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師父死了很多年了,時間久到我已經開始記不清她的臉龐究竟是什麽樣子了。

她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會將我當成個女孩兒,卻又清楚的知道我並不是她以為的那個“尹千霜”。

她是個奇怪又矛盾的人啊……

但這個人依舊是我的師父,我們行了拜師禮有師徒的名分。我會照顧她,直到她飛升……或是離開這個世界。

我的師父對我似乎也沒什麽期望,她總是很忙,偶爾會自言自語的說些我根本聽不懂的東西。然後她便會拿出些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功法丟給我,讓我自己去看。

最開始,我來到青霄劍派的時候連字都不認識。可師父根本沒有要教導我識字的打算,她隻是扔了很多心法給我,讓我自己去看。

還好,藏經閣的玄玄道人是個好人,無論我問他什麽樣傻瓜的問題他都不曾厭煩過。

後來幹脆從頭開始,一點一點教我認字。

當我照著師父丟給我的那些晦澀難懂的心法學會吐納,慢慢築基之後,我又在練習劍術和法術上陷入了困境。

這時候我的師父已經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候我把她給我的簡譜和法術典籍都讀完好幾天了,也不見她給我新的東西。

我沒有辦法,隻好跟著新入門的外門弟子在舞劍平上一點點學。

外門弟子們都住在一起,有自己的夥伴和團夥。他們對我這個新來的非常不友好,可能也是我太笨,不怎麽會說話的關係吧……朋友沒交到一個,我還跟一群人結了梁子。

有一天,他們將我堵在後山上,先是罵我是穿女裝的娘娘腔,然後又說要和我比武。接著他們十幾個人就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的,打的我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不懂為什麽穿女裝的就是娘娘腔,明明門派裏有一半人都是這麽穿衣服的……我也不是很懂他們明明說要比武,可為什麽是一群人打我一個。

回去之後,我找師父告狀,我師父卻隻是納悶我為什麽會跑去舞劍平和外門弟子練劍。她沒有要替我出頭的意思,反而還告誡我作為她二長老的弟子,不可以和那些外門弟子在一起廝混。

我覺得她說的都對,但是又有些委屈。總覺得作為師父她不該是這樣的,但是又該是怎樣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沒有辦法又去藏經閣找玄玄道人,但是他的腿受過傷,根本無法起身行走,更沒有辦法為我演示劍招,於是我的劍法就依舊是這麽半吊子的練著。

我那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會成為青蓮劍宗,第一個根本不會用劍的弟子……

然後,我師父就丟給了我一本……根本不需要劍招就能學會的劍法——《無情劍道》。

我不是很懂這本書為什麽要叫無情劍道,畢竟它的心法內容和情根本沒有任何關係……或者該說,是一個字都沒提到。

但我練起來卻是很順手,因為它根本沒什麽劍招,會揮劍就能練。

有天,我師父瘋的不是特別厲害的時候,坐下來旁觀了我練劍。在我收招之後,她隻是點了點頭,好像認可了我的功力。

接著,我就被她扔到了弟子小試上。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什麽也沒學下,對這次的弟子小試十分緊張。生怕自己在第一輪比試中就讓人給打趴下了,也怕我師父覺得我給她丟臉。

我在比試中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罵我娘娘腔然後和一群人一起打我的外門弟子,此時他已經入了內門也有了自己的師父。

他對我不屑一顧,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甚至還罵我師父是個瘋子,但是最後我隻揮了一劍,就把他打趴下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隻有我師父端著茶杯笑眯眯的看著我。仿佛我這樣,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打著打著,就打到了決賽。

他們都說我是青霄劍派百年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竟然在如此年紀就參悟了《無情劍道》。

但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厲害的,那本《無情劍道》的簡譜更是簡單的連個劍招都沒有。

在決賽時,我遇到了門派裏的一位“名人”,眾人公認的大師兄,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景雲。

景雲也的確很厲害,他會很多花裏胡哨的法術,他用一些我連見都沒見過的劍法將我打的手忙腳亂。他走的路子簡直就和我是完全相反的,我以一劍製敵,而他用淩亂的劍招打的你連自己該看哪裏都不知道。

但我最後還是贏了。

景雲對自己的落敗感到十分惱火,從哪之後就天天都來找我過招。

老實說,我後來學會的一些漂亮的劍招有很多都是在他這裏偷學來的。

一開始景雲發現我偷學他的劍招,總是氣急敗壞,但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生氣也沒用……因為我不用劍招,他想學我的都沒法學。

於是他就變著花樣的研究新招式……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路子走偏了,劍招學了一堆,功力卻沒什麽增長……

當我的修為境界超過他的時候,他總是說我簡直就是個怪物。

我不是很懂他這是罵我還是誇我,但是他說我們是朋友,所以大概……這是誇我的吧?

當我又一次在門派小試中勝出的時候,我的師父仿佛是放下了一顆心似的,在當天晚上就坐化隕落了。

沒有叮囑、沒有托付、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她隻是眼睛一閉,就結束了我們這段緣分淺薄的師徒關係。

還好,我也不是很難過。

本身我和她相處的時間便不多,能見到她的時候,她大多也都是瘋瘋癲癲的模樣。自言自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裏,即使我同她搭話,她也不怎麽會理會我。

赤心子將她的劍傳給了我,我按照章程,處理了她的葬禮。然後就像是她從來都沒有走入我的生活那樣,我和門派裏的其他人一樣,都很快便將她忘記了。

忘記了她的名字,忘記了她的樣子,也忘記了自己在聽到她離世時……心底的震撼……

***

我第一次見到燕婉的時候,是在青木海的秘境裏。她說她是青木海上打魚的漁婦,被我們開秘境時掀起的海浪卷入了秘境之中。

老實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青木海的秘境若是誰想進來都能進來,那無妄花也早就被人摘走了。隻是要進入這個秘境就難如上青天,她一個打魚的漁婦……怎麽可能這麽隨意的就進來了?

但是我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明明是素未謀麵的人,卻讓我覺得我似乎已經認識了她很久很久。

我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卻本能的想要與她親近。

所以,我相信了她的話。畢竟她的確沒有任何靈根,畢竟她的確已經站在了秘境之中。

我找不出有什麽要懷疑她的理由,更何況她一個沒有靈根的普通人,也沒有理由要九死一生的,進到這如此凶險的秘境之中啊。

她看上去太脆熱了,身材矮小,四肢纖細,仿佛隻是一陣強風吹過來就能直接將她掀翻在地。

本能的,我想要保護她。

為了救她,我不得不丟掉師父留給我的劍。

這是她曾經用過的寶劍,興許也算得上是一件遺物。但當我與燕婉一同懸在半空的時候,我對於舍棄它,似乎沒有一點點的猶豫。

雖然覺得,要把這把劍孤單的留在這裏有些抱歉,但我的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在跌落時,我刻意將燕婉護在了懷中。保護她這樣的凡人是我作為修士的責任,保護她也是我的責任。

我那時候覺得我可能會死。

但我也覺得,如果能平安救下她,我死了也沒什麽關係。

我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有如此想法,但我的確這樣想了,也就這樣做了。

意外的是,我在短暫的昏迷之後,平安蘇醒了。

我不僅沒有死,甚至也沒有受傷。

觸底時那鑽心蝕骨的疼痛仿佛都是我的幻覺。

——一定是這裏的秘境有什麽古怪!所以我才沒有死!

我從未懷疑過燕婉,也不認為她有什麽起死回生的本事。

所以當我發現她其實是魔尊的徒弟時,我真的很震驚。

我第一次接觸到魔族,是在我師父死後沒幾年的事。那時我負責帶領一些修為淺薄的弟子下山曆練,按常理來說,我們曆練的目標往往都是一些在山門附近徘徊的小妖怪。

長老們早就已經下山將那些可能會危急低階弟子安全的妖物都除掉了,這一趟本不該出什麽意外。

可我們路過那個村子的時候,卻遇到了一隻魔物。

這是一隻由魔界純粹的魔氣中誕生出來的低階魔物,它的智商不高,也不知道它是怎麽離開魔界跑到這裏來的。

它殺了這個村子裏的每個人,甚至連村民的牲畜都沒有放過。

但是……與妖族不同,這隻魔物殺死村民並不是為了吃他們的心髒來提高修為。魔物們的修行方式與妖族不同,更不用說它還是一隻純粹的魔氣產物。人類的心髒對它來說根本毫無用處,還有那些牲畜……它甚至不需要吃任何東西來維持生命。

它殺死他們,隻是因為好玩。

人們恐懼它,當受到傷害時,人們發出的慘叫聲取悅了它。

所以它便決定殺死所有人……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麽是純粹的惡。

我們為了剿滅這隻魔物,損失了大半人手。最後也是在諸位長老的救援下,才成功殺死了它。

我也是從那時起,意識到魔族是一群比妖族更加殘忍的家夥。

而燕婉……與魔族兩個字格格不入。

她膽小、心軟……還是如此的柔弱。

我根本不明白魔尊為什麽會收她做徒弟,隻是和那隻殺掉整個村落村民的魔物一樣……覺得好玩嗎?

我在潛入魔界時,見到她孤身一人,身處險境,老實說是十分惱火的。

陸淩恒究竟在想什麽,才會讓她這樣一個凡夫俗子在滿是魔物的魔界到處亂跑?更不用說,她此時此刻還陷入了險境。

那一刻,我想要救她的衝動勝過了一切,我來魔界的任務、會不會暴露身份,在那一刻都變的不再重要了。

我想要拯救她。

我必須拯救她。

就像是我說過的那樣,她和魔族根本就格格不入。

魔族殘忍、自私、是一群隻會憑著自己的心情胡作非為的家夥。陸淩恒更是其中的典範!

他對她真的很不好,他威脅她、對她動手……甚至一副隨時都會殺掉她的模樣。

我真的不明白燕婉到底為什麽會拜這樣的魔頭做自己的師父,如果她隻是想要尋求庇護……她應該去仙門,而不是魔界!

陸淩恒對待她,就像是自己的玩具一樣,隻要一點不順自己的心意,就可以將她大卸八塊。

然後,他也的確這樣做了。

燕婉說她有一個計劃可以幫我逃出魔界,但我真的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看著她死在我麵前。

鮮血噴湧而出的瞬間,魔界的魔物就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的撲向她的屍體。

我看著她被撕扯、破碎……仿佛被圍在中間的人,就是我自己一般。

但我與她定下了承諾,我必須……我必須完成我答應的事情。

我拚死帶走了發瘋的小朱,逃離了魔界。

我失去她的那種感覺令我十分痛苦,可就連這種感覺,都帶著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就好像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她,就好像我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她。

有太多的痛苦的記憶交織在一起,他們一閃而過,讓我根本鬧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麽。

但是我知道,如果再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

我會想辦法解除她和陸淩恒的師徒關係,帶她離開魔界。

她不屬於這裏……她也不屬於陸淩恒……

她是……我的……

我的……

我的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