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救命的錢
季梵錯愕地看著她,不可思議般皺了皺眉道:“施伯父告訴你的?”
“當然不是了。”施微把玩著藥瓶,另一隻手托著臉看著他,“你就當我是聽說的。”
季梵窮追不舍:“你聽誰說的?我告訴你啊,管好你的嘴!”
如是平常一些樂聞瑣事,季梵得空會跟她瞎扯扯,可朝中的事他一向對她緘口不言,何況還是這種大案子。
清風簌簌,夜色溶溶。
施微沒接他的話,而是對上了他急於追問自己的眼神。
目光流轉時,季梵看清了她眼中的深邃,那股堅定明亮的眼神之前從沒在她眼中閃現過,以往的清澈靈動在這一刻消散殆盡,再也尋不到。
就那一瞬間,他第一次覺得眼前這雙看了十幾年的眼睛有點陌生。
施微的手漸漸置於桌上,不知不覺攥成一個拳頭,她一字一句道:“季乘溪,你信我,接下來我要跟你講的事,你別管我是從何得知,總之我不會讓我自己置身危險。”
十六年來季梵不知有多了解她,施微從小到大性子張揚熱烈,心思純良透徹,她不高興會張牙舞爪要打人,嘴上伶牙俐齒說個不停,像個毒辣的小太陽。
可坐在他對麵的施微,卻怎麽也重疊不了記憶裏的那個她。
眼前的她熾熱中透露著一絲堅毅,像是經曆了萬水千山後沉寂的湖水,神秘難測,周圍蒼茫的夜色也淹沒不了那絲決絕。
那絲壓迫感引得季梵像是定住了一般,想繼續聽她把話說下去。
施微聲音清冷:“青州已是水深火熱,刻不容緩,這個節骨眼若是有人敢貪這筆賑災款。一來容易引人注目,二來若是東窗事發,這可是賠上全族人的性命。
但是,若這個人身居高位,能瞞天過海,那就另說了。”
前世李昀繼位後,六部官員一夜之間被架空,全都換了一批李昀自己的人,唯有戶部尚書侍郎無變更。
戶部管錢糧賦稅,一個替皇家管錢財的衙門李昀居然不換上自己的心腹,那必然就是戶部一直都是他的人。
而這十萬賑災款,可能一開始到青州的就隻有五萬。
必然就是李昀勾結戶部私藏了五萬白銀,為的就是來養他將來奪嫡的那隊兵馬。
所以他才繼位就急不可耐地把這個案子往施家身上推。
許久,季梵看著她淡淡道:“是,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陛下派工部尚書薑聞去青州主持重修河壩,就在發覺賑災款不見的那日,薑聞突然失蹤。
他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明不白地失蹤了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
施微猜出是李昀所為,沒曾想還藏了這一手,難怪前世此案遲遲不曾破獲。
薑聞這個時候失蹤,風向自然就往他乃至整個工部身上引,人人都會認為是薑聞貪墨畏罪潛逃。
這把暗火可是放的格外迷人眼。
這批銀子如今定然還藏在京中,但李昀此人多疑狡詐,必定不會久留,要真是運出了城再找回來可就難了。
青州百姓的救命錢,他可以如此不屑一顧,無論無何也不能讓他得逞。
“醉翁之意不在酒。”施微鬆開的手指在石桌上有節奏的敲,“薑尚書失蹤跟這個案子沒有關係,扯上關係的,是戶部。”
“戶部和李昀勾結,是他們所為。”
“施微!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這可是重罪。”季梵急的都想捂她的嘴。
重罪,她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怕什麽重罪。
“季乘溪,你信我,這可是救命的錢。李昀,他該死!”
她目光凶狠,眼中神色如利刃般犀利冷冽。
“施微……”季梵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眸中的寒芒讓他不由得一時微微愣住,想叫她,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明明她一直在自己身邊,卻又好像是經曆了許多,他無法參與。
但在她說出這些的那一刻,季梵下意識毫無懷疑地信她。
“我信你,明日我就向陛下請旨查戶部。但你答應我,無證據之前,此事你知我知,萬萬不可說與第三人聽。”
月色下,施微清麗的容顏在皎皎素暉下顯得更加亭亭豔逸,方才凜冽刺骨的神色仿佛月色下的幻影,她眨眨眼笑道:“你放心吧,我惜命。”
早朝完之後季梵就進宮麵聖請旨審問戶部官員,永儀帝被賑災款的事煩的又是一夜未眠。
薑聞是死是活如今還沒找到,工部那批同去青州的官員下了北鎮撫司詔獄,審了幾天也審不出什麽來。
永儀帝閉目沉思:難道真的沒有人肯站出來嗎。
“陛下,刑部侍郎季梵季大人求見。”
永儀帝坐在榻上,微微睜開眼,抬手道:“宣。”
大太監馮誼領著季梵入了幹清宮,殿內深深。
青州一案因工部尚書薑聞的失蹤,如今滿城風雨,工部一時間人人自危,今早一位主事在獄中不堪折磨,遂撞牆自盡。
“小季卿為此案操勞,這幾日辛苦了。”
一聲沉重威嚴的平身把季梵的思緒拉了回來。
季梵叩首道:“臣等無能,至今未能查明背後之人替陛下分憂,請陛下責罰。”
永儀帝知他今日求見並非為了請罪,事關大事,也不賣關子,當機立斷。
“朕今日聽聞工部的張庭在獄中自盡,以血為墨在牆上寫下大冤二字。”
季梵信施微所言,工部隻是替死鬼。
永儀帝此舉就是想有人來出這個頭,他當了一輩子皇帝,何嚐猜不透身邊之人狼子野心。
賑災款一事他早就懷疑到李昀頭上,隻是困於蕭皇後一族,蕭家文臣武將的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這些朝臣都是東宮一黨,如是一舉連根拔起,這些人怕是要狗急跳牆。
多年以來永儀帝也不能明麵上大動幹戈牽製蕭家。
所以他派錦衣衛以薑聞同黨為由到處抓人下獄,獄裏這些枉死的冤魂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朝中清明之人——需要有人來為他們喊冤。
隻是如今朝中浮雲蔽日,人人自危,誰又敢來為他們喊一句冤呢。
若是此時再無人站出來,天子之怒流血千裏,會有更多無辜之人牽連。
季梵俯首跪拜道:“陛下,工部確有冤。”
永儀帝禁蹙的眉頭稍微舒展一絲開來。
他居高臨下審視著季梵,開口緩緩道:“朝廷的賑災銀一夜之間不翼而飛,朕把薑聞派到青州主持修河壩,恰好他又不知所蹤。如今朝中人人都道薑聞畏罪潛逃,連同工部也脫不了幹係。小季卿如今說他們有冤?”
而季梵也猜到永儀帝夙夜憂歎的不是貪墨之人是誰。而是如何讓這批銀子回到手裏,他擔心是青州水患再得不到安撫恐怕要激起民憤。
“臣以為太過巧合,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導。如今工部那邊已處於僵局,臣想再查查有關之人,所以今日鬥膽請陛下口諭,審戶部。”
朝中無人不知戶部是李昀的人。
永儀帝笑了聲:“你和你爹一樣,毅然果敢。罷了,你要審人就去審,要問什麽就去問。隻是因為這個案子京中現下已是滿城風雨,可不要再起軒然大波。”
季梵心領神會,此刻殿上的兩人都心知肚明。
永儀帝的意思是如今還不想和蕭家一族撕破臉。隻要銀子回來,誰行的貪墨之罪並不重要。
刑部公堂上,戶部尚書嚴憑坐在一旁,雖麵上鎮定自若,心裏早已亂成一鍋粥。
嚴憑此人為官多遭人詬病,都道他貫愛見風使舵,為人也阿諛膽小,這些年和李昀勾結不知道貪了多少油水。
嚴憑看著他不語,額頭沁出了一層隻有自己才能發覺的薄汗,怕被人看出還虛張聲勢道:“季乘溪,論官位本官可比你高,你憑什麽這般審我?”
季梵也不跟他廢話,直接冷聲道:“嚴尚書,下官奉陛下口諭審你,你可有話說?
嚴大人還是好好想想,賑災款清點那日究竟是不是十萬,尚書大人可有記錯?”
嚴憑壓住自己微微發抖的右手,心裏止不住往壞處想,本來想著天衣無縫,沒曾想居然查到自己頭上。
但一想到上了賊船便是騎虎難下,還是咬咬牙。
“本官親自點的,怎會出錯。”嚴憑照舊一通胡攪蠻纏,“定是那薑聞夥同工部行貪墨之事,他如今畏罪潛逃,你們三法司不去找薑聞也不嚴審工部,反倒扣起本官來了。”
眼開此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季梵倒也不惱,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指望嚴憑能說些什麽,做做無可奈何的樣子便把人放回去了。
此番扣押了嚴憑,李昀多疑必起殺心,不管嚴憑說沒說幕後之人,為了防止引火燒身李昀定會搶先一步對嚴憑下手。
對二品大員下手無疑是把事情鬧大,鬧大就必會有人查,想讓人不查就必須得讓這件事從根源上了結,是以隻能鬆開手頭那些銀子。
東宮內,李昀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跪著的人。
嚴憑全身抖如糠篩地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嘴裏一直念:“殿下恕罪,本來一切按照計劃進行,微臣也不知季乘溪為何突然查到戶部。但請殿下放心,微臣對殿下忠心耿耿,微臣守口如瓶,一個字也沒說……”
李昀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嚴憑嚇得頭都不敢抬。
“嚴大人如此忠心,本宮真是有幸得此良臣輔佐,夜已深,今日之事本宮自有打算,嚴大人請回吧。”
送走了嚴憑,李昀狠戾的眼神殺機畢露,京逸連忙道:“殿下,會不會是二殿下從中作梗。”
“他那個蠢貨懂什麽。”李昀若有所思,“季梵為何會查到戶部來?”
他想不明白,再過一日這批銀子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京了,明明一切妥當。
大理寺和都察院已經照自己的吩咐一通胡攪蠻纏,縱使刑部有心要查也獨木難支。
他派人擄走薑聞製造出畏罪潛逃,永儀帝也確實在派錦衣衛四處抓薑聞同黨。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為何一夜之間突然引火上身了。
窗外風起雲湧,頓時雷霆萬鈞。
李昀嘴角勾起一絲陰森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原來父皇這是在同我要回他的銀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