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似錦從後視鏡裏看姑娘,姑娘從窗戶往外看。

劉利一邊開車,一邊聽著音樂,心想:石墨姑娘看的是風景,李隊看的,大概是情懷吧。

就他,看前麵的路。

石墨知道有人在看她,她抿著唇,偏頭偏得有些累,猛的一轉頭,在後視鏡裏抓住李似錦的視線,然後瞪了他一眼。

李似錦無所謂的笑笑,道:“石墨,你頭上有一隻紅色小蟲,湊過來,我給你拿下來。”

石墨聞言,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撥頭發。

李似錦趕緊認真的道:“別亂動,好像是一隻紅瞎子。”

石墨自小在這片戈壁上,紅瞎子她自然知道。戈壁上的紅瞎子,在皮膚上爬走爬過的地方會起一竄血泡,若是驚動了它,它會鑽進人的皮膚裏,越是受到驚嚇,它越會往裏鑽,就算掐住了它的半個身子,也無法阻止它。

就是弄出來了,也會留下一個紅腫的傷口,一個多月才能消退下去。

紅瞎子在她頭上……

她剛才去井場,為了把“昏倒”的李似錦放在地上,特意湊近了井場附近的一叢駱駝刺,恨不得將他放在上麵,興許就是那個時候被爬上去的。

石墨馬上就不動了,感覺到頭頂上似乎有一陣很細小的爬動,姑娘麵上有些糾結,對著後視鏡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什麽,對上李似錦的視線,他道:“你轉過來,我幫你。”

劉利眼珠子都不轉,直直的盯著前麵,佯裝沒有聽見,隻努力的憋住笑。

李似錦又道:“劉利要認真開車。”

石墨掙紮片刻,還是轉過頭來了,心情複雜又緊張:“李慕……”

“你別怕,我不會讓它亂爬。”

李似錦衝石墨的頭頂吹了吹,看到她頭頂有一個旋兒,她耳後根上有一顆小黑痣,在粉白的皮膚上格外的......誘人。

想到這裏的粗漢子對她的評價,人如其名,質軟,有滑膩感,可導電。他又是覺得貼切,又是憤怒。

心裏暗歎:真是世風日下啊,大宋的時候除了紈絝和流氓,誰會對女人隨意的評頭論足……頂多也就是心裏想想,朦朧又含蓄的詩詞表達一番。

他伸手在她頭頂上摸了摸,忍住了沒有往下摸下去,不然,姑娘肯定得翻臉了,收了手回來,麵上一點也不顯,十分正經的道:“好了。”

石墨頓時渾身一鬆,一抬頭,撞到了他的下巴,趕緊轉過去,從後視鏡裏他笑了笑,摸了摸下巴。

李似錦見石墨臉紅的別扭樣子,道:“駱駝刺上特別紮人。你幫我看看我身上有沒有紅瞎子?我覺得我脖子上有些癢,你幫我看看吧?”

說完,就往前湊,給她看自己的脖子。

石墨哼了一聲,不過想到也是自己將他帶到駱駝刺那去的,視線在他脖子上逡巡了一回,“沒有。”

李似錦笑的時候,喉結微微的顫,她趕緊縮回了視線。

平時石墨未細看,這會湊得近,才發現他的睫毛很長,眉毛又濃又黑。

就是這眉毛和睫毛,襯托的那眼神格外的深邃溫柔。

被他一鬧,石墨平複了心情往外看的時候,發現一隊的基地已經近在眼前了,車卻沒有拐彎進去的打算,繼續往前走。

李似錦解釋道:“最近隊上完鑽的一口井氣特別大,去采氣廠那邊取取經驗,你跟著去學習學習吧。路過三岔口也能買些東西。”

也是工作的事兒。

石墨無法拒絕,也不能質疑他以權謀私,人家都是有理由、有說辭的。

李似錦想跟石墨說話,可她閉著眼睛裝睡。

正好,他可以肆無忌憚的看,像是玩大家來找茬似的,找她的變化,看著看著,觸到劉利擠眉弄眼猥瑣的視線,他又恢複了那副君子樣。

淡淡的跟劉利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路過三岔口的時候,李似錦叫石墨,石墨哼哼了一聲,換了個方向,對著車窗繼續睡覺。

李似錦一麵說著:“睡得這麽熟麽?”

一麵又往前探,伸手就要碰到她的臉。

石墨趕緊道:“我醒了。”

李似錦收回手,石墨睜開眼就看見了三岔口灰黃色的房子,一共有五排,很是整齊,已經十一月了,現在門上都掛上了軍綠色的厚簾子。

她看見夜來香KTV的簾子突然被掀開了,有個女人從屋裏鑽了出來。

車從三岔口穿過,距離十分的近,她甚至能夠看見女人說話時麵前的一團白霧,冷冷的瞧了一眼,那女人往車子看過來,她就收回了視線。

李似錦正在觀察她,她一點也沒有察覺,隻是臉色很沉,往前栽,然後抱著膝蓋睡覺。

然後將工作服上連著的帽子給蓋在頭上了,像是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包裹的一點不露。

劉利訝異的問她:“石墨,怎麽了?是不是冷?我把暖氣開大點。”

石墨含糊的“嗯”了一聲。

後座上李似錦看了看那越來越遠的女人,他見過一次,是那天在足浴城裏的那個娥姐,他沉吟了一會,故作什麽都沒有看見,在石墨腦袋上揉了揉,隔著個帽子,像是揉麵團似的。

“還知道冷,也想不到這麽冷的天紅瞎子還出來啊,以前到十月份就見不到了。”

真是個笨蛋。

石墨聞言,剛才的沮喪和陰沉一掃而空,霍的坐直了,將帽子又推了下來,回頭憤怒又有生氣的看著李似錦,聲音不軟,但是也利不起來。

“你無不無聊啊!這樣欺負人有意思嗎!”

李似錦認真的回答:“不無聊。”用一種比她還委屈,讓石墨想要抓狂的眼神回視她:“你拿駱駝刺紮我,我就是逗你開心。”

她真的狠心的做,他隻是逗逗人而已。

他是寧可看她這麽生氣的眼中發光,也不願意看她晦暗又心事重重的神色,那是他還不知道的。

石墨被噎得重重的喘息,紅著臉轉過身來,再也不搭理他了。

劉利靜靜的看兩人“打情罵俏”,不時從鏡子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心道:李隊終於開竅了,知道追姑娘了,看姑娘被他逗得氣的臉蛋紅撲撲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看樣子應該好事也不遠了吧?真氣狠了,一點機會沒有,就該要求下車了。

……

一連幾天,石墨都是做著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

明麵上是巡井,卻總是在各個井口,或者路上碰見李似錦。他總有各種正當的理由將她帶上車,學習,考核不合格,監督,去學習完井……倒也無人察覺。

劉利已經見怪不怪了。

石墨也沒有力氣反抗了,她無法拒絕披上了正當工作外衣的借口,隻能夠不理他,無言的表達自己的抗拒和不滿。

不過幾天後,她發現這個隊長還真的知道的挺多,跟著他至少比在井口耗著學得多,如果他沒有經常盯著她的話,或許感覺會更好一些。

她糾結了幾天之後,想到反正不久之後她也該換部門實習了,會直接調到廠裏去,不會再跟李慕有接觸了,到時候要避開也輕鬆的多,而且等真到了那個時候……得李慕避開她了。

思及此,反倒是坦然下來,就跟著李慕混吧。

十一月中旬,一隊的副隊長蘇明偉回來了,高澤鵬的工作也上手了,李似錦向江寶舫請假被批準了,他可以休假三十五天。

一隊裏一共有實習生八個,現在沒什麽重要工作的幾個,當然也包括石墨,都可以休假了,批假二十五天,等他們回來再換在技術組,運行或是已經分擔工作的人。

石墨休假的前一天,他們這一批人第一個階段的實習正式告以結束。

熬了四個月沒有周末,沒有城市的日子,還有幾個人不能休假,隊裏決定給他們慶祝一番,也是放鬆放鬆的意思,還能都認識認識。

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帶了這八個實習生去了胡楊飯店吃飯,飯後繼續去唱歌。

三岔口有兩家KTV,一家夜來香,一家輕鬆,夜來香名字雖土,但算得上是老字號,是這裏第一家,門麵比較大,聽說剛裝修過了,淘汰了一批老舊的設備,大家就選擇去了夜來香。

夜幕下,隻有李似錦看到石墨情緒不佳,除非有人拉著他說話,不然他的視線一直就在石墨身上。

他要一點一點的撕開她隱藏的秘密,就從今天晚上開始。

在夜來香最大的包廂裏,幾個年輕人剛開始還有些拘謹,幾瓶啤酒下肚,幾首歌一吼,都慢慢的放開了。

石墨向來靦腆,倒也無人逼她唱歌,她遠遠的躲著李似錦,坐在昏暗的角落裏跟人玩骰子猜大小,李似錦在外麵接電話去了。

不多時,門突然被推開了,包廂內一亮,一個卷發的女人進來了,屋裏暗,看不清她的年齡,因為有暖氣,她穿得不多,緊身毛衣,小皮裙下就隻有一雙絲襪,秀出美好的身體曲線。

她端著兩個果盤,果盤上還疊了一小盤瓜子,一小盤花生,她將果盤放在桌子上,笑說:“瓜子花生都是送的,吃完了在門口喊一聲,大家玩開心點,出來了就別管那些規矩,你們廠長也都知道,說了你們這次可以破例,不算違紀。”

說著看了看角落裏的石墨,石墨冷漠的看向她,女人欲言又止,卻討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臉上的熱情暗了暗,很快就偏開了視線。

石墨還是尋了機會,悄悄的出了包廂,在走廊裏一個女人正靠在牆壁上,視線落在包廂門口,石墨一出來,就被抓了個正著。

女人數落道:“小墨回來了,你還真是狠心啊,四年都不回來,電話也不接,回來了還裝作不認識,小沒良心的。”

石墨麵無表情的道:“我去上廁所。”一麵想要甩開她的胳膊。

女人抓得死緊:“我可沒麗麗那麽好說話,你就是尿褲子裏,這會也得跟我去見娥姐。”

石墨用力掙紮,滿是氣惱的壓低了聲音道:“江寶舫來了,她有功夫見我麽。徐敏君,你放開我,以前我就說了跟這裏沒關係,大家以後互不認識,你現在攀什麽舊情!”

女人不讚成的看了她一眼,另一隻手的食指戳到她腦門上,正要說話,這時有人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了,嚷嚷著:“敏敏,裏頭正等你呢,你在這磨蹭什麽?”

她鬆了手,回了句:“來了來了!”

石墨趁機拉開了距離,問:“衛生間在哪?”

她嘀咕了一句:“在自己家問廁所,你也好意思。”

還是道:“往前直走,右拐,最裏麵就是,跟以前不一樣了,東西都是新的,可花了不少錢。一會我給娥姐打電話......”

石墨心道,那就是這KTV還打算繼續開下去了。

走過來的男人一把攬住徐敏君,又輕佻的看著石墨,滿麵通紅,帶著濃烈的酒氣,石墨垂頭掩去了眼中的厭惡,轉身離去。

徐敏君沒有再攔她,見男人的樣子,暗自撇撇嘴,不著痕跡的擋住石墨的身影,又挽住那人的腰身道:“鞠總,看什麽呢,不是說找我嘛,趕緊的,別讓人動了我的骰子。”

石墨聽男人問:“剛才那是誰啊?有些麵熟啊。”

徐敏君笑道:“女人不都一個樣,剛分來的學生,在那邊……”她指了指對麵的包廂,“女孩就兩個,狼多肉少。”

兩句話就岔開了話題。

石墨拐了個彎,隱約聽見身後的男人的笑聲。

她從廁所出來,走廊裏已經沒人了,各種歌聲和在一起,吵得人頭疼,剛才在包廂裏喝了一瓶啤酒,此時有些上頭了。

燈光很昏暗,她不想回包廂,也不願去前台那,現在也不能先離開,就往後門走。

後門出去就是一大塊的空地,和後麵的蔬果店隔了十多米。

三岔口是沒有路燈的,天色黑還霧蒙蒙的,星光看著很朦朧,隻有幾戶人家的玻璃隱約透出點燈光,大冬天,門上都裝了厚厚的簾子,清冷的空氣讓原本還有些發脹的頭腦頓時就清醒了不少。

她窩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黑暗角落裏,以前無處可去,她就在這裏一待大半夜,夏天的蚊子,冬天的風,都跟她很熟。

她蹲下來,將臉埋在膝蓋上,用力的蹭,雙臂將自己抱緊了。

突然聽見一個踉踉蹌蹌的腳步聲,石墨趕緊抬起頭來,見不遠處閃過幾點火星,在黑暗裏十分顯眼,有人在那抽煙,那火星卻朝她走來。

她往黑暗裏縮了縮,融進夜色裏,本不打算出聲,那人卻像是看得見她似得,朝她的方向喊了一聲,“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