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暖,草長鶯飛。

汴河邊上種了許多的梧桐,每到這個時節,汴京城裏,梧桐絮子漫天飛舞,同樣飛舞的還有天空中花花綠綠的紙鳶。天空都熱鬧起來了。

一粒絮子從轎簾裏鑽了進來,石淑蕙又將它吹出去了。

轎子正要轉彎,突然從斜裏衝出來一匹馬,她一時沒坐穩,險些從裏麵跌出來,好不容易才穩住了,卻撞在轎壁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薑媽媽跟在轎子邊走,嚇了聲響一跳,趕緊吩咐人落了轎:“大娘子,可有哪裏撞傷了?”

石淑蕙揉了揉後腦勺,“沒事,先回家吧。”

薑媽媽的聲音突然變得冷硬起來,半是嘲弄的道:“大娘子,前麵巷子狹小,我們遇見富貴人家出行了,他們排場大,恐怕得等會了。”

家中接連的變故,薑媽媽慣會看人臉色,已經少有這樣尖利的時候,除非,是遇到了熟人,還不會對她們這一家落水狗動手的熟人……

能夠讓薑媽媽如此言語的還會有誰呢?

滿汴京城裏,她們家誰也不敢得罪,算來算去,也隻有一個方時。

想到方時……

石淑蕙捏著簪子的手一緊,這發簪是從頭發上拔下來的,剛才一撞,這簪子膈得她的頭皮都像是出了血,她目光一暗,深呼吸了一口氣,壓抑住心裏翻滾的情緒和痛楚。

良人已在前日成了別人的夫郎,今天應該是他攜他那門當戶對的妻子,回門的日子。

從大相國寺回餘家,那麽多的路,卻偏偏走了這一條,跟他對上了。

指尖傳來的疼痛讓她回過神來,簪子上的一片薄金葉劃破了她的指腹。

她低聲道,“媽媽,停在路邊等別人先走。”

薑媽媽輕哼了一聲,目光如刀子般的看著棗紅大馬上的玉麵郎君,恨不得刺破他巋然不變色的麵皮,將他負心寡情的真麵目給看穿。

可到底形勢比人強,這汴京,也不是當年的汴京,任由她心一橫的撒潑。

她吩咐人將轎子抬到拐角,心裏為轎子裏的娘子心痛,心痛卻又無能為力。

不想落了下乘,她便垂下眼簾,再也不看迎麵過來的富貴隊伍。

方時目光淡淡的看著她,還能君子端方的點點頭:“有勞媽媽讓路。”

隨後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那轎子,無聲一歎,握著韁繩的手稍緊,一夾馬腹,身下的馬兒已經往前走去。

他身邊的小廝墨硯認識薑媽媽,猜到轎子裏坐著的是誰,眼皮一跳,生怕裏頭脾氣火爆的石大娘子衝出來搗亂,趕緊指揮身後跟著的轎夫、仆婦,浩浩****的一群人,抬著新夫人的轎子跟上。

路過那青灰色的樸素小轎,親眼見到微風吹拂,落在轎簾上,露出一雙繡花鞋,可那鞋的主人一動不動,他心中一鬆,風漸大,一隻蔥白樣的手探出來,墨硯心裏又是一急,下意識的催促:“趕緊走。”

可那手隻是扯了扯轎簾,再沒有任何動作,那雙腳也被遮掩住了。

直到走得遠了,墨硯才回頭,那小轎子已經進了巷子,不見了。

他心裏還有些納罕,心道:石大娘子轉性了?

從主子成親那日他就開始擔心,擔心石淑蕙會上門來找茬添堵,反正石淑蕙在京中已經是聲名狼藉,按照她以前的性兒肯定是破罐子破摔,也不會叫別人痛快。

想不到,今兒正麵遇上了,她也沒有半點反應,倒是她身邊的媽媽還有些生氣。

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石淑蕙自然是沒有轉性,她也想豁出去大罵一頓,她是德行有虧,可方家何嚐不是忘恩負義,說出花來,方家也是嫌貧愛富的偽君子。

她已經沒臉可丟了,為何不說個痛快?

何況,昔日那方家夫人上門羞辱,方時上門道歉退婚,她又成了全城皆知的笑話,還被當今皇帝親口指責,她惶惶然,一時氣得病倒,等回過神來,方時已經訂親了……

她隻有不斷的勸自己,她不能讓那小人得意的看她的笑話,看她傷心撒潑,正好如了那人的願。

她偏不能叫他如願!

他以為毀了她的姻緣,她就毀了?那是做夢!

轎子進了巷子,走不多遠,前麵立了一匹馬,馬上那人嘴角彎彎,時時都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卻讓薑媽媽嚇得渾身一凜,旋即,敢怒卻不敢言。

石淑蕙就叫人將轎子停下來了,她掀開轎簾,看到馬上的楊淵,繃著俏臉,道,“楊三,謝謝你讓我退了親,我本就不願意高攀方家,受方家夫人妯娌的折磨,現在正好了。”

楊淵還真不是故意來看石淑蕙的笑話,隻是恰好遇見了,他哪有那麽閑呢,還得去碼頭一趟。

不過,顯然石淑蕙並不信。

他似笑非笑,好脾氣的道:“幫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能夠偶然幫到你,我也很高興。”

似乎真的就像他說的那般好心腸。

楊淵敢承認毀她的親事就是他所為,敗壞了她的名節,他的確不用擔心一個螻蟻一樣的餘家。

石淑蕙被他的話噎得一口氣堵在心口,她恨不得用鞭子抽花他的笑臉,可這次出來是回去石家拿東西,她沒帶鞭子。

她重整旗鼓,盡量淡淡的道:“與其讓方大哥夾在我和他娘之間難受,不如這樣最好,方大哥沒有娶我,得不到的是最好的,他心裏遺憾,也會時時記得我,我就是他心裏不同的那一個,我謝謝你全家!”

楊淵像是沒有聽出她話語裏的憤怒和怨氣,語氣輕快的“嗯”了一聲,竟然認真的點點頭,很是讚成她的話:“那就恭喜石娘子,成了春和兄心裏的與眾不同的朱砂痣。”

這男人不動聲色,處處順著她的話說,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倒叫石淑蕙氣得個倒仰。

他又好心的勸了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不必朝朝暮暮,恍如鏡中花、水中月,不敗、不落,多好。”卻都是一場空。

石淑蕙幾乎要磨牙:“你果真是虛偽至極。”

楊淵挑眉笑道:“多謝石娘子誇讚。”

“我沒誇讚你!”

“所謂‘至極’不是前無古人的意思麽,在下平生所求,就是能夠當一個至極,便是誇讚了。”

石淑蕙氣的半響說不出話來。

楊淵靜靜的立於馬上,居高臨下的嘴角噙笑的望著她:“石娘子對在下的感激和讚賞,在下已經知道了,不過現在還有事要忙……你能夠給春和兄讓路,應該能夠也給我讓個路吧?”

楊淵身後的川芎垂著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身子一抖一抖得,惹得身下的馬前後小碎步的挪動。

薑媽媽狠狠的瞪住了幾個看熱鬧,又麵露猥瑣的幾個路人:“看什麽看!”

石淑蕙瞪大眼,身體微微的顫抖,都是氣得。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楊淵。

第一回是在方時的書齋裏,他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那次抓了她的把柄,毀了她的名節,壞了她的姻緣。

現在,他又看了她的狼狽,將她氣得要死,她見識到了他的無恥虛偽,不知道下一次他還會如何來對付她?

“在下可以走了嗎?”楊淵笑著問。

石淑蕙一時怒從心起,她上前兩步,衝他招了招手,“有些話想跟你說。”

楊淵看看圍觀的人,還是彎下腰來了,“石娘子有話請講。”

石淑蕙則緊抿著紅唇,她雙目含冰,冰融水聚,晶瑩澄亮。

楊淵擅長看人心,自然從她目光裏看到了痛恨和不恥、無力和掙紮,如此欺負一個女流之輩,雖然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縱使楊淵臉皮厚,也不禁心中有些遲疑。

他已經出了氣,何故再如此?

這正要往後退開,石淑蕙卻動了,她紅唇微啟,“噗”的一聲,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溫熱的唾沫落在他臉上,他才明白了,剛才她不言不語,竟然是在醞釀口水。

他坐在馬上,雖然彎著腰,但是依舊高出她一些,那唾沫不高不低,就掛在他翹起的嘴角上。

楊淵一動不動,唇邊的弧度都有些僵硬了,漆黑如墨的瞳眸定定的看著石淑蕙。

川芎嚇了一跳,低聲喝道:“放肆!”

石淑蕙根本不看川芎,她勇敢的跟楊淵對視,吐出兩個字:“虛偽。”

不管她如何,她出生在餘家,楊淵就會對付她,她不再跟他言語刺來刺去了,她比不過,既然他想要看她的憤怒,她便怒給他看。

她早就是楊淵刀俎下的魚肉,何必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委屈自己!

看楊淵狼狽的模樣,她又有種出了氣的快感,早該這樣了。

“我餘家是對不住你妹妹,對不住你全家,你要打要殺悉聽尊便,我等著!別用這些小人手段,叫我瞧不起你,你這個偽君子。”

說完,她轉身就進了轎子,“媽媽,咱們走!”

薑媽媽愣愣的看了一眼楊淵,又看看落下的轎簾,想說什麽,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匆匆揮了揮手,轎夫抬著轎子走了。

“公子……就這麽放過她們啊?”川芎小聲的問,公子何時受過這樣的唾麵的侮辱。

何況……那唾麵還順著公子的唇往裏流,簡直叫人不忍直視,公子不方便動,川芎便自發的下馬,從楊淵腰間解下他的荷包,從裏麵掏帕子遞過去。

楊淵接了帕子,直起腰來,覺得嘴上怎麽也擦不幹淨,總有一股味兒,卻並不讓人覺得惡心。

川芎垂頭,神色古怪的看他,他是再也笑不出來了,淡淡的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