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亮得早,寅時旭日東升就已紅了半邊天。

宣德泉圖新鮮,宣府每日總要引一批新的廚子,吃的餐食口味從未重複過。

崔雪時看紫檀案上擺齊了真君粥、旋切魚膾、五辛盤、奶湯蒲菜...

光是早飯都有著十幾份不同菜品。

而她在沈家的五年,晨起就要竄進廚屋拿上廚刀換著花樣地給嘴刁的老太太做美食。

她每次做好,巴巴地端去老太太房中,得到的卻是一句句嫌棄。

“呸呸呸!太甜了,這也太膩了,你不會做飯嗎?”

她們鄙棄崔雪時,欺負她有好教養好脾氣,不會衝著長輩耍橫。

但有時把她逼急了,她也總會生怨。

沈家人便順勢逮住她的崩潰大吼,向左鄰右舍說她脾氣嬌慣,過於暴躁,說也說不得。

崔雪時在沈家染臭了名聲,以至於後來就算是丫鬟當麵說她的不是,她也一忍再忍。

忍到沈南瑾回府,終究什麽都沒改變。

崔雪時起得較早,坐下吃了碗餺飥就又要去盯著夥計抬聘禮。

此事絕不能出差錯。

沒跨出門,就見羅淑嫻端著碟糕點過來,

“清晨才遣人去摘的桂花,花飽開著等了兩三天,足晾曬一夜,適才做好的還熱著。”

羅淑嫻盯著那碗隻吃了一半的餺飥,“你昨夜今早都沒怎麽吃,拿著去沈家的路上再吃一點?”

碟子裏的糕點撞進崔雪時眼裏,她看清裏頭的東西悚然心驚!

廣寒糕!那是一碟廣寒糕!

“姐姐做得一手好菜,不如給老太太做一份糕點哄她老人家高興?"

“把這毒婦關進柴房!”

“阿...瑾...救我。”

崔雪時連連後退,腦海裏在一遍遍跳出宋鳶掐著她喉嚨,沈南瑾無關緊要地立在房前的畫麵!

死前毒酒的苦澀辣舌迅速湧上心頭,她雙眼紅腥,推開羅淑嫻手頭的糕點,“拿走!”

羅淑嫻拿過來的時候就有些膽怯,現在崔雪時的反應莫不是發現了裏頭...有毒?

她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撿起摔在地上的糕點交給丫鬟扔開。

她本想等崔雪時吃下廣寒糕後暈死過去,再將她關在房內,隻要今天沒歸還聘禮,那明日就做不得數了!

這是羅淑嫻能為宣玉做的最後一件事!

可眼下沒中招,如今也隻能看沈家的手段了。

反正崔雪時也沒點破,羅淑嫻隻當下毒的事沒發生過,笑道:“對了,沈家今早就來人了。”

“來的都是長輩,要不邀她們入府用飯?”

長輩?

羅淑嫻倒是客氣。

崔雪時緩了緩情緒,“她們是舅母的長輩?既不是,何必把自己當成孝子?”

這叫什麽話...羅淑嫻攢眉聳了聳肩道:“我這也是好心呀。”

“沈家自今日起便與我毫無瓜葛,舅母的好心用錯地方了。”

一句話就把羅淑嫻說得閉口不言,崔雪時覺得無趣極了,往宣府大門的方向走去。

崔雪時將就穿著昨日的輕衫紅裙,廊下穿過的悠風捧起紗錦,走起路來衣袂翩躚,嫋嫋娉娉。

大門是大敞開的,隻是沒人敢邀沈家婆媳倆進門。

她們像杆似地杵在門外槐樹下,身後還帶著一長隊的丫鬟。

崔雪時對上沈夫人的目光,她先行走上前,臉上盡顯憔悴,苦兮兮地說:

“雪時,你受委屈了,婆母特意把這些平日裏刁蠻的丫頭叫過來任憑你處置。”

說完指了指那些低頭跪下的小丫鬟。

崔雪時冷笑,看來沈南瑾昨夜回去後沒少和家裏人吵鬧。

不過仆隨主,要是沒有她們的放任,丫鬟又怎敢刁蠻?

她不至於把錯處都怪在沈家丫鬟頭上。

崔雪時不給沈夫人好臉色,泛寒道:“說笑了,她們都是沈家的人怎需我處置?”

“沈夫人和沈老太太且再等等,夥夫正在裏頭抬聘禮,稍後我會帶著退婚書和你們一道去沈家。”

崔雪時懶得同沈家人多費口舌,也斷不給他們希望,正要抬腳去小院,沈老太太開口了。

“雪時。”輕輕一喚頗是和婉,沈老太太向來透露著愷悌氣質,“從前是我們沈家對不住你。”

“你若能隨我們回府,來時祖母定給你和南瑾尋個吉日,沈家也定風風光光迎你進門。”

沈老太太走過來要握崔雪時的手,她嫌棄地往後退了一步。

滿是皺紋的手僵在胸前,沈老太太收回手往無淚的眼下一擦。

自顧自地說:

“你不喜宋鳶此事也簡單,我們隻當他是南瑾的救命恩人,絕不讓她懷上沈家子嗣可好?”

“你想想,自古以來的妾室不都是侍奉主君和主母的嗎?到那時你做個當家主母,且不任你快活?”

沈夫人愛插嘴的毛病又犯了,“是啊雪時,你就聽婆母和祖母一句話,隻要你嫁進來,府內掌家之事全都會交由你手!”

崔雪時定定地看著自以為是的沈夫人,“沈夫人怕是弄錯了,我未嫁,可沒有婆母。”

“沈夫人頭上的傷還疼著吧?你就不怕我嫁進沈家更加放肆?不怕我拿杯盞砸在你其他位置?”

額頭忽然發痛,沈夫人確實怕了。

崔雪時素顏無妝,唇上是天生的桃色,臉色雖還有些蒼白,但在她的佚貌下毫無影響,反而像個病美人。

遠山眉輕輕挑起,她嗤之以鼻。

“哦,你現在的心裏或許在想,隻要我嫁過去了就生是沈家的人,死也是沈家的鬼。”

“無論你們怎麽折磨我使喚我,將我當作爛泥踩在腳下,我也不敢吱聲!”

“若是實在壓不住我,便叫我懷上一子,用一個孩子當做桎梏,將我永遠鎖在沈家那猶如地牢的宅子!”

沈夫人陡然一驚,心虛地瞟向沈老太太,老太太扭過臉不做理會。

“這般歹毒,我怎會如此作想啊?雪時,你我之間許有誤會...是誰吹了耳旁風?”

耳旁風?這些歹毒之言可都是崔雪時前世在沈夫人房門前親耳聽到的!

“歹不歹毒的,沈夫人可清楚得很。”

習慣了五年裏都溫聲溫氣的崔雪時,昨日被崔雪時砸了個額頭包,她就很是震驚了。

現在崔雪時一字一句都釘牢了她說,可見退婚一事確實沒有可挽回的地步。

沈夫人朝一旁的於媽媽遞了個眼色。

於媽媽邁出腳。

“既如此老奴便說清規矩,姻定兩家庚帖互交,互換聘禮禮單以查點聘禮數量,聘金亦照揭還,二者互無虧欠,退婚文約需澄明心甘情願,無人逼勒之意,自此男女者可另行擇配。”

“若覺妥當,請崔氏退還聘禮,依照禮單就此點個數吧。”於媽媽露出狡黠一笑。

崔雪時陡地心顫,昨夜隻多次清數了聘禮箱數,卻是忘了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