口就來?”
這兩日本原是休沐,不巧今日又發生這莊命案,朝廷二品大員突然死在自己府中,市井朝堂一片嘩然。
施晦然天沒亮便被召進宮,眼開著到午後了才回來。
從宮裏回來後,季梵剛和施晦然議完了事從施府書房出來,門口遇到施微胡攪蠻纏,季梵隻好把案子後續告訴了她。
“嚴憑死了?”施微抱著雪球,神色稍有震驚。
沒一會兒又平複下來,早該料到現在不是動李昀一黨的最佳時機,永儀帝性情多疑做事步步為贏,戰場上正逢外患,這個時候他並不想和蕭家撕破臉。
前世有薑聞為誘,李昀掩人耳目把這批銀子運出京之後,縱使要查也查不到他頭上。
索性這一世發現的還不算晚,季梵一審嚴憑,李昀肯定按耐不住,隻能除掉嚴憑,永儀帝給了他一個機會,他也隻能順著台階下。
季梵靠在門上,和煦的春光灑在身上,早上沒睡醒便被召入宮,現下一副慵懶道:“昨晚死的,家中一封貪墨罪書,已經判了是畏罪自殺。
薑尚書在青州霖山裏被找到,索性人沒事,說是被山匪擄走,具體誰綁的他也沒看清,已經派人去查了,這一查怕是無後續了。”
這種拙劣的嫁禍手段,他也懶得細說。
戶部尚書嚴憑,貪墨青州賑災款,於家中發現自立罪書,今早在家中畏罪自盡,五萬贓款藏於嚴府庫房,如今已全部被朝廷查抄收回。
永儀帝不想再查,銀子回來了,這個案子也算是收尾了。
施微嘲諷道:“這個嚴憑,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做不出來吧。”
不過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定,沒讓李昀得逞。
季梵依舊倚在門前道:“陛下不想查,他隻想銀子回來,今早傳召六部共同商議這個案子,這事算是過去了。
隻是這嚴憑一貫為人不齒,如今一查才發現他手上還沾過人命官司,這些年站了東宮一黨,才一路扶搖直上,如今死了也不算可惜。”
可惜的是那些含冤之人,張庭在工部一向勞碌廉潔,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這樁案子沒能徹底撼動李昀,但好在沒讓青州的救命錢落入他手裏。
如今朝中黨派林立,要想扳倒他,還得瓦解他的勢力才行。
“無論如何,還是多虧了你。”季梵突然叫住她,掃卻方才眼中的慵懶,“但是對外這事與你無關,你往後不準再去過問這些事。”
施微黯然,低下頭撫摸著雪球,回來的每次夜裏睡前她都在害怕,怕一枕槐安之後醒來是前世生離死別的痛苦,怕重來一回這種虛妄縹緲之事不複存在。
一步錯,萬劫不複。
但她又在欣喜,這種偷來的時光給了她無數的慰藉與歡愉,前世人生沒有一刻活得像如今這般自在。如果能把從前走錯的每一步引回正軌,結局會不會能避免前世的不得善終。
無論無何,身在當下,當拚盡全力一試,她要救身邊欲被泥潭包圍的人,還有這個風雨飄搖的世道。
看著眼前的季梵,施微知道,前世自己對不起他。
從前施微沒心沒肺地跟在他身後,小時候闖了禍有他擺平,季梵嘴上說著活該,還是會不動聲色地哄她。
轉眼間她出嫁,季梵那日在壹樓喝了好多酒,她在壹樓見到他的一瞬間。突然就不想去宮裏的高屋大殿,還想和從前一樣同眼前這個人坐在集思堂聽講學,去逛花燈夜市。
那日在壹樓見他,那一刻施微鼻尖酸澀,兩人誰也沒說離別之言。
後來深深宮闈相隔,故人兩地,她再也開心不起來。
最終禍起蕭牆,她知道季家獲罪不僅僅是因為功高蓋主。而是因為季家和施家關係匪淺,李昀要對付施家就必須先動前者。
季梵也因此生生折了一身傲骨一夜之間成了朝廷欽犯。
直到臨死訣別,他一襲黑衣策馬而來來救她。
那日天地蒼茫,周遭廝殺不休,施微終於看清了對他的情誼無關總角之交,隻是那時,她已沒機會說。
“知道了,嘴碎。”施微從思緒裏回到現實,“你手上傷怎麽樣啊?”
季梵直起身故意道:“疼死了,你個沒良心的。”
“我怎麽沒良心了?你和沈若堂的私人恩怨關我何事啊,虧我還好心幫你擦藥。”
季梵欲開口辯解,想了想還是把口頭的話壓下去了,這個麻煩精,他可不想說是為了她。
施微狡黠默喜,以前怎麽沒發覺看人吃癟還挺有意思。
手中的雪球被太陽照的舒服了,直往施微懷裏鑽。自從她回來,為了彌補前世對它的‘虧欠’,每天大魚大肉伺候,肚皮撐得圓滾滾。
兩人一貓立在暖陽中。
午後施微纏著施晦然在書房下棋。
施微自小不喜女紅,幼年在集思堂聽學時,見到過兩位先生下棋,回去便纏著施晦然要學,施晦然滿眼滿心都是這個女兒,自小可以說是捧在蜜裏長大,聽到要學棋二話不說立馬教了她幾天。
喜歡歸喜歡,但論棋藝,施微可誰都贏不了。
但此時她目光一定,抬手一落,手中白子就把施晦然的後路斷了個幹幹淨淨。
“爹,你輸了。”施微得意地淺笑。
施晦然一臉震驚,他本來打算故意輸一局,逗逗施微開心,沒曾想連對麵的棋路都沒看清就稀裏糊塗地輸了。
“微兒,你這是背著為父和哪位高人偷偷學了,怎地如今這般厲害了。”
施微挽袖收走棋子,“所謂熟能生巧嘛。”
熟能生巧,前世她被囚東宮的日日夜夜還好有一盤棋消遣,她就那樣一個人對著棋盤,從早擺到晚,有時候仿佛對麵與她對弈之人是施晦然,有是又好像是季梵。
她就那樣聽窗外秋聲一點一點浸著寒夜,可對麵棋子不動,如何都不動。
施微悠長的思緒直到觀風走進來才被打斷。
觀風走到跟前行李,把一封邀帖放在桌案上道:“老爺,姑娘。方才太師府謝大姑娘的女使綠硯送了封邀帖,謝家明日在東郊圍場辦擊鞠會呢。”
擊鞠會。
施微方才得笑意瞬間收斂殆盡。
她一輩子都記得前世這場擊鞠會。
前世有驚無險逃過一劫,可這個想害她之人,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太師府的嫡女謝菱,前世的太子側妃,自己在獄中飽受折磨,皆是拜她所賜。
都道惡人一貫同敝相濟,施微心中冷笑,這話不假。
前世謝菱非要嫁給李昀,李昀雖然喜歡她。但謝家說到底隻是個高官閑職,他看不上。
他的目標是施家,謝菱看在眼裏,漸漸對施微心生仇怨。
加之前世施微在瓊春宴對了出色的一首詩,過後京城人人都在傳施微將會是將來的太子妃,謝菱於是心生歹意在擊鞠會故意激施微上場,在她的馬上動了手腳。
施微現在想起心裏還是驚恐,烈馬脫韁在廣闊場地中肆無忌憚的狂奔,馬蹄發瘋般高揚,那一刻仿佛一切靜止,她嚇得失聲。
好在那一瞬間季梵縱馬接住了她。
可盡管如此她往後幾天夜裏都在睡夢中驚醒。
前世她在獄中和謝菱對峙,謝菱親口承認馬是她動的手腳,隻可惜命大讓她逃過一劫。
後來謝菱承認施家那些莫須有得罪名,也是她出的主意。
可笑,一世都活在被人算計之中。
觸及獄中寒冷的鐵門那般俱寒陣陣湧上施微心頭,她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棋盤。
恍惚間手指微抖,方才握在手中的黑白棋子落了滿地。
施晦然知道她騎術不精,跟別說上馬擊鞠了,觀察到施微的反應,猜測她對擊鞠會不感興趣。
他拿起邀帖看了看,搖了搖頭對施微道:“要我說啊,馬上擊鞠哪有棋盤對弈有意思,不去也罷,壹樓出了道新菜叫翡翠蝦環,明日爹帶你去嚐嚐。”
觀風撿起散落在地的棋子,施微回過神,又把棋子放回到棋盤上,緩緩道:“爹,既然是謝大姑娘相邀,那自然是要去的,我就去看看,也當開開眼界。”
對謝菱,她不會心慈手軟,這些賬,她要一筆一筆還回去。
片刻,她從前世的不堪記憶裏抽身,“觀風,過會兒如是江世子來了,就讓他在前院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