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則既已葬矣,生者必無久哭。

——《墨子·節葬》

“姐,打起來了,咱們要不要過去?”

宅子外,仇芷薇緊張地問酈諾。

酈諾眉頭緊鎖:“你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嗎?”

“哪兒不對勁?”

“霍去病既沒叫援兵,也沒讓那兩個手下一塊上,而是自己一個人殺進去了,這是要抓人的樣子嗎?”

此時,霍去病那兩個手下的確還站在屋後,雖一臉焦急,卻不敢輕舉妄動,顯然是霍去病事先交代過他們,沒有命令不準擅自行動。仇芷薇想了想,道:“興許是霍去病自認為武功高強,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們拿下呢?”

“不可能!他很清楚秦穆的身手,再加上那兩個匈奴女子,他根本沒有勝算。”

“那霍去病豈不是危險了?”仇芷薇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發覺不妥,趕緊捂住了嘴。

酈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到底是哪邊的?怎麽反倒擔心起他來了?”

“我哪邊的都不是,就是姐你這邊的。”仇芷薇嘿嘿一笑,趕緊岔開話題,“姐你說,那霍去病明知沒有勝算還要動手,到底想怎麽樣?”

酈諾沉吟著,自語般道:“或許,他並不是真想抓他們。”

“啊?”仇芷薇越發不解,“他不是朝廷的人嗎?抓了匈奴公主豈不是大功一件?他幹嗎不抓?”

“正如你剛才說的,霍去病跟那些朝廷鷹犬……不一樣。”

“哈哈,還真讓我說著了。”仇芷薇喜道,“我就說嘛,看他的長相就不像壞人。”

就在這時,村落東邊突然傳來一大片雜遝的馬蹄聲,顯然有大隊人馬正急速迫近。二人同時一驚。仇芷薇立刻躥上身旁的大樹,手搭涼棚往遠處一望,頓時一臉驚愕,急切道:“姐,不好了,有大隊騎兵過來了,看樣子是朝廷的人!”

酈諾微微一震,眉頭不禁擰得更緊了。

難道是霍去病暗中派人把援兵召來了?難道是自己判斷錯了,霍去病終究還是要抓秦穆他們?

“姐,看來咱們都錯了。”仇芷薇跳下來,一臉失望道,“霍去病這家夥隻是長得好看,其實也不是什麽好人。”

聽見這麽孩子氣的話,酈諾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如此,那就該咱們上場了。”酈諾不再猶疑,“唰”的一聲抽出了佩刀。

堂屋內,霍去病以一敵三,卻毫無懼色,方寸不亂。青芒不禁暗暗佩服。

不過,若隻有青芒一人與他單挑,二人功力相當,或許能打個平手,可現在加上荼蘼居次和朵顏拚死相攻,霍去病終究還是落在了下風。

約莫二十來個回合後,霍去病便漸漸被三人逼到了牆角。

這間屋子本就狹小,牆角處愈加施展不開手腳,饒是霍去病如何神勇,此刻也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

然而,打鬥正酣的青芒並未注意到,荼蘼居次的攻擊力度慢慢減弱了下來。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和鼻尖沁滿了汗珠。

青芒一心想挾持霍去病以便突圍,故全神貫注進攻。兩人硬碰硬地對攻了幾刀後,他故意露了個破綻,引霍去病來攻,同時手腕突然一翻,手中刀**,一下抵在了霍去病的胸前。

可霍去病畢竟也是高手——就在同一瞬間,他的刀也抵在了青芒的腰間。

二人目光凜凜,同時又相視一笑。

當然,另一把刀也在此刻架上了霍去病的脖子。

這是朵顏的刀。

眼看霍去病已再無翻盤的機會,荼蘼居次卻在此時雙目一閉癱軟了下去,手中的刀也當啷落地。

“居次!”朵顏大驚失色,慌忙回身扶住了她。

青芒一震,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霍去病抓住這個間隙將他的刀格擋開去,旋即把刀尖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青芒無奈一笑,眼睛卻不看霍去病,而是焦急地望向暈厥倒地的荼蘼居次。

“來人!”霍去病一聲大喊。

話音一落,立刻有兩條身影從後窗一躍而入。

然而,進來的卻不是霍去病那兩個手下,而是臉上蒙著黑布的酈諾和仇芷薇——屋外那兩人,已經被她們輕鬆擺平了。

乍一看到進來的竟是兩個蒙麵女子,霍去病不由一愣。趁著這一愣神,青芒急退兩步,擺脫了霍去病的威脅,同時一把抱起了地上的荼蘼居次。

霍去病大怒,又要來攻,仇芷薇和朵顏不約而同揮刀阻擋,三人立馬殺成了一團。

就在這一刻,青芒目光一瞥,霎時認出了酈諾,不禁愣在當場。

他萬萬沒料到她會出現在這裏,更沒想到他們三人居然會在這樣的境況下相遇——自己懷裏抱著並非真愛的未婚妻,卻與真正兩情相悅的她四目相對。

這樣的境況,似乎已經不能用錯愕與尷尬來形容了。青芒心中刹那間五味雜陳。

此時,酈諾也定定地看著青芒,內心的糾結和撕扯似乎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從那天與青芒不歡而散後,酈諾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痛苦和煎熬:她愛青芒,卻出於自尊不願做他和荼蘼之間的第三者,於是愛與自尊便在她心中展開了交戰;同樣作為女人,她很同情也很敬佩荼蘼對青芒的那份癡情,可恰恰是作為女人,她對荼蘼這個情敵卻又懷著一種本能的嫉妒和排斥……

這些複雜矛盾的情感就這樣糾結在一起,徹底攪亂了她的內心。

而現在,她居然又陰差陽錯地出現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抱著另外一個女人!

此時此刻,她仿佛聽見另外一個酈諾在心裏大聲冷笑,罵她是傻瓜,是以自苦自虐成全情敵的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可不這麽做又能如何呢?難道要放棄自己最珍視的自尊,放下墨家準巨子的身段,像個怨婦一樣去跟另一個女人爭搶男人嗎?

酈諾不屑。

如此她隻會鄙視自己。

所以她寧可自苦自虐,寧可承受隨之而來的所有糾結、撕扯、痛苦、煎熬……

青芒和酈諾隻對視了短短一瞬,感覺卻像過去了很久。

他很快回過神來,不敢再做耽擱,抱著荼蘼居次迅速衝出了堂屋。朵顏緊隨而出。霍去病壓力驟減,一掌就把仇芷薇擊倒在地,剛要追出去,卻被酈諾擋住了去路。

“你是何人?!”霍去病盯著她厲聲喝問。

可是,還沒等酈諾答言,霍去病憤怒的表情便突然轉為驚愕,脫口道:“仇芷若?”

既已被識破,酈諾索性扯下麵巾,淡淡一笑:“霍驃姚好眼力。”

仇芷薇從地上爬起,氣得咬牙切齒,本想上前反擊,卻被酈諾的眼神製止了,隻好恨恨跺腳,站在一旁。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霍去病冷冷質問。

“對不起,霍驃姚,我不想阻撓你做事,但是秦穆救過我很多次,我不能不幫他。”酈諾坦然道。

“我不也救過你嗎?”霍去病冷笑,“為何你對秦穆報恩,對我卻恩將仇報?”

“霍驃姚救過我,我一直感激在心。所以,今日若換作是秦穆拿刀對著你,我也一定會幫你。”

“是嗎?”霍去病又是一笑,但笑容卻有些酸澀,“這麽說,我和秦穆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是一樣的嘍?”

酈諾微微一怔,忙道:“當然,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別瞞我了。”霍去病訕訕道,“你和秦穆是什麽關係,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和他隻是普通朋友,請霍驃姚不要誤會。”酈諾冷冷道。

霍去病哼了一聲:“罷了,你倆的事,本來便與我無關,現在請你讓開。”

酈諾為了給青芒多爭取一點時間,遂置若罔聞,站著不動。

“讓開!”霍去病沉聲一喝,“否則休怪我不客氣了!”

此時,外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且呼喝之聲幾乎已到了院牆外。

二人神色同時一凜。霍去病一把將酈諾推開,“趕緊走,別再讓我看見你。”一邊說,一邊大步走了出去。

酈諾歎了口氣,連忙拉起仇芷薇的手,從後窗躍出。

不料剛一落地,不遠處的巷子口便有一小隊騎兵發現了她們,立刻大聲喝問。二人翻身上馬,朝著巷子另一頭飛馳而去。眾騎兵當即拍馬緊追。

院門外,霍去病剛一躍上馬背,大隊騎兵便已馳到近前,為首之人竟是張湯和張次公。

“霍驃姚,人犯呢?”張湯高聲問道。

“我正在找。”霍去病淡淡道,“什麽風把張廷尉給吹來了?”

“本尉接到線報,說那個匈奴居次藏匿在此。”

“哦?你們廷尉寺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過獎了。”張湯陰陰一笑,“本寺的消息再靈通,不也還是被你霍驃姚捷足先登了嗎?”

“抓捕荼蘼居次是皇上親口給霍某下的旨,霍某豈敢不奮勇爭先?倒是張廷尉來得突兀,讓霍某頗感意外啊。”

“聽霍驃姚這意思,是怪本尉來跟你搶功勞嘍?”

“難道不是嗎?”霍去病嗬嗬一笑,“常言道無利不起早,張廷尉豈能例外?”

張湯沒料到他會如此直言不諱,登時語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霍驃姚,”一旁的張次公忍不住道,“抓捕匈奴間諜,朝廷人人有責。張廷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似乎沒什麽錯吧?”

“張次公,”霍去病斜睨著他,“如果我沒記錯,你現在已經是無官無職的一介平民了,有什麽資格參與行動?”

“本寺得到的線報便是他提供的。”張湯接言道,“張次公雖無官職,但也是大漢子民,難道不可以向朝廷提供線索,幫著朝廷抓捕間諜嗎?”

“得了,我也不跟你們浪費時間了。我抓我的,你們抓你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告辭。”霍去病一臉不屑地說完,掉轉馬頭,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青芒載著荼蘼居次在渭水沿岸的黃土道上策馬飛奔。

身後三丈來遠,緊跟著朵顏。

而約莫二十丈外,則是大隊廷尉寺的騎兵緊追不舍。

由於荼蘼居次昏迷未醒,所以青芒隻好用一根繩子係著她和自己的腰,把兩人緊緊地綁在一起,讓她貼在自己背上。

饒是如此,荼蘼居次整個人還是搖搖晃晃的,好幾次險些摔下馬背。青芒不得不稍稍放慢了馬速,以免過於顛簸。大概飛馳了三裏多路後,朵顏漸漸跟了上來,而遠處的追兵也在逐漸迫近。

這麽跑下去不是辦法,遲早會被攆上!

青芒大為焦急,舉目四望,但見右手邊是冰封的渭水,腳下是一條無遮無攔的黃土道,隻有左手邊半裏開外有一片樹木蔥鬱的山嶺足以藏身,遂一拔馬頭,朝那片山嶺馳去。

朵顏緊隨其後。

追兵也迅速跟了上來。

馳入山林不多時,一條羊腸小道便走到了盡頭,左右都是茂密的林子。青芒不假思索,一頭朝右邊的林子躥了進去,同時回頭朝朵顏喊了一聲:“往這兒走。”

可是,朵顏卻遲疑了一下,忽然停了下來。

青芒沒注意,徑直馳進了樹林。

朵顏目送著他和荼蘼居次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淒然一笑。

不消片刻,後麵的追兵便趕了上來。朵顏故意高喊了一聲“駕”,然後掉轉馬頭馳進了左邊的林子。

青芒在樹林中埋頭奔馳了好一會兒,才驀然發覺朵顏並沒有跟上來。

他下意識地勒住韁繩,回頭望去。

山嶺寂寂,四野悄然,隻有身下的坐騎不停地噴著響鼻。

他明白,朵顏是為了保護他和荼蘼,故意把追兵引開了……

約莫一炷香後,酈諾和仇芷薇也雙雙馳入了這片樹林。

發現後麵的追兵沒跟上來,兩人才長舒了一口氣,放慢了馬速。

“姐,你覺不覺得,那個霍去病跟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怪怪的?”仇芷薇忽然道。

酈諾瞥了她一眼:“怎麽怪了?”

“就是……就是有些酸酸的。”

酈諾心裏“咯噔”了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我沒覺得。”

仇芷薇訕訕一笑:“姐,你就別跟我裝糊塗了,依我看呀,霍去病明明喜歡你,他在吃秦穆的醋。”

酈諾臉色一沉:“我說你這腦子,一天到晚都瞎想些什麽呢!”

“我可沒瞎想,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對你有意思。”仇芷薇悻悻道,“我就不信你完全沒有感覺。”

酈諾本已心亂如麻,聞言更是又好氣又好笑,隻好冷哼一聲:“隨你怎麽說吧。”旋即加快了速度。

仇芷薇趕緊縱馬跟上:“姐,要我說,這個霍去病其實挺不錯的,年輕,英俊,武功高強,而且還很遷就你,一點也不比那秦穆差。依我看哪,你也別跟那個什麽居次搶秦穆了,幹脆就讓霍去病當我姐夫吧。”

“你還有完沒完?!”

酈諾猛然勒馬,冷冷地盯著仇芷薇,眸光和語氣一樣森寒。剛才那個“搶”字顯然深深刺痛了她,令她忍無可忍。

仇芷薇吐了吐舌頭:“你生氣啦?”

酈諾不語,提起韁繩就走。

仇芷薇緊跟著,賠笑道:“姐,是我不好,都怪我胡說八道,你別生氣了。”說著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你這張臭嘴,叫你瞎說!”

酈諾依舊陰沉著臉。

突然,附近又響起了追兵的馬蹄聲,二人慌忙加速前行。不料沒走多遠,周遭的樹林中竟都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仇芷薇大驚:“姐,咱們好像被包圍了!”

酈諾迅速觀察了一下周邊地形,發現左後方有一座兀立的山峰,林木比此處更為繁茂,當即翻身下馬,然後狠狠拍了一下馬臀。馬兒吃痛,發出一聲長嘶躥了出去。仇芷薇一看,頓時明白過來,趕緊跟著照做,於是兩匹坐騎便一前一後跑進了密林中。

附近的廷尉寺騎兵聽見動靜,紛紛打馬追趕。

“走。”酈諾拉起仇芷薇的手,朝相反方向的那座山峰跑了過去。

幽暗潮濕的山洞中,青芒用火鐮小心翼翼地點燃了一束幹草,又用幹草點著了一小堆枯枝。

一團篝火漸漸燃起,照亮了一方洞穴。

依舊昏迷的荼蘼居次躺在一邊的幹草堆上,身上雖然蓋著青芒的披風,但臉色還是十分蒼白,渾身瑟瑟發抖。

“阿檀那,你別走……”荼蘼居次似乎在做夢,身體扭動著發出夢囈。

青芒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一片冰涼。

青芒眉頭緊蹙,沉沉一歎。

片刻後,荼蘼居次悠悠醒轉,詫異地看著周圍。

“你醒了?”青芒心中稍安,放開了她的手。

“這是哪兒?”

“山上。現在外麵都是追兵,咱們得在這兒躲一躲。”

荼蘼居次強撐著坐起來,有些恍惚地看著青芒:“躲一躲……然後呢?”

“你在這兒待幾天,把病養好,然後我送你離開。”

“在這兒待幾天……”荼蘼居次環視周遭,苦笑了一下,“這兒能住人嗎?”

“這洞穴之前應該有人待過,我想,住幾天沒問題。”青芒說著,朝一旁努努嘴,隻見幹草堆的邊上淩亂地放著瓦罐、牛皮水袋和一些陶土器皿,另外還有些發黴的食物。

“朵顏呢?朵顏在哪兒?”荼蘼居次忽然想了起來,左看右看。

青芒神色一黯:“她……她跟咱們跑散了。”

荼蘼居次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頓時紅了眼眶。

“你別著急,我一定把她找回來。”

“那這幾天,你是不是要在這兒陪我養病?”荼蘼居次又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青芒點點頭,幾乎不假思索。在此情況下,他絕不能扔下她不管。

荼蘼居次開心地笑了,蒼白的臉上終於泛出了一絲血色。忽然,她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青芒趕緊道:“你趕緊躺下休息,我去山裏采些藥。”說完便站起身來。荼蘼居次一把拉住了他:“你不是說外麵都是追兵嗎?”

“我單獨行動,他們發現不了我。”

“可……可我不想讓你走。”

青芒急切道:“你病得很重,得趕緊服藥,不能再耽擱了!”

“我不讓你走,我……我冷。”荼蘼居次說著,真的全身又開始顫抖了起來。青芒無奈,隻好把她扶到靠近篝火的地方,“這樣好些了吧?”

荼蘼居次搖搖頭:“還是冷。你……能抱抱我嗎?”

青芒一怔。

“我都快病死了,你連抱抱我都不肯嗎?”荼蘼居次淒然一笑,語氣近乎央求。

青芒終究不忍心,隻好坐了下來,輕輕摟過她的肩膀。荼蘼居次一頭鑽進他的懷裏,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青芒身體僵直,心裏唯有苦笑。

一個念頭忽然從他心裏閃過——還好酈諾不在這裏,假如讓她撞見這一幕,她不知又該做何感想?!

然而,青芒並不知道,此時的酈諾正躲在三丈開外的一塊岩石後麵,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這一幕。

方才,她和仇芷薇埋頭往山上跑,一口氣跑到了半山腰,兩人都累得氣喘籲籲。酈諾偶然發現這兒有一處隱蔽的山洞,便拉著仇芷薇進來躲避。洞不是很深,兩人走著走著便發現了裏頭的亮光,出於好奇摸了進來,結果恰好看見青芒和荼蘼抱在了一起。

酈諾緊咬著下唇,心中霎時一片翻江倒海。

仇芷薇恨恨地低聲道:“這個該死的秦穆,就是個腳踩兩條船的渾蛋!”

酈諾再也忍不住,一滴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

她猛然轉身,跌跌撞撞地朝洞外走了出去。仇芷薇重重歎了口氣,趕緊跟上來:“姐,咱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們!得讓秦穆把話說清楚,他到底是喜歡你,還是喜歡那個匈奴的狐狸精!”

酈諾卻恍若未聞。

她腳步不停,淚水也不可遏製地潸然而下。

很快,兩人走到了洞外。酈諾閉上眼睛,仰麵朝天,深長地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才勉強止住了洶湧的淚水。

“姐,要我說,咱們就該把那個荼蘼抓起來,交給霍去病。”仇芷薇憤然道。

“然後呢?我就可以和秦穆在一起了是嗎?”酈諾抹去臉頰的淚痕,轉頭看著她。

“對呀,如果你真喜歡秦穆的話。”

“就算喜歡他,我也不會用這種手段。”

“為什麽?”

“不屑。”

“姐,你就是太清高了!明明是自己喜歡的男人,幹嗎要讓給別的女人?要是我的話,我就會去爭、去搶,不管用什麽手段!”

“是的,你說得對,我就是太清高了。”酈諾苦笑了一下,“可要是去爭、去搶,我會瞧不起自己,就算最後得到秦穆,我也不會快樂。”

仇芷薇翻了個白眼,“那你就把這渾蛋徹底忘了,別再想他,更別為他傷心。”

這時,洞內忽然傳出腳步聲,兩人連忙躲到樹後。不一會兒,青芒手裏提著牛皮水袋走了出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旋即快步離開。

“姐,你再好好想想,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仇芷薇道。

“什麽意思?”酈諾一時沒反應過來。

“把那個荼蘼抓起來啊!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幹脆……”仇芷薇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酈諾一驚:“閉嘴!虧你想得出來。”

“我還不是為你好?”仇芷薇急道,“再說了,她是匈奴人,本來就跟咱們漢人不共戴天,殺了她有什麽不對?”

“匈奴人也不全是壞人。”

“可她老子不是單於嗎?侵犯咱們邊境,殺害咱們百姓,在咱們漢地**擄掠,罪魁禍首不就是她老子嗎?要我說,拿她償命完全是天經地義……”

“別說了!”酈諾冷冷地打斷她,“我不會殺無辜之人。”說完扭頭就走。

仇芷薇氣得跺腳,卻又無可奈何,隻好跟了上來。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仇芷薇想著什麽,眼睛轉了轉,忽然捂住肚子,“哎喲”一聲蹲了下去。酈諾一驚,忙走回來:“怎麽了?不舒服嗎?”

“我肚子疼,想……解個手。”

“嚇我一跳。”酈諾嗔笑地白了她一眼,“那就快去快回,我在這兒等你。”

仇芷薇嘿嘿一笑,舉目四望,看見身後不遠處有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便道:“我去那兒,你等我啊。”說完便跑了開去。到了灌木叢後麵,她探頭望了望酈諾,見她毫無察覺,立刻轉身,飛快地向山洞跑去。

山洞內,荼蘼居次正躺在厚厚的幹草堆上熟睡,一旁的篝火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仇芷薇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手上的長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閃著寒芒。

荼蘼居次翻了個身,卻依舊昏睡。

仇芷薇慢慢走到她身邊,不料腳卻踩上了一根枯枝,發出“哢嚓”一響。

荼蘼居次醒了過來,大吃一驚:“你是何人?”

仇芷薇鎮定下來,冷哼一聲:“居次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咱們不是在西市的鐵匠鋪見過一麵了嗎?”

荼蘼居次終於回憶了起來,也冷然一笑:“我想起來了,你和那個狐媚女人是一夥的。”

“放你的狗屁!”仇芷薇大怒,長刀一送,抵在了她的胸口,“什麽狐媚女人?她是我們堂堂墨家的首領!比你可厲害多了!”

“墨家首領?!”荼蘼居次大為詫異。

“怕了吧?”仇芷薇眉毛一挑,“別以為你是什麽狗屁居次就了不起。”

“這麽說,是她讓你來殺我了?”荼蘼居次麵對著刀口卻渾然不懼。

仇芷薇頓了頓,脫口道:“沒錯!你們匈奴人個個該殺,死有餘辜!”

“她想殺我,就因為我是匈奴人嗎?恐怕是為了搶我的夫君吧?”荼蘼居次鄙夷一笑,“還說什麽墨家首領,想殺我都不敢親自動手,隻派一個丫鬟來,是害怕還是心虛?”

仇芷薇怒不可遏:“都死到臨頭了還滿嘴噴糞,我今天就送你回老家!”說著長刀一挺便刺了過去。

荼蘼居次閃身避過,飛起一腳,把她踹退了幾步。仇芷薇越發惱怒,一聲厲叱,揮刀連砍。荼蘼居次頻頻閃避,險象環生。若是平時,她的武功當在仇芷薇之上,可眼下病弱體虛,沒幾個回合便已大汗淋漓、腳步踉蹌。

仇芷薇瞅準一個空當一刀刺入她的肩膀,緊接著又當胸一腳把她踹飛了出去。

荼蘼居次重重撞在石壁上,當即昏死過去。

仇芷薇獰笑了一下,走上去踢了幾腳,荼蘼居次一動不動。仇芷薇把刀高高舉起,卻猶豫著沒有落下。

忽然,她感覺背部有些灼熱,回身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方才她們打鬥時踢翻了那堆篝火,此刻火苗已經點著了腳下的幹草堆,正在迅速蔓延。仇芷薇下意識地衝上去踩了幾腳,想把火踩滅,可幹草極易燃燒,加之鋪得很厚,根本無法撲滅。

仇芷薇若有所思地回頭去看荼蘼居次。

她靜靜地躺在地上,毫無知覺。

“不是我殺你,是老天要滅你,休得怪我……”仇芷薇低聲念叨著,又站了一會兒,旋即一咬牙,朝洞外跑去。

身後,大火肆意蔓延開來,一簇火苗跳動著舔上了荼蘼居次的衣袖……

青芒從山洞出來後,繞到後山,找到一眼山泉取了滿滿一袋水,又在附近挖了麻黃、甘草、野蓼等幾味可治傷寒的草藥,才匆匆往回趕。

然而,還沒走到洞口,遠處的情景便令他目瞪口呆——一團團烏黑的濃煙從洞中不停地冒出來,裏麵隱隱有火光閃爍。

牛皮水袋和一大捆草藥從他手中掉下,然後青芒便像瘋了一樣衝了過去。

他不顧一切地衝進了洞口,立刻被滾滾濃煙吞噬。

可短短片刻之後,青芒便不得不退了出來。濃煙熏黑了他的臉龐,也嗆得他拚命咳嗽。兩行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不知是被濃煙和大火熏的,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震驚和悲傷。

接著,他又好幾次試圖衝進去,卻每次都被生生逼了出來。

青芒方寸大亂,徹底沒了主張,隻能像丟了魂一樣在洞口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念叨著荼蘼的名字。

不遠處的一棵樹後,仇芷薇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心裏道:秦穆,這就是你用情不專的下場,日後你要再敢欺騙諾姐的感情,燒的恐怕就是你了!

然後,她不無得意地轉過身,卻見酈諾就直挺挺地站在她麵前。

酈諾望著黑煙滾滾的洞口,眼中流露出萬般驚愕。

“姐……”仇芷薇弱弱地叫了聲,卻不知該說什麽。

“是你幹的?”酈諾一字一頓道,目光像刀子一樣盯在了她的臉上。

“也……也不算是。”仇芷薇垂下眼皮,“我跟她打了一架,她暈過去了,然後……就著火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那你就把她扔在那兒了?”酈諾紅著眼眶,忍不住大聲道。

“我……”仇芷薇說不出話了。

兩人沉默地僵持著,卻都沒注意到青芒正一步一步地朝她們走來。等酈諾察覺時,青芒已經站在了仇芷薇的身後。

見酈諾眼神有異,仇芷薇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頓時尖叫了一聲:“呀,你怎麽像鬼一樣,走路都沒聲音的?!”

“誰幹的?”

青芒的嗓音又沉又澀,像是從一口枯井中發出來的,讓酈諾感覺無比陌生。

“什麽誰幹的?幹什麽啦?”仇芷薇裝糊塗。

青芒瞥了酈諾一眼,然後又死死地盯著仇芷薇:“荼蘼和你無冤無仇,你怎麽下得了這個狠手?”

“你血口噴人!”仇芷薇頓時惱怒,“我下什麽手了?那火明明是自己燒起來的……”一句話沒說完,她便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倘若沒進過山洞,她又怎麽知道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唰”的一聲,青芒的刀已經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你為什麽要害她?!”青芒雙目赤紅,像一頭受傷的猛獸發出駭人的低吼。

仇芷薇一震,微微顫抖著強辯道:“我還想問你呢!誰叫你要腳踩兩條船?你這邊欺騙諾姐的感情,那邊又跟那個匈奴女人卿卿我我,我還想問你到底什麽意思呢!”

青芒似乎明白了什麽,苦澀一笑:“就算如你所言,可我跟酈諾、荼蘼之間的事,又與你何幹?”

“諾姐的事便是我的事。”仇芷薇恨恨道,“你就是欺負諾姐寬宏大量,可我仇芷薇卻咽不下這口氣!”

“這麽說,你承認是你殺了荼蘼?”

“是我殺的又如何?!”仇芷薇的倔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道。

“如何?”青芒圓睜著血紅的雙眼,額頭上青筋暴起,“很簡單,殺人償命!”

“要殺便殺,少廢話!”

青芒眼中殺機頓熾,環首刀高高舉了起來。一直沉默的酈諾挺身上前,擋住了仇芷薇,冷冷道:“這是我的主意,跟芷薇無關。”

“你說什麽?”青芒難以置信。

“芷薇替我抱不平,說要教訓荼蘼,我……我默許了。”

“不,不可能。”青芒搖頭,“你不是這種人。”

“你愛信不信。”酈諾麵無表情道,“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要找人償命,就衝我來吧,別為難芷薇。”

“姐,”身後的仇芷薇拔刀出鞘,“別跟他費話了,大不了就是拚個魚死網破!”

“你閉嘴!”酈諾厲聲嗬斥,“把刀收回去!”

仇芷薇隻好悻悻地收刀入鞘。

“酈諾,不管你之前看見了什麽,都不是真的,我和荼蘼不是你想的那樣。”青芒急切道。

“你和你的未婚妻怎樣,與我無關,不必跟我解釋。”酈諾口氣淡漠,卻分明在“未婚妻”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青芒搖頭苦笑,正想再說什麽,附近林子中突然傳來大隊人馬呼喝傳令的聲音,顯然是發現了這邊山洞的濃煙。

三人神色同時一凜。

“你們走吧。”青芒收刀入鞘,沉聲道。

酈諾和仇芷薇麵麵相覷。

“走!”青芒低聲一喝,“往後山跑!”

酈諾不無擔心地看了看青芒,這才抓起仇芷薇的手往後山跑去。

張湯和張次公帶著大隊騎兵從林中馳出,將青芒團團圍住。另有幾名軍士奉命馳往山洞那邊,卻同樣被嗆人的黑煙攔在了洞口。

“秦尉丞,你為何會在此處?”張湯策馬立在青芒麵前,斜著眼問道。

“跟張廷尉一樣,抓捕匈奴間諜。”青芒鎮定自若。

“哦?那不知秦尉丞抓著了沒有?”

“很可惜,一無所獲。”

張湯冷哼一聲,瞟了洞口一眼,“那洞裏為何會著火?”

“下官也很納悶。”

“瞧你這一臉煙熏火燎的,方才應該在洞裏吧?”

青芒抹了抹臉上的汙漬,淡淡一笑:“讓廷尉見笑了。下官並不是在洞裏,而是想進去探個究竟,可火勢太大,硬是讓煙給嗆出來了。”

“秦尉丞,”一旁的張次公忽然插言,“你想進去探什麽究竟?莫非那個荼蘼居次在裏邊?”

青芒不屑地看著他:“你是何身份?有什麽資格跟本官說話?”

張次公大為羞惱,卻不敢發作。張湯道:“張次公是本寺的線人,理當參與行動,他的問題也是本尉想問的,還請秦尉丞如實回答。”

“回廷尉,下官方才已經說了,並不知那個匈奴居次的下落。”青芒麵無表情道。

此時,洞口的黑煙漸漸淡了,裏麵的火已幾近熄滅。張次公對張湯抱拳道:“稟廷尉,可否讓在下進洞勘查?”張湯頷首,張次公旋即策馬馳了過去,然後帶著幾名軍士摸進了山洞。

約莫一盞茶工夫後,幾名軍士抬著一具用毯子包裹的屍體跑了過來。張次公騎著馬慢慢跟在後麵,臉上似有得意之色。

青芒抬眼望去,看見一隻焦黑的手臂垂落在毯子外,隨著軍士的跑動一晃一晃,內心頓時如同刀割。

很快,屍體被抬到跟前,軍士掀開毯子,一具手腳蜷曲、黑如焦炭的屍體便露了出來。屍身纖瘦,顯然是名女子。

“果然不出所料!”張次公獰笑著對張湯道,“荼蘼居次就藏在洞裏,結果被燒成這副模樣了。”

青芒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臉上雖不動聲色,但下頜的咬肌卻因過度緊繃而一跳一跳的。

“屍體已然麵目全非,憑什麽說她便是荼蘼?”張湯皺眉道。

張次公無聲一笑,翻身下馬,走到張湯跟前,攤開手掌,露出一枚燒黑了一半的玉佩,說道:“廷尉請看,這是我在洞裏找到的。”

張湯接過,拿在手上端詳。

青芒目光一掃,內心猛然又是一陣刺痛。

這枚鷹形玉佩正是荼蘼隨身佩戴之物!

張次公不無得意地瞟了青芒一眼,對張湯道:“廷尉,據在下所知,咱們漢地並無這種蒼鷹圖案的玉佩,此物當為匈奴人所造。另外,此玉佩材質上乘、雕工精湛,價值定然不菲,想必也隻有匈奴貴族才戴得起。是故在下以為,此物當為荼蘼所有。”

張湯不語,將玉佩收起,然後冷冷地盯著青芒:“秦尉丞,匈奴間諜荼蘼被燒死在這個山洞中,而案發現場隻有你一人,你的嫌疑著實不小,恐怕得跟本尉走一趟了。”

“廷尉何出此言?”青芒從容道,“下官也是來抓捕荼蘼的,隻是比諸位早一步到達現場而已,何來嫌疑之說?”

“秦尉丞,”張次公插言道,“你所謂的早到一步,究竟是到了洞中還是隻到洞外?”

“你還要本官說多少遍?”青芒勃然作色,“方才火勢那麽大,我如何進得去?”

“那好。”張次公嗬嗬一笑,忽然從袖中又掏出一樣東西,“那請你解釋一下,你們衛尉寺官服上的這個東西,又是怎麽跑到洞裏去的?”

青芒定睛一看,頓時怔住了。

那是半副被火燒得略為變形的鐵質盤扣,分明是他那件披風上的領扣。而披風是衛尉寺統一定製的,扣子皆為貔貅造型,與其他衙署官服上的扣子全然不同,所以這個證物一出,青芒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來人,把秦穆拿下!”張湯厲聲一喝。幾名軍士立刻上前,卸了青芒的佩刀,並死死抓住了他的雙臂。

青芒臉色鐵青,試圖思索對策,然而腦中卻一片空白。

恍惚間,他的眼前燒起了熊熊大火,而荼蘼居次就在火中痛苦絕望地掙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