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
——《墨子·親士》
酈諾目睹了青芒被捕的一幕。
方才,她終究不放心青芒,所以並未走遠,而是躲在了山洞附近的林子裏觀察。當那些軍士一擁而上抓住青芒時,她便毫不猶豫地從樹後衝了出來。
仇芷薇從背後死死抱住了她。
“姐,你瘋了?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鬆開!”酈諾隻覺血往上湧,根本顧不上別的。
“秦穆就是個渾蛋,為他拚命值得嗎?”
“見死不救的人才是渾蛋!”酈諾回頭,狠狠瞪著她道。
此言分明一語雙關,顯然還在責備仇芷薇沒把荼蘼從火中救出來。
仇芷薇一愣神,酈諾奮力掙脫開來,抽刀衝了上去。不料沒跑幾步,便被斜刺裏躥出來的一人一騎擋住了去路。
“秦穆公然抗旨,私縱人犯,大逆不道,死有餘辜,你何必救他?”
霍去病把馬橫在酈諾麵前,冷冷道。
“霍驃姚,你要抓的人是秦穆的未婚妻,他當然要保護她。”酈諾憤然道,“若換作是你,你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妻被別人抓走嗎?”
“仇芷若,你這麽說讓我很納悶啊。”霍去病似笑非笑道,“我抓走荼蘼,不是正好成全了你和秦穆嗎?可你反倒幫著秦穆救他的未婚妻,這是何道理?”
“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我和秦穆隻是普通朋友,何來成全之說?”
“口是心非,自欺欺人。”霍去病搖頭冷笑,“算了,不跟你扯這些沒用的了,你趕緊走吧,趁我還沒改主意。”
酈諾冷哼一聲,身子一晃繞開了他,繼續朝青芒所在的方向跑去。
霍去病苦笑,忽然對仇芷薇道:“你這個姐姐,向來就是這種倔脾氣嗎?”
仇芷薇一怔:“你……你跟我說話?”
“這兒又沒旁人,不跟你跟誰?”
仇芷薇臉頰微微一紅,忙道:“我去把她追回來。”說著趕緊低頭追了過去,生怕讓霍去病看見她不自然的表情。怎料霍去病突然拔刀,從馬上躍下,一把抓住她,同時把刀架上了她的脖子。
“你幹什麽?!”仇芷薇又驚又怒。
“何必追?”霍去病狡黠一笑,低聲道,“這樣她不就回來了?”
仇芷薇反應過來,旋即很配合地驚叫了一聲。酈諾回頭一看,大吃一驚,慌忙又跑了回來,“霍驃姚,你這是何意?”
“何意?”霍去病冷然一笑,“秦穆現在已經觸犯了朝廷律法,你們想救他,便是與朝廷為敵,我難道不該抓你們嗎?”
酈諾無奈,隻好給了仇芷薇一個眼色。仇芷薇佯裝會意,猛然用手肘朝後一擊。霍去病捂著胸口,半真半假地“哎喲”了一聲。酈諾立刻殺了上來。
霍去病一邊抵擋,一邊朝仇芷薇眨了眨眼。
仇芷薇佯裝跟酈諾一起攻擊他,卻趁酈諾不備,從背後用刀柄砸了下她的後腦。酈諾猝不及防,當即癱軟了下去。
霍去病一把將她抱住。
仇芷薇一看,心裏老大不是滋味。
霍去病定定地看著懷中仿佛睡美人一般的酈諾,竟有些癡了。
“喂,我說,你這是在趁機揩油嗎?”仇芷薇沒好氣道。霍去病回過神來,頗為尷尬,忙把酈諾交給她,道:“騎我的馬,趕緊走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朝青芒被押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仇芷薇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才把酈諾抱上馬背,策馬離去。
張湯、張次公帶著大隊人馬走在山道上,青芒被五花大綁地押在隊伍中。那具焦黑的屍體依舊用毯子裹著,被馱在一匹馬上。
“張老弟,這回你算是將功贖罪了。”張湯笑笑道,“雖然沒抓到活口,但好歹了結了此案,加之又抓了秦穆一個現行,更是大功一件,皇上一定很滿意。”
“多謝張廷尉。”張次公忙賠笑道,“主要還是廷尉指揮有方,在下隻不過從旁協助而已,要論功,廷尉您當居首功!”
張湯哈哈大笑,毫不掩飾他的誌得意滿之情,說道:“放心吧,皇上麵前,本官一定會替你美言。若無意外,你很快便會官複原職了。”
“謝廷尉提攜,在下感激不盡!”張次公大喜過望。
兩人正說笑著,一道身影突然從一旁的林中躥出,直挺挺地擋在了他們麵前。
霍去病?!
二人同時一愣。
“霍驃姚,你想幹什麽?”張湯臉色一沉。
霍去病瞟了後麵的青芒一眼,淡淡道:“張廷尉,你把我的計劃徹底攪亂了,若是皇上怪罪下來,不知你是否擔待得起?”
“計劃?”張湯大為詫異,“什麽計劃?”
“數日前,皇上交給了我一個任務,不僅要抓捕匈奴居次荼蘼,還要引出她後麵更重要的那個人。秦尉丞便是與我配合行動的,可讓你們這麽一攪和,計劃全泡湯了!”
張湯越發詫異:“你說要引出荼蘼後麵什麽人?”
“她的未婚夫,前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霍去病一字一頓道。
張湯和張次公大為震驚,頓時麵麵相覷。
青芒遠遠聽著,瞬間便明白了霍去病的意圖,不由暗自一笑。
“你說讓秦穆配合你,是什麽意思?”張湯半信半疑道。
“該行動本屬絕密,你是無權過問的,可事到如今,不跟你說清楚,你也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簍子。”霍去病一臉倨傲、反客為主道,“我讓秦穆利用他匈奴人的身份,暗中接近荼蘼,然後我假裝出手抓捕,再讓秦穆救走她,從而獲取她的信任,以便從她口中套出阿檀那的下落。本來這個計劃是萬無一失的,可你們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橫插一杠子,現在又稀裏糊塗地抓了秦尉丞,你說,我該如何向皇上解釋?”
霍去病左一個“皇上”右一個“皇上”,把張湯嚇得臉都青了,一時竟無言以對。張次公略為思忖,忽然道:“霍驃姚,你大可以直接抓了荼蘼,命她供出阿檀那,何苦繞這麽一個大彎子?”
霍去病冷然一笑:“張次公,看來你果然是個草包,怪不得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你了解荼蘼居次這個女人嗎?你知道她生性剛烈,吃軟不吃硬嗎?若不設法智取,你就算把她大卸八塊,她也絕不會吐露半個字!”
此言頗有道理,張次公也無法反駁,想了想,又道:“即便如此,可我們追捕荼蘼也沒什麽錯吧?你不也在作勢抓捕她嗎?再說了,人又不是張廷尉和我殺的,而是秦穆殺的,此事證據確鑿,你憑什麽怪到我們頭上?”
霍去病一聽,登時有些卡殼。正遲疑間,青芒遠遠扔過來一句話:“諸位,可否讓我說幾句?”
張湯無奈,隻好對手下道:“帶他過來。”
幾名軍士押著青芒走了上來。青芒投給霍去病感激的一瞥。霍去病卻把頭扭開,那表情像是在說我隻能幫你到這了,接下來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了。
青芒淡淡一笑,看向張次公:“你說你們追捕荼蘼沒有錯,可你知不知道她患了非常嚴重的傷寒?她方才一路昏迷,你們又在後麵死命追趕,結果她從馬上摔下來,頭撞了一個大洞,這你們也不知道吧?”
張次公愣住了。
“我隻好把她帶進山洞,然後去采止血的草藥。”青芒接著道,“結果等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已經沒了呼吸。考慮到她的傷寒會傳染,不便把屍體帶回長安,我思來想去,隻好一把火把她燒了。所以,荼蘼根本不是我殺的,而是間接死於你們之手——若不是你們追趕,她就不會摔下馬,也就不會死。”
為了脫困並配合霍去病的說辭,青芒不得不故作冷漠,用一種例行公事、平淡無奇的語氣談論著荼蘼的死亡。
然而沒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內心卻痛如刀絞。
他深知隻要一眼,隻要再看荼蘼一眼,他的淚水便會像決堤之水一樣徹底失控。
聞聽青芒之言,張湯和張次公再度麵麵相覷。
“怎麽樣,張廷尉?”霍去病眉毛一挑,“你是打算把秦尉丞放了,還是就這麽捆著他,咱們一道去覲見皇上?”
張湯趕緊命軍士把青芒解開,然後賠笑道:“誤會誤會,都是一場誤會。”
張次公打心眼裏不相信青芒的話,卻又尋不出什麽破綻,隻好道:“就算你所言不假,可你方才就可以把事實說出來,你為何不說?”
青芒斜睨了他一眼:“張次公,適才霍驃姚的話你沒聽見嗎?我們執行的是皇上親自下達的絕密任務,沒有霍驃姚的允許,我豈能向你們泄密?”
張次公這才撇了撇嘴,無話可說了。
“好了好了,這就是大水衝了龍王廟,純屬誤會。”張湯連忙嗬嗬一笑,打圓場道,“霍驃姚,秦尉丞,本官還有點事,得先走一步,改天一定設宴給二位賠罪。”說完給張次公使了個眼色,然後拔馬欲走。
“慢著。”霍去病懶洋洋道,“留兩匹馬,屍體也給我留下。”
“好說好說。”張湯命手下照做,然後拱了拱手,帶著大隊人馬一溜煙跑遠了。
“多謝。”青芒看著霍去病道。
霍去病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他一眼,翻身上馬,頭也不回道:“找個地方,讓你的未婚妻入土為安吧。”
青芒和霍去病站在一片空曠的山岡上,麵前是一個新壘的墳堆。青芒神色空茫,怔怔地望著遠方。
霍去病看了看他,沉聲一歎:“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便。”
青芒恍若未聞,沉默半晌後,才緩緩道:“你今天隻帶了兩名手下,並不是真心想抓荼蘼吧?”
霍去病摸了摸鼻子,沒有答言。
“你領了聖旨,職責在身,不得不行動,可又不想害我,終究下不去手,隻好迫使我帶荼蘼逃走,這樣你就算是盡力了,也就心安了。我說得對吧?”青芒又道。
“自作聰明!”霍去病哼了一聲,“我倒想問你,你和那個仇芷若到底是什麽關係?”
“朋友。”青芒麵無表情道。
“什麽樣的朋友?”
“普通朋友。”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你蒙誰呢?”霍去病冷然一笑,“普通朋友會三番兩次冒死救你?”
“朋友相交,自然義字為先,若見死不救,還算什麽朋友?”青芒瞥了他一眼,“就像剛才,你不也救了我嗎?”
“別自作多情,我可沒想救你。”霍去病撇了撇嘴,“我隻是不想讓張湯搶了功勞。”
青芒淡淡苦笑,沒說什麽。
“聽著,”霍去病忽然扭頭盯著他,“仇芷若是個俠骨柔腸的女子,你打著燈籠都難找。她能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可得好好待她,如若不然……我會親手殺了你!”
他一口氣說完,也不等青芒做何反應,便轉身走開,大步跨上馬背,旋即縱馬而去。
青芒沒料到他會甩下這麽一句話便走了,不禁愣在當場,直到霍去病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樹林中,嘴角才泛起一絲苦笑。
片刻後,他慢慢蹲了下去,伸手撥開地上的殘雪,然後捧起一抔黃土,微微顫抖著撒在荼蘼的墳頭上……
日暮時分,一隊車馬風塵仆仆地從長安西北角的雍門駛入了篙街。
約莫行進了三裏多路,車隊停在了長街中段一座氣勢恢弘的大宅前。宅子的門楣上掛著一塊烏木匾額,上刻三個鎏金大字:淮南邸。
淮南邸便是淮南國設在京師的辦事機構。在漢代,天下諸郡及諸侯國均在長安設有這樣的“駐京辦”,是各郡國至京師朝見,辦事者的聯絡處和寓所,類似於後世唐朝藩鎮的“進奏院”。
諸侯邸設有邸長、邸丞、主簿、員吏、衛士等。這些官吏名義上受朝廷的少府管轄,由朝廷任免,可人選卻是諸侯自薦,且俸祿都是諸侯發放的,所以實際上都是諸侯自己的人。
此刻,淮南邸的邸長程蒼、邸丞薛曄早已率一幹掾屬在大門口等候多時。程蒼年約四旬,麵目清臒;薛曄三十來歲,身材微胖。
一見馬車停下,程蒼和薛曄立刻步下台階,畢恭畢敬地迎了上去。
車簾掀開,一個頭戴帷帽,麵遮輕紗,服飾華貴的女子被一名侍女攙扶著走下馬車。程、薛二人忙躬身道:“屬下恭迎翁主大駕。”
女子並未回話,隻微微點了下頭,接著便咳嗽了幾聲,似有微恙。
“翁主身體不舒服嗎?”程蒼關切問道。
“翁主無礙,隻是旅途勞頓,身子有些疲乏而已。”侍女代答道。
“翁主一路辛苦了。”一旁的薛曄滿臉堆笑道,“我等為翁主準備了洗塵宴,還請翁主賞光。”
侍女跟那女子耳語了一下,回頭道:“翁主累了,想早些歇息,宴飲就免了,你們把飯菜直接送到後院的房間即可。”說完也不等二人回話,便扶著那女子走進了府邸。
程蒼和薛曄不禁麵麵相覷。
“合著咱們忙活了一天,這馬屁都拍到馬腿上了?”薛曄自嘲一笑。
程蒼卻不接茬,隻淡淡道:“做好你分內的事,少發點牢騷。”
“是,邸長教訓的是。”
薛曄彎了彎腰,依舊麵含笑意,看上去十分好脾氣的樣子。
夜幕降臨,章台街一片燈紅酒綠。
瓊琚閣門口,一群濃妝豔抹的女子正在賣力地招攬客人。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帶著兩名侍衛匆匆走了進來,姑娘們立刻蜂擁而上,圍著男子拉拉扯扯。
男子對她們笑了笑,從袖中摸出一大把銅錢,忽然往上一拋,門廳頓時落下了一片“銅錢雨”。姑娘們發出一陣驚喜的叫聲,紛紛爭搶。男子鄙夷一笑,帶著侍衛快步穿過這群鶯鶯燕燕,徑直走上了樓梯。
瓊琚閣二樓的一間雅室中,張次公左擁右抱著兩個俗豔的女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連眼睛都喝紅了,神情已然半醉。
這時,敲門聲驟然響起,張次公混濁的眸子中微光一閃,示意左手邊那個稍胖的女子去開門。
女子嘟了嘟嘴,懶洋洋地起身,走過去打開了房門。方才那個年輕男子一步跨了進來,身後那兩名侍衛立刻一左一右守在門口。
胖女子一看男子的容顏,不由眼睛一亮:“喲,這位公子是不是神仙下凡呀,咋長得這麽俊呢!”
男子仍舊微笑著,伸手在胖女子手上摸了一把,旋即有一小枚碎金塞進了她的手中。胖女子受寵若驚地叫了起來:“哎呀,我說公子啊,你不但是天神,你還是財神哪!”
張次公身旁的瘦女子見狀,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地撲了過去,一下倒在男子身上,媚眼一拋:“財神哥哥,你可要雨露均沾,不能偏心眼啊!”
男子哼了一聲,又從袖中掏出一枚碎金,比剛才那枚更大。
瘦女子大喜,剛要去接,男子卻把金子扔在了地上。瘦女子趕緊蹲下身去,伸手要撿,男子忽然沉聲道:“趴下去,用嘴叼。”
瘦女子一怔,仰頭看著男子。
男子依舊笑意盈盈,神情和語氣完全像是兩個人。
瘦女子咬了咬牙,趴下去用嘴把碎金叼了起來。
男子臉上又露出了鄙夷的笑意。
“都他娘的一個個見錢眼開!”張次公罵道,“你們這兩條母狗,一見我這位又帥又多金的兄弟,就把老子撇在一邊啦?”
兩個女子的神色都很難看,但捏了捏手中的金子,還是勉強堆起了笑容。
“哎呀,我的將軍,您自個兒都說他是您兄弟了,難不成您還吃自家兄弟的醋?”胖女子說著,把金子揣進袖中,扭著腰肢走了回來。
“滾!”張次公忽然沉下臉來。
胖女子一愣,止住腳步。
張次公不再理她,而是直勾勾地盯著站在門邊的年輕男子,然後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他麵前,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終於來了,把我想得好苦!”
見此情景,胖女子和瘦女子不由又驚又疑——瞧這架勢,她們兩個似乎變成多餘的了。
男子甩開張次公的手,冷冷對二人道:“還不快滾?”
二人慌忙賠了個笑臉,爭先恐後地走了出去。
“把門給老子帶上!”張次公吼了一聲。
胖女子渾身一顫,低低咒罵了一聲,趕緊回頭去關門。就在兩扇門即將合上的一瞬間,透過門縫,兩個女子同時看見了令她們越發驚詫的一幕——張次公竟然將那個年輕男子一把擁入了懷中。
兩人麵麵相覷,暗暗交換了一個嫌惡的表情,旋即快步走開。
“真他娘的晦氣!”胖女子一臉惡心道,“沒想到姓張的居然好這口!”
“斷袖之風,龍陽之好,自古以來的貴人們不都喜歡這個嗎?”瘦女子冷笑。
“管他呢,反正咱們姐妹今兒是賺大發了。”胖女子擠眉弄眼道。
瘦女子嘻嘻一笑:“就是,老娘這個月都不用開張了。”
房間中,張次公緊摟著年輕男子,湊過臉去要吻他。男子掙紮了幾下沒掙開,索性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隨著“啪”的一聲脆響,男子沉聲道:“張次公,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多大點事你就喝成這樣?!”
“他”居然發出了女子的聲音。
“陵兒,我……”張次公鬆開了“他”,捂著臉頰,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這幾日……心裏苦啊!”
“哼,不就是丟了劉徹給你的那頂官帽嗎?”此人一聲冷笑,“跟著我劉陵,你還怕沒有官做?!”
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正是淮南王劉安之女劉陵。
至於淮南邸的那位“翁主”,則是她的一名侍女假扮的。
一駕馬車靜靜地停在街邊,車旁一隻毛驢正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
車中坐著李蔡和杜周。
“先生,剛接到‘鴟鴞’的消息,劉陵一進淮南邸便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一句話沒說,連接風宴都推了。”杜周喘著氣道,顯然是剛剛坐下。
李蔡眉頭一蹙,悶聲不響。
“先生,您看……劉陵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了?”
“此女精明過人,若說她沒有察覺,你信嗎?”李蔡冷然一笑。
“那咱們接下來怎麽辦?”
李蔡略為沉吟,道:“告訴鴟鴞,一動不如一靜。反正他身在淮南邸,劉陵的一舉一動不都在他眼皮底下嗎?”
“話是這麽說……”杜周思忖著,“可我擔心,萬一劉陵不相信鴟鴞呢?”
李蔡笑了笑:“劉陵就算把淮南邸的人全都懷疑一個遍,也不會懷疑到鴟鴞頭上。”
杜周不解:“先生為何如此自信?”
“因為鴟鴞是劉陵費盡力氣從大牢裏撈出來的人,所以她相信鴟鴞會對她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大牢裏撈出來的?”杜周越發不解。
“你忘了?數月前陵寢一案,鴟鴞身為守護陵寢的官員,不都跟其他人一塊被投進大牢了嗎?當時我故意按兵不動,就是等著劉陵去撈他。果然,劉陵沒讓我失望。”
杜周有些釋然,同時又困惑道:“可是,您怎麽確定劉陵一定會撈他?”
李蔡又是一笑:“鴟鴞的父親曾任淮南國國相,與劉安有舊誼,而鴟鴞入仕之時,其父已逝,他在朝中沒有靠山,所以仕途不暢,隻能在陵寢坐冷板凳。我就是在那時收編了鴟鴞,隨後給了他幾個任務,他都完成得不錯。之後,我便命他向劉安表露投靠之意,可劉安卻很有耐心,一直在觀察他,始終沒有表態。直到這次陵寢案發,我又讓他給劉安一連寫了數封求救信。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劉安、劉陵父女這才出手,不但把他撈了出來,還把他調入了淮南邸,也不枉我這麽些年的苦心布局。”
杜周終於恍然:“原來鴟鴞這步棋,您老早就走了。”
“跟你前後腳吧。當時我還隻是禦史中丞,但皇上便已授命我,為朝廷組建一支精幹的暗探隊伍。”
“皇上果然英明!”杜周不由感歎,“那麽早便未雨綢繆了。”
李蔡瞥了他一眼:“這幾日,你在廷尉寺的日子不好過吧?”
杜周苦笑:“自從那天替秦穆作證後,張湯便把我晾起來了,不跟我見麵,更不給我解釋的機會。先生,您覺得秦穆這事,我做得對嗎?”
“當然對。”李蔡不假思索道,“張次公強迫手下作偽證,欺君罔上,罪無可恕;你身為禦史和廷尉史,負有維護朝廷綱紀之責,豈可視而不見?”
“先生這麽說,屬下就安心了。”杜周道,言下卻有一絲落寞。
李蔡看著他,淡淡一笑:“回廷尉寺收拾收拾,過幾日,我正式把你調回禦史府。”
杜周又驚又喜:“先生……此言當真?”
“張湯既已不信任你,你留在那邊也沒多大意義,不如回來吧。剛好淮南王這攤子事,我也需要可靠的人手。”
“多謝先生!”杜周雙手抱拳,激動得泛出了淚光,“那……張湯身邊,豈不是沒有咱們的人了?皇上不是不放心他嗎?”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李蔡略帶神秘地笑了笑,“你以為廷尉寺裏麵就隻有你一個禦史府暗探嗎?”
杜周啞然失笑,同時如釋重負。
青芒不緊不慢地走進了瓊琚閣,身後跟著朱能和侯金。
門廳處的鶯鶯燕燕們立馬圍了上去,朱能和侯金當即跟她們調笑起來。
“滾滾滾,我家兄弟是來找我的,都別纏著他。”秦姝月扭著腰肢從裏麵迎了出來,揮著手帕驅趕眾人。鶯鶯燕燕們頓覺無趣,轉身招攬別的客人去了。
“咱們大姐就是威風!”朱能諂媚一笑,“這一嗓子就把姑娘們全都嚇跑了。”
“姐知道你小子饞著呢,別著急。”秦姝月笑著掐了一把他臉上的肥肉,“這些個都是上不了台麵的,待會兒姐給你介紹一個,包你滿意。”
“那就多謝大姐了,小子我感激不盡!”朱能嘿嘿笑著作了一揖。
“姐,還有我呢,您可別把我忘了。”侯金忙道。
“放心,忘不了。”秦姝月說著,扭頭瞟了青芒一眼,“你小子呢?要不要也給你介紹一個?”
“你就別埋汰我了。”青芒撇了撇嘴,“我今天可是專程來看你的。”
“是嗎?虧你還記得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秦姝月故意在“同父異母”四個字上加了重音,旋即“哼”了一聲,湊近他,低聲道:“這套新編的說辭我可剛剛記熟,你今天不會又想編啥新的吧?”
“哪來那麽多新的?我就是來看看你記熟了沒有。”青芒一笑,也壓低嗓門道,“回頭再跟你聊,先幫我們找個清靜的房間,我們哥幾個談點事兒。”
秦姝月領著三人來到二樓最西邊一個僻靜的雅間,給他們上了酒菜,便轉身離開了。
三人圍著食案坐下,朱能和侯金忙不迭地吃喝起來,可青芒卻神色凝重、滴酒未沾,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老大怎麽了?來的路上就見你怪怪的。”朱能啃著一根雞腿,口齒不清道,“到底有啥心事,就不能跟兄弟說說嗎?”
青芒苦笑了一下,仍不說話。
朱能和侯金對視了一眼,都很詫異。侯金想了想,放下手裏的筷子,“老大,你今天領我們上這來,不單純是讓我們來開葷的吧?”
青芒驀然端起麵前的酒杯,揚起頭一飲而盡,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道:“沒錯,是有事跟你們說。”
朱能趕緊放下啃了一半的雞腿,用袖子擦了擦油膩的嘴巴,看著青芒。
青芒卻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望著外麵迷離的夜色,悠悠道:“人生在世,總免不了生離死別,不管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還是夫妻、朋友,都隻能陪彼此走一段路,而後終究要各奔西東或者陰陽永隔……可無論怎樣,我們都要好好活著,你們說是吧?”
聞聽此言,朱能和侯金不禁莫名其妙、麵麵相覷。
“老大,你怎麽突然說起這個?”朱能弱弱道,“怪瘮人的,到底出了啥事啊?”
青芒看著他,沉沉一歎:“兄弟,我對不住你……”
朱能大吃一驚,忙道:“老大,你別嚇我,你這麽說我可承受不起。一直以來都是我對不住你,哪有你對不住我的事啊?要不是你寬宏大量、重情重義,我這條小命早就被公孫弘給收拾了,哪還能活到今天?”
“我今天要說的事,便與公孫弘有關。”
“公孫弘?”朱能納悶,“這老家夥又出什麽幺蛾子啦?”
“上回從終南山下來後,他是不是第二天就找你們過去問話了?”
“對呀,他問我們跟你上山之後都發生了什麽。我們就說是跟你一塊盯梢仇芷若,先是到了老君廟,然後便遭遇了墨者襲擊,再然後就跟你失散了,我們隻好先下了山,之後發生什麽我們就不知道了。那老家夥聽完也沒說啥,大概是信了我們,就讓我們回來了。”
青芒苦笑了一下:“遺憾的是,他並不相信你們。”
“何以見得?”朱能和侯金同聲問。
青芒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道:“從終南山下來後,我預感到這回很難再瞞過公孫弘,便讓孫泉和劉忠帶上一幫兄弟,快馬趕赴你的老家泉陵,命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令堂和家人從公孫弘的人手裏頭搶出來,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不料,就在他們趕到泉陵的當天,公孫弘的人便……便下手了。他們在你老家的宅子放了一把火。孫泉他們恰好趕到,拚命救火,可最終……隻救出了你的一個小侄兒,而令堂和你大哥他們……”
青芒說到這兒,已然眼眶泛紅,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朱能雙目圓睜,整個人癱軟了下去。
侯金也是目瞪口呆。
他們此刻才終於明白,他們老大剛才為什麽會說那段沒頭沒腦而且那麽“瘮人”的話……
“聽說你這回栽在了一個叫秦穆的家夥手上?”
瓊琚閣雅間中,劉陵問張次公。
張次公苦笑不語。
“這家夥什麽來頭?怎麽連公孫弘和你都對付不了他?”劉陵又問。
張次公歎了口氣:“匈奴那邊逃過來的,之前是於丹的侍從,漠南之戰中投靠了霍去病,前不久又幫朝廷弄回了一件寶貝,所以搖身一變成了天子跟前的紅人。”
“寶貝?什麽寶貝?”
張次公仰頭灌了一杯酒,恨恨道:“天機圖。”
劉陵神色一凜:“天機圖?”
張次公眯了眯眼,看著她:“怎麽?你知道這東西?”
“略有耳聞。”劉陵淡淡道,“這東西現在在哪兒?”
“還用說嗎?自然是藏在未央宮石渠閣的金匱之中。”
“劉徹就沒打開看看?”
“聽說那東西有一套很複雜的密碼,可密碼是什麽卻沒人知道,劉徹便不敢亂動,怕毀了裏頭的東西。”
劉陵若有所思。
“你莫不是也在打它的主意?”張次公斜著眼問。
劉陵冷然一笑:“我打的是劉徹的主意,還有高祖留下的這座大好江山!”
張次公微微一震,忍不住伸出大拇指:“霸氣!我張次公從未佩服過任何人,但就服你身上這股子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
“少給我灌迷魂湯。”劉陵哼了一聲,“咱們要幹的事,光有霸氣豪氣可不夠,最終還得靠腦子。”
“那是,你的腦子我更佩服!”張次公露出一個奉承的笑容,“對了,王爺那兒,想必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兵馬,武器,錢糧,都齊備了,隨時可以起事。”劉陵躊躇滿誌道,“我父王現在唯一擔心的,便是咱們這條線在關鍵時刻不頂用。”
“那不可能!”張次公拍了拍胸脯,“你轉告王爺,讓他老人家放心,隻要他一聲令下,我張次公一定義無反顧、萬死不辭!”
“我剛才說了,光靠血性之勇是不夠的,得靠腦子。”劉陵冷冷道,“本來父王還指望你這個北軍將軍能派上用場,誰料你卻在這節骨眼上讓一個不相幹的秦穆給扳倒了,你讓父王怎麽放心你?”
“此事純屬意外。”張次公懊惱道,“我是急著想立功,把中尉一職拿下,這樣咱們的行動不是更有勝算了嗎?誰知道秦穆那渾蛋會抄了老子後路?”
“我看你就是有勇無謀!”劉陵白了他一眼,“連一個區區匈奴人都對付不了,你還怎麽幫我做事?”
“是是,我沒腦子,可你現在不來了嗎?”張次公嘿嘿一笑,“打今兒起,我什麽都聽你的,你就是我的腦子,我就是你的手腳,咱倆珠聯璧合,鸞鳳和鳴,何愁大事不成?!”
“滾蛋!誰跟你鸞鳳和鳴?”劉陵杏眼圓睜,“再隨口胡噴,當心老娘把你舌頭割了!”
“好好好,算我說錯話,我自罰三杯。”張次公嘻嘻笑著,一連喝了三杯,然後抹抹嘴,“你這次來,一定是有計劃了吧?說說,咱們該怎麽幹?”
劉陵直直地盯了他片刻,才一字一頓道:“一不做二不休,幹掉劉徹!”
張次公悚然一驚,看見劉陵的目光中滿是殺機。
朱能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好半天一動不動。
青芒和侯金對視了一眼,眼中都充滿了無奈。
“兄弟,想哭就哭出來吧,沒必要憋著。”青芒艱難地開口道,“我領你來這兒,就是想找一個可以讓你放聲大哭然後一醉方休的地方。若是在宮裏,你有淚也隻能往肚子裏咽……”
朱能緩緩抬眼,怔怔地看著青芒。緊接著,一滴滾圓的淚珠從他眼角淌了下來。然後他便開始啜泣,之後哭聲越來越響,最後終於號啕大哭了起來。
侯金也不停地抹著眼淚,哽咽著對青芒道:“我之前總埋怨老天,為什麽讓我爹我娘那麽早死,把我變成了一個孤兒。可老大你剛才那些話,算是讓我想明白了:說到底,在這世上,哪個人不是獨生獨死,獨往獨來呢?不管是爹娘還是別的什麽人,都隻能陪咱走一段路,又有誰能陪咱們從頭走到尾呢?”
青芒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無語。
這時,朱能的哭聲漸漸小了,忽然道:“老大,我娘和大哥大嫂他們,可……可安葬了?”
青芒點點頭:“孫泉置辦了棺槨,又在你們家附近找了塊地,已經讓他們入土為安了。”
朱能稍感安慰,又問:“那……那我侄兒現在在哪兒?”
“放心吧,他很安全。孫泉家境富裕,多養一個娃兒不在話下,我已讓他把你侄兒帶回老家好生照看。日後找個時間,你再去看他。”
朱能眼中露出萬分感激之色,衝青芒抱了抱拳,旋即抓起食案上的酒壺,仰頭就往嘴巴裏倒。侯金見狀,也抓過一把酒壺,粗聲粗氣道:“來,兄弟陪你喝,咱們今天喝他個生死兩忘、萬事皆休!”
朱能抽噎著點點頭。
接著,兩把銅壺便“哐”的一聲碰在了一起。
眼見兩人今天是非醉倒在此不可了,青芒心裏苦笑,覺得酒雖然算不上什麽好東西,但至少在這種時刻,它卻是不可或缺的。
“未央宮防衛何等森嚴!要殺劉徹,談……談何容易?”
張次公沒料到劉陵的計劃會如此凶悍,不由暗暗吃了一驚。
劉陵冷哼一聲:“我又沒說要殺進未央宮。”
“那你想怎麽做?”
“這還用說?當然是等他出宮的時候下手。”
“劉徹現在萬分小心,哪肯輕易出宮?”張次公不假思索道,“我跟你說,現在可不光是你們諸侯想動他,還有匈奴、墨家,都想要他的命,他怎麽可能離開未央宮?”
“我問你,今天是幾月幾日?”
“十二月初二啊。”
“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五天之後,劉徹必然出宮!”劉陵斬釘截鐵道。
“五天之後?十二月初七?”張次公越發懵懂,“這日子有什麽特別嗎?”
劉陵搖頭笑了笑:“虧你還在長安當了這麽久的官,我看你就是瞎子和聾子!”
張次公皺緊眉頭想了半天,還是毫無頭緒。
劉陵歎了口氣:“想想,滿朝文武中,劉徹打心眼裏最敬畏什麽人?”
“不就是右內史汲黯嗎?”張次公脫口而出道。剛一說完,他便頓了一頓,旋即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十二月初七是汲黯的生辰!今年是他的五十五歲生日,劉徹定會去內史府赴他的生辰宴!”
劉陵白了他一眼:“所以,咱們的時間不多了。”
“你有何計劃?”
劉陵湊近張次公,低聲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