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殯(一)

馮劍湊到小洞往外仔細一看,不由驚訝萬分:這地方竟然就是昨天他們棲身避雪的土地廟!他這會就處在土地爺老人家的寶座之下,而這小洞正是他昨日用磚頭堵的老鼠洞。馮劍試著又摳下幾塊磚頭,設法把洞口弄大,然後小心翼翼地鑽出地道。小廟裏空無一人,東南角燒火的灰燼還在,地上有一灘暗紫色的血跡,一片狼藉,齊大耳師徒早已不知去向——馮劍卻不知道,齊大耳埋葬過師父,剛剛從小廟裏走出去一頓飯功夫。馮劍站在小廟中,回想何保信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樣的清晰。而這人昨天卻是慘死在自已手中,不由得心驚肉跳,無限惆悵。馮劍的心情由剛才脫離危險的興奮一下子低落下來,沮喪極了。他走到小廟門口,極目遠眺,隻見東方的地平線上,一輪紅日從雲層罅隙中噴薄而出,陽光撒在一望無垠的蒼茫原野上,映得人眼痛。小廟外白雪皚皚,日光映得晃眼,雪地上有一行新踏出的腳印直通薑家集而去。也就是這行腳印,使馮劍意識到昨日小廟血案隻是一個開始,還遠遠沒有完結。

馮劍佇立許久,深深自責,情緒極其低落。終於,他重新走進小廟,用腳撥些灰燼掩蓋住地上的血跡,方才返身回到洞中。孫倩傑見他進來,急叫道:“你咋在外頭呆這麽多時間呀?是不是想丟下俺倆逃跑啊?”馮劍也不說話,走上前把孫倩傑搭在肩上,背出洞外,孫倩靚也跟著鑽出地洞。孫倩靚四顧,見到處破敗不堪,問道:“馮劍!這是啥地方?”馮劍把孫倩傑倚靠在土地爺身旁,輕輕道:“沒看到土地爺嗎?這是個土地廟。你們倆先在這裏歇息一會,我到前麵莊上找醫生賣些創藥來。你姐姐傷得不輕,得趕緊弄些傷藥來抹上。”孫倩靚見他神情恍惚,踉踉蹌蹌,關切地問道:“你這是咋啦?是不是病了?”馮劍勉強一笑,否認道:“沒啥病!就是腳底板紮傷的地方叫人疼得受不了。”眉頭緊蹙,痛苦萬分。孫倩靚還不放心:“還是我去吧?”馮劍擺擺手,沒精打采道:“你也是一夜沒合眼!再說,你姐姐也得靠你照顧呀!”說著,一拐一瘸往外就走。孫倩靚跑出門來,囑咐道:“馮劍!你可要快點回來呀!”馮劍卻象沒聽見,邁開沉重的兩腿,踏著積雪,沿著地上的那行腳印,趔趄著直奔薑家集而去。

小廟離薑家集不到半裏路。馮劍來到薑家集,遇到一個在大街上掃雪的村民。馮劍上前問道:“大叔!這莊上有醫生嗎?我的腳叫抓勾子紮傷了,想買幾貼膏藥。”那人送走齊大耳不久,又碰到一個打聽事的,心裏微微詫異,暗想:“大清起來,這是從哪兒來的兩個年輕人?”剛要詢問,轉念一想:“兵荒馬亂,問這麽多閑事幹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笑道:“說起來你不信,薑家集雖是個二千多口人的大莊子,卻無看病的醫生。倒是西南二裏地有個小莊吳壩!哪兒有個醫生,叫鄭智強!是北平醫學院畢業的學生,治療創傷,最是拿手。”馮劍聽他這樣一說,拖著疼痛疲憊的雙腿,踏雪趕往吳壩。

那人低頭又掃了一陣雪,卻聽遠處傳來一陣吆喝聲:“快點,別叫他們跑了。”抬頭一看,見是閻陳莊邵家的管家範清宇!帶著數位家丁手持棍棒、長矛、短槍,氣勢洶洶地直奔薑家集莊後土地廟。那人驚得目瞪口呆,心中暗道:“我的娘也,果真有事呀!”禁不住心驚肉跳,瑟瑟發抖。一個家丁遠遠喝問道:“夏老七!看見有三個生人從小廟裏出來嗎?”夏老七戰戰兢兢,矢口否認道:“沒有!沒看見呀!”也不敢掃雪了,趕緊夾著掃帚,逃回家中。

吳壩位於薑家集東南,此時沉寂在雪中,靜悄悄的。鄭智強的診所在沈塘東頭,是個小小的四合院落,全是土牆草屋,與周圍的農戶並無二樣,隻是門前掛著一幅牌子,上麵畫著一個紅十字,還寫著幾個醒目大字。馮劍沒上過學,雖從他家門前走過,卻不認得。馮劍進了莊,找到一個早起的人一打聽,才知道走過了。扭頭回來,來到鄭家,剛走進院子,就聽見西屋裏有人嚷嚷。一個聲音嘶啞的人哀求道:“鄭醫生!你就再賒給我兩貼膏藥吧,趕明一準把錢給你。”一人譏笑道:“哪一回來賒藥你不是這麽說呀?抓走藥就見不了你的人影了。少說費話,先把前幾回賒的帳還上。”馮劍見西屋門口牆上也同樣畫著紅十字,麵朝外坐著一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穿著白大褂,長得麵瘦白淨,一幅斯文,正是醫生鄭智強!一旁另有一位二十歲左右的英俊小夥,跟他長得有些相像,正忙碌著收拾東西。麵朝內還站著一人,那人長得肥胖短促,屁股更是碩大無比,象個四十多歲的老娘們,正是要賒膏藥的那人!

鄭智強的父親有弟兄兩個,鄭智強的父親叫鄭良臣!叔父叫鄭良浩!叔父也生有一子,叫鄭智生!比他小九歲。雖是叔伯弟兄,兩人卻親如手足。鄭智強幼年好學,父親咬咬牙,把他送進學堂!鄭智強也很爭氣,成績一直不錯,後來考進了北平醫學院。畢業後,不留戀大城市的繁華,回到老家吳壩開了一家診所!鄉間缺醫少藥,這診所收費低廉,看病的人趨之若鶩,生意頗好。回來的第二年春天,鄭智強便成了親。妻子家姓田,是鄰近於雙樓的。如今夫妻倆生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馮劍走進西屋,鄭智強見他行走不便,趕忙起身扶他到裏麵**躺下,問道:“你的腳咋啦?”馮劍蹙眉道:“不小心踩在抓勾子上了。”鄭智強脫下馮劍的棉鞋,仔細察看傷口,狐疑道:“這能是抓勾子紮的?”馮劍閉上眼睛,也不吭聲。鄭智強自言自語道:“把棉鞋都紮透了,不可能是抓勾子紮得呀!”回頭吩咐道:“智生!弄盆熱水來,先給他洗洗腳。”一旁的小夥子應了一聲,放下手裏的活計,轉身進了鍋屋,端來一盆熱水。鄭智生一看馮劍腳上的紮傷,也吃驚道:“哎呀!棉鞋都紮透了,這能是抓勾子紮的?”疑惑地掃了馮劍一眼,見他棉衣上還有斑斑泥跡,棉鞋上更是沾滿了黃泥,更是驚詫不已。鄭智生給馮劍仔細洗淨傷處,鄭智強過來,給他上了些消炎粉,抹上藥膏,然後用紗布包紮上了。

聲音嘶啞的那人站著不走,繼續哀求糾纏。鄭智強也不理他。鄭智生忍不住了,說情道:“智強哥!不就是幾貼膏藥嗎!舍給他算了。”鄭智強冷笑道:“不是不給他,這狗日的忒不是東西!上回他從這裏拿了幾付藥,就沒給錢,還說是他爹叫耙齒紮破了胳膊。後來我才知道,是一個路過渠閣集住店的外鄉客,與人打架受傷,他從咱這裏白拿了藥,反而訛了那人兩塊銀元。要是今天舍給他膏藥,這狗日的知不道又去訛誰呢!”那人被揭穿了老底,臉上掛不住,強辯道:“這是沒影的事!你聽誰說的?”鄭智強冷笑道:“從吳壩到渠閣,也就四、五裏地,你辦這種事,還能瞞得了人嗎?”鄭智生也斥責道:“你是個啥熊玩藝!專幹缺德的事。”那人惱羞成怒,譏諷道:“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會給人看個病嗎?不賒給我膏藥,說這麽多弄啥呀?你聽誰說的?我這就找他去!”鄭智強冷笑道:“做了虧心事還有理了?你還想報複嗎?”那人恐嚇道:“就是你臭我呀!賒給我膏藥,咱啥也不說,不賒給膏藥,你可要小心點。”鄭智強大怒:“你狗日的想弄啥呀?就是不賒給你膏藥,你能把我咋樣?”那人一愣,悻悻道:“好、好,算你姓鄭的有種,咱們走著瞧!你可別後悔。”說罷,氣急敗壞地扭身就走。

馮劍一聽,心道:這是誰這麽橫呀?欠身想看看那人是誰,那人卻已轉身離去,馮劍隻看到一個背影。雖隻一瞥,但印象挺深,因那人長得肥胖,走路象個老娘們,且說話象破鑼。鄭智強氣呼呼地道:“真是天下之大,啥熊貨都有!老天爺也給他披了一張人皮。”須臾,馮劍的腳傷包紮好了,他下了床,又要了些紗布藥膏和消炎粉,付了錢,方才趔趄著轉回薑家集小廟。

踏雪回來,剛到薑家集莊後,突然望見小廟裏有幾個彪形大漢走動。馮劍一驚,就知道出事了。他急行幾步,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偷偷向小廟方向觀察,為孫倩靚姐妹的安危捏出一把汗。須臾,隻見那幾人走出小廟,手裏拿著棍棒長矛,竟朝他藏身的地方走來。馮劍一看不好,環顧左右卻無處可躲,正著急,猛一抬頭,看到不遠處那個靜躺在雪中的打麥場,場中零星有幾個低矮的麥秸垛。馮劍趕緊弓腰順著小溝踮著腳尖跑了過去。來到打麥場裏,隻見其中一個麥秸垛上有一個深窩,正是昨日被他和馮備掏走麥秸後留下的,那深窩正好容下一人!馮劍來到麥秸垛前,想也沒想,一出溜就鑽了進去,又扯些麥秸來堵住洞口,撥些積雪掩蓋。馮劍藏身裏麵,屏住呼吸,從縫隙中密切觀察外麵的動靜,絲毫不敢鬆懈。

那幾人越走越近,一人驚叫道:“咦!這裏咋有一行腳印?”另一人也道:“噫!好象是人的腳印,鑽進麥秸垛裏去了。”有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細細觀察了一陣,又朝打麥場眺望了一下,可著粗嗓門笑道:“你是啥熊眼呀!人的腳印是這樣的?象是一條狗,說不定是隻野兔子!奇怪!兔子的腳印也沒這麽大呀!肯定是條狗。咱不會過去看看嗎?看看到底是個啥東西!”說著,徑直朝打麥場走來。須臾,那幾個拿著長矛的人走近麥秸垛,其中一個尖頭吊眼的家丁,用長矛往麥秸垛裏劃拉了幾下,驚喜道:“是條野狗更好,砸死拖回去剝了,燉得爛爛的,弄瓶燒酒,喝他兩盅。”說罷,手握長矛,朝麥秸垛一下下狠狠紮去。

馮劍大驚,趕緊設法閃躲,因空間狹隘,無法轉身避讓,他幾次差點被長矛刺著,一時手腳忙亂,險象環生。馮劍暗暗罵道:“你爺爺在這裏呢!把你爺爺當成野狗,這條野狗可不小,就不怕咬死你這個王八操的?”心裏在罵,卻不敢出聲,更不敢稍稍懈怠。馮劍既擔憂孫倩靚姐妹的安危,還要躲避那人一次次刺來的長矛,更怕他真來砸狗。就在這關鍵時刻,突然一個沉悶威嚴的聲音訓斥道:“別再瞎胡鬧了,有狗早就叫你給嚇出來了,還能等到這會?快藏起來,那半大小子多半會回來,能把他抓住,咱們就好交差了。”要砸野狗的那人停住手,恭恭敬敬地問道:“範管家!那兩個丫頭咋處置呀?”一聲“範管家”!馮劍聽見震耳欲聾,也就在這一刻,他看清領頭的那人正是昨晚在地道裏帶人與他打鬥了半夜的範管家!隨行的幾個,正是昨夜在地洞內跟他打鬥了半夜的邵家家丁們,不由得心裏暗暗叫苦。邵家家丁的出現,也證實了他的擔心:孫倩靚姐妹並有沒逃出魔爪,已慘遭毒手,被他們捉拿。馮劍不由懊惱萬分,後悔極了,小廟明明是地道出口,邵盼頭肯定會派人搜查的,自已為啥就沒想到呢?馮劍心想:要是二叔在這裏,就不會出這種事了,二叔考慮問題周到,斷不會出這種紕漏的。

隻聽範管家喝道:“咋處置?還能咋處置?老規矩,往窯子裏送。”要砸野狗的那人咂巴咂巴嘴,失聲叫道:“哎呀!那兩個丫頭長得可都不孬,可惜了!”範管家罵道:“你這個王八蛋!人還沒個貓大,倒學會憐香惜玉了!”要砸狗的那人臉上掛不住,羞赧道:“我是說,長得這麽俊的丫頭送到窯子裏,千人騎萬人壓的,叫人心疼呀!”範管家笑罵道:“狗日的東西,純粹是放屁!”要砸狗的那人不再作聲,拿起手中的長矛,圍著麥秸垛,東刺一矛,西刺一矛地亂紮,象是拿麥秸垛出氣。弄得馮劍精神高度緊張,幾次矛尖緊貼臉頰擦過,差點被他紮中,驚出一身冷汗。範管家睥睨道:“老綿羊!你別再瞎胡鬧了,轉得我眼暈。昨晚象打狼一樣鬧了一夜,你還不累嗎?就不會停下歇一會?歇歇吧!看看能不能把那個半大小子逮住。昨天鬧了一夜沒抓住刺客,老東家、東家都受了重傷,劉海摔成殘廢,老祝、老史差點丟命。太太說,今天再抓不住那個跑掉的半大小子,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老綿羊訕笑道:“我看看到底是啥東西鑽進去了,說不定那半大小子就藏在裏麵!”馮劍嚇了一跳,心想:這狗日的眼真毒,不是“說不定”!你馮爺爺就藏在這裏。幸虧範管家不信,嗤之以鼻:“你也不看看是多大的麥秸垛,能藏住人嗎?麥秸垛裏暖和,說不定裏頭有條冬眠的毒蛇。”老綿羊一嚇,果然不敢紮了,怕真的從裏頭竄出條毒蛇來。幾人懷抱長矛,袖著手,站在麥秸垛旁避風的溝裏,遠遠朝小廟了望,卻不知要抓的人近在咫尺。天氣寒冷異常,幾人站立了一會,便凍得手腳冰涼,嘴唇發紫。有個二十多歲的漢子提議道:“天氣這麽冷,弄些麥秸烤烤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