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道,仁者不處厚焉。

——《墨子·耕柱》

酈諾那天去見了青芒之後,許是受了涼,加之心情抑鬱,原本尚未痊愈的風寒又加重了,遂一連數日臥病在床。期間,仇芷薇一直悉心照料。酈諾心裏很是感動,但越是感動,便越發糾結於仇景的事,不知該不該接著往下追查。

這天午後,酈諾精神好了許多,便坐起來跟仇芷薇聊天。聊著聊著,兩人回憶起了兒時的光景,說到好玩的地方,不由一塊兒笑得前仰後合。然後兩人就開始互揭老底,說起對方小時候的糗事。

酈諾說:“你那時天天拖著鼻涕跟在我屁股後麵,討厭死了,我們這幾個大的沒人想跟你玩。”

仇芷薇哼了一聲,說:“你以前就是個假小子,成天跟一幫男孩子玩,有一回人家都脫光了跳河裏遊泳,就你不敢脫,那些家夥差點沒把你扒光了!你那天哭著回去找你爹的樣子,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呢!”

酈諾登時羞紅了半邊臉,道:“你還敢提這茬?那回你躲在一邊偷笑,被我揪出來扇了幾巴掌你忘了?”

“那我可沒忘。”仇芷薇一本正經道,“我還發誓以後要找你報仇來著。”

酈諾看她煞有介事的樣子,便道:“要不你現在打我幾下,免得記我一輩子仇。”

仇芷薇訕訕道:“誰敢打你這個準巨子啊,別說現在了,那時候我也不敢打呀。從小你就是個孩子王,我怕你都來不及呢!”

酈諾咯咯笑了起來:“你既然這麽怕我,幹嗎還要死乞白賴地當我的跟班?”

“因為我也想當孩子王啊!”仇芷薇也笑道,“不跟著你學點本事,豈不是永遠翻不了身?”

酈諾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沒想到你這丫頭心機這麽深。”

仇芷薇歎了口氣:“其實這也就是我這種小跟班自欺欺人的小心思罷了,哪敢稱什麽心機啊!要說從小到大的心機,誰能跟你這個孩子王比?”

酈諾微微一怔,驀然想起之前對他們父女倆隱瞞線索的事,不覺有些尷尬。仇芷薇似乎沒有察覺,起身說我去灶屋看看藥熬好了沒有。酈諾眉頭一皺:“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那藥能不喝了嗎?”

“不能。”仇芷薇斷然道,“醫師叮囑說你至少還得喝三天,不然斷不了根,病情會有反複。”

“天底下的醫師沒有不危言聳聽的。”酈諾撇了撇嘴,“我這幾天都快喝吐了,一聞到藥味就犯惡心,咱能不喝了嗎?”

“不行。”仇芷薇冷冷地打斷她,“這事得聽我的,沒得商量!”

酈諾無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跟個管家婆似的。”

“你說什麽?”仇芷薇瞪起了眼睛。

“沒什麽。”酈諾隻好賠笑,“我說你對我真好。”

仇芷薇哼了一聲,扭頭朝外走去。剛一走到外間的門後,虛掩的房門突然被推開,雷剛一頭闖了進來,差點跟她撞個滿懷。

“雷子你吃錯藥了?瞎闖什麽?!”仇芷薇大怒,“諾姐的屋你也敢亂闖?”

“急事,我有急事。”雷剛被她擋住了去路,急得跳腳,隻好衝裏屋連聲喊道:“旗主,旗主……”

酈諾從裏屋走了出來:“什麽事?”

雷剛瞥了仇芷薇一眼,欲言又止。

“說吧,這兒沒外人。”酈諾道。

雷剛又遲疑了一下,才急切道:“鐵錘李派大川送來口信,說樊左使有消息了。”

“樊左使?!”酈諾大為驚異,“大川怎麽說?”

“他說鐵錘李想約你見麵細談。”

“去何處見麵?”

“北郊。”

酈諾沉吟不語。

仇芷薇見狀,訕訕道:“姐你忙吧,我就不在這礙事兒了。”說完扭頭就走。

“芷薇。”酈諾叫住她,“把你爹叫上,咱們一塊去見鐵錘李。”

仇芷薇詫異地回過身來:“你是說……我和我爹都一起去?”

酈諾一笑:“你耳朵又不背,還要我說幾遍?”

仇芷薇又愣了一下,這才喜笑顏開,重重點了點頭,開心地跑了出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酈諾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兩隻木匣並排放在案上,每隻木匣裏各放著一顆人頭。

盡管兩顆人頭都是血跡斑斑、猙獰可怖,可依舊能看出是胥破奴和烏拉爾。

禦書房中,劉徹爆出一陣朗聲大笑:“去病啊去病,你可真是匈奴人的克星,廷尉寺折騰了那麽久都沒拿下的人頭,居然被你拿下了!你為朝廷又立了一功啊!”

霍去病站在下首,拱手道:“臣隻是偶然得到線報,才得以伏殺此二人,實屬僥幸,不敢居功。”

劉徹示意一旁的呂安取走木匣,“把它們掛到北闕去,梟首示眾,看伊稚斜還敢不敢再派人來。”

“老奴領旨。”呂安領著兩個小黃門,小心翼翼地捧起木匣,退了出去。

“有功則賞,不必過謙。”劉徹龍顏大悅地看著霍去病,“你自己說,想讓朕賞你什麽?”

“多謝陛下!不過,臣每月從朝廷領取的俸祿都花不完,衣食住行一無所缺,陛下真的不必再賞賜臣。”

劉徹又笑了笑:“朕上輩子是積了多少福德,才得到你這樣一個既能幹又不居功的臣子?滿朝文武若都能如你這般,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陛下謬讚,臣隻是做了分內之事而已。”

“你說你一無所缺,依朕看來卻也未必。”

天子似乎弦外有音。霍去病不解:“臣駑鈍,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劉徹唇邊浮起一絲深長的笑意,“你不是尚未婚娶嗎?朕的意思,就是你雖然什麽都不缺,卻還是缺一位賢內助。”

霍去病大為驚訝:聽天子這口氣,難不成是要給自己指婚?

“稟陛下,臣未及弱冠,這男婚女嫁之事,尚未在臣的計議之內……”

“你今年不是滿十八了嗎?也不小了。”劉徹打斷他,“朕大婚那年才十四呢!朕問你,這滿朝王公大臣的千金之中,可有你心儀之人?隻要是你中意的,朕都幫你做主。”

霍去病頓時有些慌神:“陛下,臣乃軍人,一心隻想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從未思及兒女情長之事,更未與任何王公大臣結交,何來……何來什麽心儀之人?”

劉徹嗬嗬一笑,忽然話鋒一轉:“對了,朕聽說,你最近在教夷安公主練武,都在宮裏設上練武場了?”

霍去病一驚,慌忙躬身道:“陛下明鑒,是公主殿下學武心切,極力要求臣教她練武,臣拗不過,隻好……”

“朕明白,你不必解釋。”劉徹擺了擺手,“朕不是在怪你。夷安那性子,連朕都拗不過,何況是你?朕的意思是想說,夷安除了學武之外,對你存什麽心思,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霍去病聞言,越發惶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怎麽?”劉徹微微眯起眼睛,“是不是你對夷安全無好感?”

霍去病蹙眉片刻,驀然跪地,雙手抱拳:“回陛下,臣眼下尚不願論及終身大事,是別有原因,與公主殿下無關。”

“哦?那你說說,是何原因?”

“回陛下,臣的原因,隻有八個字。”

“哪八個字?”劉徹身體前傾,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霍去病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

劉徹不由一震,眸光霎時亮了起來,凝視著霍去病,半晌才道:“好,很好,不愧是我大漢鐵骨錚錚的男兒!朕一定讓史官把你這八個字載入國史,令後人永世銘記!”

“陛下如此厚愛,令臣惶恐。”

“不必惶恐了,大丈夫自應當仁不讓。平身吧。”

“謝陛下!”霍去病起身。

劉徹看著他:“從今往後,朕再也不會跟你提及婚娶之事了,除非是你自己的意願。”

霍去病暗暗鬆了口氣:“謝陛下體諒。”

“對了,”劉徹忽然想著什麽,換了一個話題,“你誅殺胥破奴和烏拉爾之時,是否也將其黨羽一並鏟除了?”

“回陛下,除此二人外,臣昨日在白鹿原還另行擊殺了二十九名匈奴人。臣料想,應該是沒有漏網之魚了。”

“是嗎?”劉徹淺淺一笑,“你殺的這二十九名匈奴人中,應該不包括伊稚斜的女兒荼蘼居次吧?”

霍去病一怔,忙道:“陛下聖明,荼蘼居次的確不在其中。臣一時疏忽,未想起此人。”

“據說,這個荼蘼居次是伊稚斜的掌上明珠。她此次居然會跟胥破奴一起潛入長安,令朕十分不解。若說她是為天機圖而來,朕總感覺有些牽強。這道理就跟朕無論多麽想得到一樣東西,也絕不會把夷安派出去冒險一樣。你說是吧?”

“陛下所言甚是。”霍去病蹙眉思忖,“那會不會……這個荼蘼居次是瞞著伊稚斜偷偷跑出來的呢?”

“嗯,這麽說倒是有些道理。”劉徹頷首,“那依你看,她為何會這麽做?”

“這個……”霍去病一臉茫然,“這個臣就無從推測了。”

劉徹淡淡一笑,站起身來,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邊走邊道:“身為匈奴的公主,也算是金枝玉葉,養尊處優,竟然會不顧一切,千裏迢迢地從大漠跑到長安……哼,依朕看來,原因隻可能有一個。”

劉徹停下腳步,伸出了一根指頭。

霍去病看著那根指頭,等著天子說下去。

“那就是‘情’字。”劉徹接著道,“朕料想,這個荼蘼居次很可能是為情所困,才會做出這種超乎尋常的舉動。換言之,荼蘼來長安,一定是來找她的心上人的。那麽,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劉徹麵帶笑意地看著霍去病,像是在問他,又像是明知答案卻故意在賣關子。

霍去病無從接言,隻好保持沉默。

“朕最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所以,朕日前特意詢問了熟悉匈奴事務的大行丞。你猜朕發現了什麽?”劉徹深長地一笑,“朕得知,這個荼蘼居次有一個未婚夫;而這個未婚夫便是在漠南之戰中神秘失蹤的匈奴前鋒大將——左都尉阿檀那!”

霍去病心中猛然一震。

他萬萬沒想到,荼蘼居次跟阿檀那還有這層關係!

“綜上所述,不難推知,這個阿檀那一定早已潛入了長安,荼蘼居次正是衝著他來的。另外,朕還聽大行丞提起了一件趣事:這個阿檀那居然跟秦穆一樣,也當過於丹的貼身侍從;另外,此人的身世也是個謎,其母據說是渾邪王的女兒,但其父是誰卻無人知曉。朕得知這些後,不免浮想聯翩——這個阿檀那會不會跟秦穆一樣,也是漢匈混血呢?”

“陛下這個聯想有意思。”霍去病的心早已咚咚直跳,如同擂鼓,臉上卻笑了笑,“臣甚至有更進一步的聯想。”

“哦?”劉徹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是什麽?”

“臣會不會是被秦穆蒙蔽了,其實……他便是阿檀那?”

心中恐懼什麽便索性直麵什麽,與其逃避,不如以攻為守。這既是霍去病在戰場上一向恪守的信條,也是他與生俱來的性格。

“你也這麽想?”劉徹微笑地看著他,“不瞞你說,朕之前也有此懷疑,若不是昨日羅姑比證實了秦穆的身份,朕恐怕早就把他抓起來了。”

“陛下相信羅姑比的證言嗎?”霍去病進一步試探道。

“你說呢?”劉徹嗬嗬一笑,不置可否。

“想必陛下大體還是信的,否則怎麽會給秦穆加了個‘招撫使’的職銜呢?”

“反正隻是個虛銜,朕又何必吝嗇?”劉徹又是一笑,“當然了,朕也實在找不出羅姑比會包庇秦穆的理由。所以……朕權且信了他吧。”

“陛下,秦穆是臣引薦入朝的,他若是有問題,臣難辭其咎。”霍去病適時表態道,“接下來,臣一定會盯緊了他,若發現任何異常,立刻把他綁到陛下麵前。”

“嗯,你有此警覺便好。”劉徹拍了拍他的臂膀,“另外,荼蘼居次就交給你了。此女很有價值,要盡快抓獲,而且要活的——一旦拿下,咱們便等於拿住了伊稚斜的命門,還可以順藤摸瓜,挖出那個阿檀那!”

“臣遵旨。”

霍去病朗聲答言,心中卻在苦笑:阿檀那啊阿檀那,碰上如此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天子,你再自作聰明又有何用?雖然我三番兩次替你兜著,但這回怕是兜不住了,你就等著現出原形吧!

酈諾、仇景、仇芷薇、雷剛四人跟著大川,來到了長安北郊一處僻靜的小村落,見到了鐵錘李。

眾人圍著一盆炭火坐下。

“我已經跟樊左使派來的人約好了,明晚戌時跟他見麵。”鐵錘李開門見山道。

酈諾眉頭深鎖,苦笑了一下:“樊左使這麽長時間音訊全無,為何現在突然現身?”

“就是!”仇芷薇附和道,“他脫離咱們墨家這麽久,有沒有變節都不好說。萬一他要是被朝廷收買了,想借機把咱們一網打盡怎麽辦?”

“芷薇!”仇景立馬沉下臉來,“不可胡言亂語!”

仇芷薇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不瞞二位旗主,其實我也跟樊左使派來的人發了牢騷。”鐵錘李道。

“那對方怎麽說?”酈諾問。

“他說樊左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回約弟兄們見麵,就是想跟大夥好好解釋一下,同時跟酈旗主商討一件大事。”

“什麽大事?”

“是關於天機圖的。”

“天機圖?!”

酈諾和仇景同時脫口而出。仇芷薇和雷剛也都頗為驚詫。

鐵錘李點點頭:“聽那人的意思,樊左使這次見麵,會向酈旗主透露天機圖的秘密,甚至可能會把天機圖交給你。”

“不可能。”酈諾不假思索道,“天機圖都失蹤好幾年了,你不也一直在找它嗎?怎麽現在突然又落到樊左使手裏了?”

“這事那人也解釋了。他說真正的天機圖一直在樊左使手中,後來失蹤的所謂天機圖其實是假的。四年前,樊左使為了掩人耳目,便造了一個假的天機圖,然後命一個代號‘共工’的弟子攜帶出去,之後又故意散播共工和天機圖均已失蹤的消息,借此混淆視聽,以保護真正的天機圖。這事沒人知道,連我也被蒙在了鼓裏。”

在場四人聞言,同時露出驚愕的神色,不由麵麵相覷。

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鐵錘李,半晌才道:“既然樊左使如此苦心孤詣地保護天機圖,不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現在為何又願意說了?而且還想把東西給我?”

鐵錘李忽然神色一黯:“據來人說,樊左使他……他已身染重疾,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不禁都是一震。

酈諾歎了口氣:“你跟樊左使約在哪裏見麵?”

“出洛城門一直往北走,過渭水三十裏處,有一座孤鶩嶺,嶺下有一秋水山莊,是我經營多年的一處秘密據點,位置隱蔽,非常安全。”鐵錘李說完,貌似不經意地瞟了下仇景父女,又道:“另外,樊左使有交代,明晚去的人,宜少不宜多。”

仇景和仇芷薇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

“放心吧,就我們四個。”酈諾道。

仇芷薇聞言,不禁開心地衝酈諾笑了一下。酈諾回以笑容,然後用眼角餘光瞥了下仇景。

仇景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麽表情。

一連數日,青芒都在焦灼地尋找荼蘼居次。

因為他得知,霍去病正在暗自搜查長安內外的多處胡人聚居點。雖然無從知曉霍去病具體執行什麽任務,但青芒憑直覺斷定,他要抓的人一定是荼蘼。

所以,青芒必須趕在霍去病之前找到她。

為此,他暗中命人畫了幾張荼蘼居次的畫像,然後發動孫泉、劉忠和六喜那幫小乞丐,找遍了東市、西市、柳市等長安內外九市,卻始終不見荼蘼的蹤影。

這天晌午,孫泉終於傳來一條消息,說六喜的人昨日在渭水北邊的交門市一帶見過一個匈奴女子,眉眼與畫像上的荼蘼居次十分相似,遺憾的是,小乞丐把人跟丟了,所以不知這女子住在何處。

青芒聞訊,立刻策馬出城,過了渭橋,來到交門市,在人流熙攘的市場上轉悠。約莫轉了半個多時辰,驀然察覺背後好像有人跟蹤,遂猛然掉轉馬頭,迎麵朝那個跟蹤者走去。

不料那人卻不回避,而是勒馬停在了原地。

此人身形嬌小,穿著臃腫的胡服,臉上包著頭巾,隻露出一雙眼睛。見青芒策馬近前,此人拉下頭巾,露出了臉,正是荼蘼的侍女朵顏。

青芒先是一怔,繼而大感欣慰,便看了看四周,試圖尋找荼蘼。

“不用看了,居次不在這兒。”朵顏開口道。

“那她在哪兒?”

“左都尉不必多問,跟我走便可。”

“不必了。我隻有幾句話,麻煩你轉告她。”盡管擔心荼蘼的安危,可青芒卻不想再麵對她,“胥破奴和烏拉爾既已伏誅,朝廷眼下正全力搜捕你們,你們隨時可能被抓。告訴居次,回龍城去吧,留在這兒毫無益處,隻能白白丟掉性命。”

“這些話你跟我一個侍女說不著。”朵顏冷冷道,“要說你自己去跟居次說。”

青芒猶豫了一下,苦笑道:“也罷,帶路吧。”

二人旋即打馬離開。

此刻,在街對麵,隔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有一個人正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神頗為複雜。

她就是酈諾。

適才,酈諾等人辭別鐵錘李後,經過交門市,仇芷薇起了玩興,央求酈諾一塊進市場逛逛。酈諾拗不過,便讓仇景和雷剛先回去,然後陪她進了市場,不料恰在此處遇見了青芒。

仇芷薇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幕,不禁眉頭一皺,對酈諾道:“姐,那女的好像是那個匈奴公主的侍女吧?”

酈諾不語。

“秦穆一定是去見那個匈奴公主了,我看這姓秦的就是腳踩兩條船!”仇芷薇憤然道。

“瞎說什麽!”酈諾白了她一眼。

“我怎麽瞎說了?”仇芷薇不以為然,“你和秦穆不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嗎?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跟這個秦穆沒有任何關係。”酈諾冷冷道,“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仇芷薇一怔:“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酈諾沒回答她,隻淡淡道:“我累了,回去吧。”隨即拔馬欲走。仇芷薇卻忽然看見了什麽,失聲道:“姐,你看那幾個家夥是不是在跟蹤秦穆?”

酈諾一驚,順著仇芷薇的目光望去,但見三名便裝騎士正悄悄跟著青芒,而為首之人竟是霍去病!

“走。”酈諾略為遲疑了一下,便拍馬跟了過去。

仇芷薇緊隨其後,吃吃一笑道:“剛說跟人家沒關係,這會兒又這麽緊張,哼,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

酈諾心中苦笑,隻能假裝沒聽見。

青芒跟著朵顏出了交門市,一路沿渭水西行,約莫一盞茶工夫後,進了一個村落,然後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了一處宅院前。

宅子坐落在渭水邊上,位置偏僻,簡陋破舊。原本便低矮的夯土院牆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小段,看上去越發顯得破陋寒酸。

青芒見狀,想她荼蘼一個堂堂的匈奴公主、草原上萬眾景仰的女神般的人物,竟然為了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心頭不由有些酸楚。

“到了。”朵顏把坐騎係在牆外的一棵樹下,從馬鞍邊取下一包東西,也不看他一眼,便徑直從院牆的缺口處走了進去。

青芒把馬係好,跟著她走進小院,迎麵便見荼蘼正站在院中,背對著他。朵顏走到荼蘼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荼蘼一動不動,也沒有回頭。朵顏歎了口氣,回頭看了青芒一眼,然後走進了一旁的灶屋。

“你是來勸我回龍城的吧?”靜默了片刻,荼蘼居次終於開口,聲音有些虛弱,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此時,屋裏飄出了一陣濃釅的藥味。

青芒眉頭一蹙,又見荼蘼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畏寒,忙問:“你生病了?”

荼蘼居次猛然發出了一串咳嗽。

青芒心中不忍,連忙脫下身上的披風,走上前去,輕輕披在了她的身上。荼蘼居次微微一震,立刻紅了眼眶。

“外麵太冷,還是進屋說話吧。”青芒道。

披風上猶存的體溫讓荼蘼居次感到了一陣暖意。她轉過身來,淒然一笑:“你既然不在乎我,又何必管我生不生病?”

才數日不見,荼蘼竟然瘦了一圈,且臉色異常蒼白。青芒心中又升起了一陣莫名的愧疚。“我若是不在乎你,就不會來見你了。”

“你來,不就是為了趕我走嗎?”

“我是不希望你把命扔在這兒。你可知道,如今朝廷正在四處搜捕你?”

“我當然知道,可我已經不在乎了,不就是一個死嗎?”荼蘼居次冷笑,“從離開龍城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選的是一條不歸路。”

“你覺得這麽做……值得嗎?”

“用世人的眼光看,當然不值。”

“那你為何還要這麽做?”

“因為我願意。”荼蘼居次直直地看著他,“值不值是頭腦的算計,但是愛一個人是無關算計的,也是不講道理的。不是嗎?”

青芒不語,但心裏卻給了她肯定的回答。

愛的確無關算計。

就像自己和酈諾在終南山的山洞中命懸一線的時候,如果用理智來考慮的話,當自己竭盡全力也無法救起酈諾時,就隻能選擇放手,沒必要與她同歸於盡,因為這麽做“不值得”。然而,自己當初卻已經做好了跟酈諾一同墜入深淵的準備,頭腦和理智在那一刻是完全不起作用的,而原因正如荼蘼剛剛所講——愛無關算計,也不講道理。

既然如此,你又憑什麽追問荼蘼這麽做值不值得呢?

她愛你,正如你愛酈諾一樣!

“進屋吧。”荼蘼居次忽然露出笑容,“咱們小酌幾杯,暖暖身子。”

青芒不忍拒絕,便跟著她走進了堂屋。

屋裏陳設簡陋,除了一榻一案、一口舊箱子和幾張破草席外,再無餘物。

案上放著一把酒壺,還有兩隻杯子。

荼蘼居次跪坐在草席上,把兩隻空杯一一斟滿,對著青芒嫣然一笑:“坐吧,還愣著幹什麽?”

青芒坐下,看著她莫名其妙就明媚起來的笑容,心裏驀然湧起一絲不安。

“知道這叫什麽酒嗎?”荼蘼居次用手指旋轉著酒杯,仍舊笑盈盈地看著他。

“你現在身體不適,怎麽還能喝酒?”青芒蹙緊了眉頭。

“它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這名字你也很熟悉……”荼蘼居次自顧自地說道。

青芒心念一動,已然猜到了什麽。

“是的,如你所想,這酒的名字跟我一樣,叫荼蘼,乃荼蘼花之果實精釀而成。”荼蘼居次端起酒杯,碰了下青芒的杯子,然後一飲而盡。

“這東市賣酒的掌櫃是個有趣之人,我不過是去沽兩斤酒,他卻跟我講了許多釀酒之法。”荼蘼居次又把酒斟滿,“他說了那麽多我都聽不懂,就懂了他講荼蘼花的那幾句。不過,他說的荼蘼花,和你當初說的不太一樣。你想不想聽聽,他說了什麽?”

荼蘼居次又是一口喝掉杯中的酒,笑道:“掌櫃的說,荼蘼是一年花季中最後盛放的花。當它開放的時候,就意味著春天已然消逝,一場美麗的花事行將終結,所以你們漢朝的老百姓常說:開到荼蘼花事了……”

青芒靜靜聽著,眼中漸漸浮出了淚光。

荼蘼居次又把酒杯斟滿,依舊笑靨嫣然:“掌櫃的還說,在你們漢朝,許多情侶要分手的時候,往往以荼蘼作喻,暗示對方:春日已逝,花事將歇,就讓我們在荼蘼花開得最燦爛的日子裏,分手作別,互道珍重吧,至少我們還能在彼此心中留下一段美麗的記憶……阿檀那,這就是你當初要告訴我的,對嗎?”

青芒強忍著眼中的淚水,把臉轉開了。

是的,荼蘼,當初送給你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已經決意要回漢朝了。我不能對你明說,但又不能不說,所以隻能給你留下這個“密語”,希望我走之後,你能盡早猜破。

遺憾的是,遲至今日,你才悟透了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

“可是,你以為給我留下這個暗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告而別了嗎?”荼蘼居次依舊保持著笑容,但雙眸已是淚光閃動,“你以為讓我自己悟出來,明白你的離開是不可避免的,我的痛苦和悲傷就沒有那麽深、那麽重了嗎?”

他從不敢奢望他的離開不會對荼蘼造成傷害,他隻能盡己所能,把這種傷害降到最低。

當然,青芒也知道,在上蒼給他們安排的這場命定的悲劇中,無論他怎麽做,最後很可能都隻是徒勞,或者說是一種聊勝於無的自我安慰。

霍去病跟蹤到此後,便命兩個手下潛到宅子後邊,自己則躲在院牆的缺口處暗暗觀察。可他並不知道,此時酈諾和仇芷薇正躲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窺視著他。

“姐你說,這些家夥是什麽人?”仇芷薇一邊探頭探腦,一邊低聲問,“會不會是朝廷鷹犬?”

“聽說過霍去病嗎?”酈諾不答反問。

仇芷薇一怔:“聽說過呀。”

酈諾朝宅子那邊努努嘴:“那個年輕人便是。”

“啥?”仇芷薇大吃一驚,“那毛頭小子……就是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冠軍侯霍去病?!”

“正是。”

仇芷薇忍不住朝那邊多看了幾眼,忽然嘻嘻一笑:“我還以為霍去病是個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莽夫呢,沒想到是如此年輕英俊的美男子!”

“別忘了,他可是朝廷鷹犬。”酈諾揶揄道,“你不是最恨這種人嗎?”

“就算他吃的是朝廷俸祿,可也不見得就是壞人吧?”

“你憑什麽說他不是?”

仇芷薇語塞,想了想,道:“看他長相就不像壞人。”

酈諾一笑:“真新鮮,好人壞人難不成還會寫在臉上?”

仇芷薇撇了撇嘴:“反正我覺得,他跟別的朝廷鷹犬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酈諾故意逗她,“你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

仇芷薇臉頰一紅:“姐,你說什麽呢?根本沒有的事,好吧?”

“沒有就好,咱們今天說不定得跟他們打一場。”

“為啥?你不是說秦穆跟你沒關係嗎?”仇芷薇終於逮到了一個反擊的機會,促狹一笑,“就算霍去病要抓他,也不關咱的事吧?”

“我是說我跟他沒有那種關係,又不是說不管他的死活。”酈諾白了她一眼,“他畢竟幫過咱們好幾回,咱們豈能忘恩負義,見死不救?”

“救秦穆我沒意見,可那個匈奴女人,你也要救嗎?”

酈諾登時語塞。

荼蘼居次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把手伸向酒壺。青芒一把奪過,沉聲道:“你不能再喝了。”

“你是我什麽人?有什麽資格管我?”荼蘼居次斜眼看著他。

“不想讓我管,你就離開這兒,回匈奴去。”青芒冷然道。

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朵顏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居次,該喝藥了。”

“我不喝,讓我病死算了!”荼蘼居次賭氣道,緊接著又是一串咳嗽。

青芒忙問朵顏:“居次到底得了什麽病?”

朵顏歎了口氣:“傷寒。”

青芒頓時一驚。傷寒是極為可怕的傳染病,若不及時醫治,足以危及生命。他從朵顏手裏接過碗,走到荼蘼居次麵前,柔聲道:“把藥喝了,別拿自己性命當兒戲。”

“躲遠點兒!”荼蘼居次往後縮了一下,“別靠近我!”

青芒知道她是怕把病傳染給自己,便故意蹲下來,又靠近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道:“你若是怕傳染給我,就把藥喝了。”

荼蘼居次迎著他的目光,眼圈微微泛紅,終於把碗接過,卻又冷冷道:“你走吧,最近都別再來找我了。”

“我會走,不過得先送你們走。”

“什麽意思?”荼蘼居次不解。

“你們必須離開長安,今天就走!”青芒用斬釘截鐵的口吻道。

荼蘼居次剛想說什麽,門外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很遺憾,你們誰都走不了了!”

隨著話音,霍去病猛地推門而入,麵無表情地站在了他們麵前。

屋內三人同時一驚。

“你跟蹤我?!”青芒立刻反應過來。

霍去病毫不避諱地點點頭:“不然我怎麽找得到荼蘼居次?”

“你想怎樣?”青芒冷冷道。

“帶她入宮麵聖,皇上有話問她。”霍去病倨傲一笑。

“問什麽話?”

“皇上想問一問居次,她的未婚夫阿檀那是不是也躲在長安?”霍去病故意在“未婚夫”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荼蘼居次又是一驚,暗暗抓住了藏在草席下的佩刀。朵顏也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青芒先是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霍去病斜睨著他:“都死到臨頭了,你還笑得出來?”

“咱倆不是早就綁在一起了嗎?我若是暴露,你又該如何跟皇上解釋?”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大不了,我這冠軍侯不要了,還給朝廷唄。”

“這麽說,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翻臉了?”

“說得好像咱倆交情多深似的。”霍去病冷哼一聲,“別忘了,我是看在天機圖的份兒上才幫你隱瞞身份的,我可從來沒想跟你做兄弟。”

“問題不是你想不想,而是皇上會怎麽想。”青芒也冷然一笑,“今上是雄猜之主,這點你比我清楚。若是皇上發現,你一直在包庇我這個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到時候剝奪你的侯爵事小,從此不再信任你,不再讓你領兵打仗才事大。你說呢?

霍去病眉毛一挑:“聽你這意思,我還非放了你不可嘍?”

“不光是我,還有她們。我今天就打算送她們離開,你說她們還能做什麽對漢朝不利的事嗎?你抬抬手,事情就過去了,何必逼人太甚?”

“抬抬手?”霍去病冷笑,“抱歉,我霍去病還從來沒對匈奴人抬過手,這輩子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多言無益。”青芒臉色一沉,“看來你我終於可以履行前約,好好打一場了。”

“很好!”霍去病拔刀出鞘,“霍某等的就是這一天!”

荼蘼居次霍然起身,與朵顏同時拔刀在手。

“荼蘼,你和朵顏先走。”青芒道,“霍驃姚這兒,有我一人奉陪足矣。”

荼蘼居次剛想答言,霍去病便冷笑道:“現在外頭至少有一百名弓箭手圍著這宅子,我勸你們還是別動,否則一出去便會被射成篩子。”

“那你也太自信了,霍去病。”青芒不由笑道,“把手下都留在外麵,就你一個人進來,以一敵三,你就不怕我們把你挾持了?”

霍去病傲然一笑,把刀一橫,“我霍去病於千軍萬馬中尚能取敵方上將首級,還會怕你們三個不成?來吧,一塊上!”

“那就不跟你客氣了!”青芒手腕一抖,率先發動了攻擊。

荼蘼居次和朵顏也同時出手。

霍去病挺身相迎。

頃刻間,昏暗逼仄的鬥室中便亮起了一片刀光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