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守道不篤、遍物不博、辯是非不察者,不足與遊。
——《墨子·修身》
孤鶩嶺下,月黑風高。
一座白牆灰瓦的三進宅院坐落在山腳下,正是秋水山莊。
戌時剛過,酈諾、仇景、仇芷薇、雷剛便策馬趕到了山莊。鐵錘李帶著鐵柱等幾個徒弟站在門口迎候。
四人翻身下馬,鐵錘李大步迎了上來。雙方匆匆見禮、稍加寒暄後,鐵錘李便領著四人進了山莊。
“樊左使到了嗎?”酈諾急切問道。
“到了。不過……”鐵錘李歎了口氣,“左使長途奔波,加之重疾在身,聽他的侍從說,一路上咯了不少血,結果剛才一到便昏過去了……”
四人聞言,都是一驚。
“那怎麽辦?”酈諾大為憂慮,“此處荒無人煙,能找到醫師嗎?”
“酈旗主勿憂。”鐵錘李道,“大川懂些醫術,我這兒也常年備著不少草藥,方才已經讓左使服過藥,病情算是暫時穩定了。”
酈諾鬆了口氣:“那,有勞你帶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鐵錘李苦笑了一下:“左使剛剛睡過去,現在去見他,恐怕不大合適。咱們先到正堂小坐片刻,要是待會兒左使醒了,咱們再去見他。”
“也對。”酈諾無奈一笑,“是我心急了。”
“老李,”仇景忽然緊走幾步,跟了上來,“左使想必把天機圖也帶來了吧?”
酈諾聞言,暗暗瞟了仇景一眼。
鐵錘李道:“左使隨身攜帶了一個包裹,寸步不離,想來定是天機圖無疑了。”
仇景“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眾人來到正堂坐定,鐵錘李命鐵柱給客人們上了茶。正喝著,大川走了進來,酈諾忙問他左使的情況如何。大川道:“我給左使服了幾味養心安神的藥,這會兒睡得正沉呢,今晚恐怕是沒法跟各位見麵了。”
眾人一聽,不由都有些失望。
“酈旗主,仇旗主,”鐵錘李歉然道,“事發突然,恐怕得讓諸位多等一夜,明早再見左使了。”
酈諾笑了笑:“無妨,還是讓左使養病要緊,我們多等一夜也沒什麽。”
“酈旗主說得對,就算在這等上幾日也無妨。”仇景接言道,“不過,那天機圖是咱們墨家的聖物,可得千萬看緊了,切不可出什麽差池。”
酈諾又瞥了仇景一眼,若有所思。
“仇旗主放心。”鐵錘李道,“左使的兩名貼身侍從都在他屋裏守著,我和大川、鐵柱也都睡在他隔壁屋,斷不會有何差池。”
“如此甚好。”仇景淡淡道。
“這麽說,咱們今晚隻能住在這兒了?”仇芷薇忽然皺著眉頭道。
“仇姑娘不必擔心。”鐵錘李忙道,“敝莊雖地處山野、陳設簡陋,不過房子有的是,床榻被褥也一應俱全,諸位不怕沒地方住。”
仇芷薇撇了撇嘴:“我倒不是怕沒地方住,就是怕跳蚤臭蟲什麽的……”話未說完,便見仇景皺眉掃了她一眼,隻好悻悻閉嘴。
“時辰不早了,閑言少敘。”酈諾站起身來,“煩請老李給大夥安排一下,咱們各自歇息吧,明兒也好早起。”
瓊琚閣二樓的房間門口,青芒和秦姝月在低聲交談。
方才,青芒一直變著法“盤問”她的“身世”,看她是否記熟了自己在金鑾殿上編的那套說辭,而秦姝月始終鎮定自若,對答如流,絲毫不見破綻,讓青芒頗為滿意。
“怎麽樣?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還當得起吧?”秦姝月眉毛一挑道。
青芒一笑:“還行,算你過關了。”
“切!”秦姝月得意道,“不是我自誇,就算是皇帝親口來盤問,老娘我照舊是臉不變色心不跳。”
“好,不愧是見過世麵的,弟弟佩服。”青芒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塊金餅塞了過去。
秦姝月大喜接過,掂了掂分量,忽然想著什麽,幽幽道:“我秦姝月要真有你這麽個弟弟,那該多好!”
青芒咳了咳,忙轉移話題:“屋裏那兩個家夥,今晚怕是會爛醉如泥了,就讓他們在這兒睡一晚,有勞你照看一下。”
此刻,朱能和侯金正在屋裏又哭又笑,還劈裏啪啦地亂砸東西,跟瘋了一般。
“這倆小子啥毛病?”秦姝月疑惑道,“咋喝成這樣?”
青芒淡淡苦笑:“讓他們喝吧。男人真正傷心的時候,往往比女人還脆弱。”說完,拍了拍秦姝月的手背,轉身離去。
走廊很長,不時有酩酊大醉的紅男綠女摟摟抱抱地與他擦肩而過。
青芒獨自行走的身影,似有幾分孤傲不羈,又有幾分清冷落寞。
他剛從張次公那個雅間門口走過,門恰好打開,劉陵走了出來。她無意中一瞥,依稀看見了青芒的一個側臉。
刹那間,劉陵如遭電擊,整個人呆住了。
此時青芒已經走過長廊,轉身步下樓梯。劉陵猛然跨前一步,從欄杆上探出身去,卻還是看不見青芒的相貌,隻能看見一個頎長而清寂的背影。
這背影分明是陌生的,卻又如此似曾相識,令劉陵瞬間恍惚了起來。
她的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個白衣少年修長的身影——同樣是那麽孤傲不羈,同樣是那麽清冷落寞,像極了此刻瓊琚閣中漸行漸遠的這個背影。
兩道身影漸漸重合,劉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還真是冤家路窄,到哪兒都能碰到這小子!”張次公不知何時已站在身邊,衝著青芒遠去的背影冷然一笑。
“你說什麽?”劉陵回過神來,悄悄抹了下眼睛。
張次公朝大門的方向努努嘴:“剛剛走出去的那小子便是秦穆。”
劉陵又是一震,眼中掠過難以置信的神色。
“怎麽了?”張次公察覺到她神色有異。
“沒什麽。”劉陵強抑著內心的波瀾,淡淡道,“我也沒想到會這麽湊巧,的確如你所言——冤家路窄。”
秋水山莊有十幾間客房,主要分布在正堂的東、西兩側和後院的北側。
酈諾和仇芷薇被安排在東廂房的一個二人間。本來鐵錘李是安排她們各睡一個單間的,可仇芷薇硬要跟酈諾一起睡,鐵錘李便開了東廂房中最大的房間給她們。
仇景和雷剛被安排在西廂房,各睡一間。
後院北側的正中一間大屋是樊仲子及兩名侍從所住;東邊隔壁屋住著鐵錘李,西邊屋住著大川和鐵柱。
另外,山莊中還有六個鐵錘李的徒弟:其中兩人守著前院大門,另兩人守著後院,剩下兩人負責在三進宅院中來回巡邏。
夜深人靜,唯有北風在孤鶩嶺的上空盤旋嗚咽。
東廂房中,酈諾和衣躺在床榻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從半個時辰前熄燈到現在,她一直保持著這種清醒的狀態。
因為她知道,今夜,這座山莊一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此刻,房間另一頭的床榻不時傳出陣陣鼾聲——從小到大,仇芷薇都是這樣沒心沒肺,一沾枕頭便呼呼大睡,敲鑼打鼓都叫不醒她。
酈諾苦笑了一下。
這丫頭,終究還是個大孩子,竟然絲毫沒有察覺今夜這座山莊注定不會太平。
不過,這樣也好。酈諾想,這樣她就不必麵對這個詭譎而凶險的黑夜了。不管這個黑夜會發生什麽,至少當她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的依舊是一個安詳而平靜的早晨……
約莫亥時時分,當酈諾在東廂房中睜著眼睛耐心等待的時候,有一高一矮兩個蒙麵黑衣人正從孤鶩嶺上飛撲而下。
此二人一個身形瘦高,一個敦實矮壯。在接近山莊北麵院牆時,二人兵分兩路,分別從東北角和西北角翻牆進入了山莊。
高黑衣人一翻過牆頭,便迅速朝後院那排房屋摸了過去。
此人身手敏捷,腳步無聲,很快便摸到了樊仲子所在那間大屋的窗外。
不料,窗下的雪地上橫著一根枯樹枝。黑衣人恰好一腳踩了上去。隻聽“哢嚓”一響,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夜晚卻顯得分外清晰。
此處離山莊後門不遠,兩名看守察覺有異,立刻跑了過來。
黑衣人趕緊匍匐在地。
兩名看守迅速迫近,眼看馬上就要發現他了,但聽二人身後忽然響起“噗噗”兩聲,兩枚細長的鋼針瞬間射入了他們的後頸。
二人未及發出任何聲音,便同時撲倒在地。
緊接著,那個矮黑衣人從暗處冒了出來,與高黑衣人對視了一眼,彼此微微點了下頭,旋即轉身沒入了黑暗之中。
高黑衣人等了片刻,確認四周再無動靜,才慢慢直起身來,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把虛掩的窗戶挑開了一條縫。
屋內點著一盞昏暗的燭燈,樊仲子麵朝裏側躺在床榻上,正發出均勻的鼾聲,兩名侍從各自坐在一旁打盹。
一根竹管從窗縫中伸了進來,然後從管口徐徐吐出了一團黑煙。
黑煙很快在屋裏彌散開來……
與此同時,正堂西側的回廊上也驀然出現了一條黑影。此人身形魁梧,腳步飛快,迅速朝後院方向摸了過去。
此人剛走,身後便又有一條黑影緊緊跟上了他。
稍頃,第一條黑影進入了後院,剛繞過一座假山,便見兩個人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身旁掉著兩盞燈籠,燭火早已熄滅。黑影一怔,忙蹲下身去察看。
這時,一直在後麵跟蹤的那條黑影也繞過假山,飛快地追了上來。可他卻沒料到前麵這人會蹲在地上,發現時已然收勢不及,頓時一頭撞了上去。
前麵這個身形魁梧之人忽覺背後有人撲來,立刻回身,一拳打了過去。
眼見拳頭襲來,後麵這人情急之下隻能雙掌齊出。
“砰”的一聲,拳掌相擊,雙方各自向後震出了六七步。
二人趕緊穩住身形,旋即拉開架勢,死死地盯著對方。就在雙方準備大打出手之際,假山的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住手”,緊接著酈諾便從暗處走了出來。
那魁梧之人一怔,脫口道:“酈旗主?!”
此人竟是仇景。
這時,方才那個對手也走了過來。仇景定睛一看,對方居然是雷剛,不由失笑道:“原來是你小子!幹嗎偷偷摸摸跟著我?你就不怕我失手傷了你?”
雷剛冷哼一聲:“仇旗主,偷偷摸摸的人是你吧?敢問你三更半夜,到此何為?”
仇景又是一怔:“嘿你小子,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仇叔,”酈諾冷冷接過話茬,“這個問題也是我想問的,希望你如實回答。”
仇景詫異地看著她:“酈旗主這是在審問我嗎?”
“隨你怎麽想。”酈諾依舊冷冷道,“我隻想知道,你深夜不眠,來此做什麽?”
仇景有些不悅:“你和雷剛不也一樣深夜不眠嗎?為何單單問我?”
“雷剛是跟著你出來的,而我之所以不眠,則是為了等你。”酈諾冷然一笑,“因為我知道,你今夜必會有所行動。”
“你說什麽?”仇景滿臉驚詫,“酈旗主,你到底對我有什麽誤會?為何突然說這種話?”
“誤會?”酈諾看著地上那兩具巡邏武士的屍體,不由麵露悲憤,“難道老李這兩位徒弟的死也是誤會嗎?”
“當然是誤會!我到這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難道你以為是我殺的嗎?”
酈諾沉沉一歎:“仇叔,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狡辯了。你不想回答的問題,就讓我來替你回答吧:你今夜不眠,不就是因為失蹤已久的樊左使和天機圖終於出現了嗎?你偷偷來到後院,不就是想伺機下手,奪取天機圖嗎?我敢斷定,就算這兩人不是你殺的,也定然是你的同夥殺的,對不對?我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斷,這個同夥便是你昔日的貼身侍從,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幫凶——胡九!”
仇景猛然一震,苦笑道:“沒想到你對我的誤會這麽深……”
“夠了!”酈諾憤然打斷他,用手指著地上那兩具屍體,“我還可以斷言,他們必是死於胡九最拿手的吹管暗器!此刻他們身上一定中了胡九的劇毒鋼針,就像當初的石榮和許虎一樣!”
酈諾話音一落,雷剛立刻大步上前,蹲下來檢查屍體身上的傷口。
“不必看了。”仇景淡淡道,“我方才檢查過了,確如酈旗主所言,他們二人的喉嚨口各有一枚鋼針。”
“你終於肯承認了。”酈諾淒然一笑。
“我承認什麽?”仇景反而冷笑了起來,“我從來就沒否認胡九是凶手,而且他這個凶手還是我親自揪出來的,不是嗎?他之前殺石榮和許虎根本與我無關,現在殺這兩人怎麽就跟我有關了?”
酈諾搖頭苦笑,正想反駁,樊仲子那間屋內突然傳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不好!”仇景神色一凜,“樊左使出事了……”
酈諾卻冷哼一聲,不慌不忙道:“別裝了,樊左使出事,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可惜我隻能告訴你——今晚的這座秋水山莊根本就沒有什麽樊左使,更沒有什麽天機圖!”
“什麽?!”
仇景臉上頓時寫滿了驚愕。
方才,那個身形瘦高的黑衣人將迷藥吹入房間後,足足等待了一盞茶工夫,那兩名打盹的侍從才一前一後栽倒在地,而床榻上的鼾聲也漸漸微弱並消失了。
黑衣人的眼中掠過得意之色,旋即打開窗戶,從容地跳了進去。
兩名侍從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黑衣人走上去各踢了幾腳,確認二人都已昏迷,才攥緊了匕首,一步一步走向了床榻。
屋內光線昏暗,樊仲子依舊麵朝牆壁側臥著,一隻黑布包裹打了個結套在他的臂彎裏。
黑衣人走到榻旁,用左手把他的肩膀扳了過來,同時右手高高揚起,鋒利的匕首朝著他的心窩猛刺了下去。
千鈞一發之際,**那人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抓住黑衣人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拗——隻聽“哢”的一聲,黑衣人的手腕當即折斷。
匕首“當啷”落地,一聲慘叫同時響起。
直到此刻,黑衣人才看清了**這個“樊仲子”的麵容。
他根本不是墨家左使樊仲子,而是黑旗旗主田君孺!
田君孺翻身坐起,左手依舊抓著黑衣人手腕,右手猛然扯下他臉上的黑布。
一張並不陌生的臉露了出來。
然而,此人並不是胡九。
“丁雄?!”田君孺頗有些意外。
這個丁雄是青旗的人,也是仇景的一個得力手下。之前酈諾和仇景追查吹管暗器時,負責看守胡九、陶書等嫌疑犯的人便是他。
此時,地上那兩個假裝暈厥的侍從已經起身,一左一右按住了丁雄,還朝他身上狠踢了幾腳作為報複。丁雄麵色慘白,痛得嗷嗷大叫。
田君孺解下手臂上的包裹,隨手扔到了地上。包裹鬆開,裏麵分明是一塊石頭。
“想殺樊左使,搶走天機圖?!”田君孺對丁雄大聲冷笑道,“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那本事嗎?”
與此同時,在後窗外麵的空地上,鐵錘李、大川和鐵柱發現了看守後門的那兩個徒弟的屍體,三人都悲憤莫名。
田君孺、鐵錘李等人押著丁雄來到了假山旁,把他摁跪在了酈諾麵前。
一看此人竟是丁雄,酈諾頗為驚詫,不過轉念一想便也釋然了:此人和胡九都是跟隨仇景多年之人,死心塌地做他的幫凶自然毫不足怪。
另外,酈諾也猛然想起,之前調查吹管暗器時,負責看押胡九的人便是這個丁雄。而房屋垮塌後,據說胡九被壓住了腿,可後來卻消失無蹤——現在看來,丁雄顯然跟他是一夥的,所以幫助他逃脫了,並很可能在事後幫他藏匿了起來。
眼下,這個最危險的胡九一定就躲藏在附近!
“老李,”酈諾急切道,“胡九說不定還在這兒,此人非常危險,得趕緊抓住他!”
“放心,他跑不了!”鐵錘李一臉悲憤地看著地上那兩個徒弟的屍體,“今晚我四個徒弟都折他手裏了,老子一定要把他千刀萬剮!”說完立刻帶著大川和鐵柱離開了。
“雷子,芷薇還沒醒,得有人保護她。”酈諾對雷剛道。
“明白。”雷剛二話不說,馬上朝東廂房方向跑了過去。
“守著她就好,別叫醒她。”酈諾又補充了一句。
雷剛頭也不回地抬了抬手,表示聽到了。
“仇旗主,”酈諾這才轉過臉來,冷冷地盯著仇景,“你的貼身侍從胡九早已被證明是凶手,而你的得力手下丁雄今晚又被抓了現行,你還敢狡辯,說你不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嗎?”
仇景仰麵朝天,望著黑沉沉的夜空,淒然一笑:“原來所謂的樊左使和天機圖都是你設的局,目的是引胡九上鉤?”
“你錯了!”田君孺接過話茬,“最重要的不是引胡九上鉤,而是引你上鉤!”
“酈旗主,田旗主,”仇景沉沉一歎,“就算胡九和大雄都曾經是我的人,可光憑這一點,便能證明我是那個幕後主使嗎?”
“當然不止這一點。”酈諾冷笑,“你的疑點太多了,要我一一說出來嗎?”
“你說!”仇景憤然道,“就算是官府抓人,也得有個罪狀吧?”
“那好,那咱們不妨從頭說起。”酈諾直視著他,“兩個月前,是不是你突然提議,把倪右使、田旗主召集過來,討論新巨子人選的?”
“是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酈諾冷笑,“倪右使被毒殺,房子被縱火,我被偷襲,巨子令被搶,田旗主被冤枉,還有劉五被害、石榮被滅口,這一連串可怕的事件,不都是因此而起的嗎?莫非你想說這一切都是偶然?”
“這一切當然是有人策劃操縱的,可憑什麽說我這個召集人就一定是策劃者?”仇景梗著脖子道,“巨子位長久虛懸,咱們墨家群龍無首,我出於公心提出此議有何錯?再者說,巨子令被劫那晚我也遇襲了,你不也看見我身上掛彩了嗎?”
“那麽簡單的苦肉計,想蒙誰呢?”田君孺在一旁冷笑,“何況你遇襲的事,有目擊者嗎?有旁人可以作證嗎?還不都是你一個人自說自話?!”
仇景頓時語塞。
“你把這一切都栽贓給了田旗主,可謂天衣無縫,我也被你蒙在了鼓裏。”酈諾接著道,“可惜,再完美的陰謀總有破綻,許虎終究還是露出了馬腳,緊接著胡九也暴露了。這時候,你立刻壯士斷腕,拋出胡九,以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消除了我的疑心。而私底下,你卻命丁雄看守胡九,這難道不是想讓他伺機把胡九滅口嗎?碰巧那天,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幫了你一個大忙,丁雄便趁機幫胡九逃脫了。而當田旗主被陷害之事真相大白時,你便又設計了一場新的陰謀,把所有疑點又轉移到了樊左使身上,而我竟然再一次被你蒙騙了……”
“等等!”仇景驀然打斷她,“你說我轉移疑點,這又是從何說起?”
“你就別再裝無辜了,仇旗主。”田君孺冷哼一聲,接言道,“你說胡九房間裏發現的那本兵書是樊左使的,還說樊左使和胡九私交不錯,時常在一塊討論兵法。這事我怎麽不知道?我看是你瞎編的吧?另外,你又在胡九房間裏發現了所謂的帛書殘片,還說上麵是樊左使的筆跡,從而把酈旗主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樊左使身上,讓她認定樊左使就是躲在幕後操縱一切的元凶罪魁。可我想說的是,對於一個處心積慮玩弄陰謀的人,要模仿樊左使的筆跡不是輕而易舉嗎?而要把一本來曆不明的書提前放在胡九房間裏,不更是舉手之勞嗎?這些鬼蜮伎倆你騙得過酈旗主,隻可惜瞞不過我。”
仇景搖頭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田旗主,你說你不知道樊左使跟胡九有私交,可你不知道的事就不存在嗎?隻怕是你自己孤陋寡聞吧?你又說我模仿樊左使的筆跡,可雷剛明明也認出……”
“雷剛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筐!”田君孺大聲道,“他的話豈能做準?”
仇景正欲再辯,雷剛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氣喘籲籲道:“旗主,不好了,芷薇她……她不在房間裏,我到處找遍了,都找不著。”
仇景和酈諾同時一驚。
仇景立刻抬腿要走,田君孺“唰”的一聲拔刀出鞘,橫在了他的麵前,“仇景,事到如今,你還想跑嗎?”
“你聾了嗎?雷剛的話你沒聽見?”仇景又急又怒,“等我找著女兒,再來跟你算這筆糊塗賬!”
“她那麽大的人了還會走丟不成?”田君孺冷冷道,“你休想趁機脫逃!”
“放屁!”仇景勃然大怒,也把刀抽了出來,“老子是清白的,何必要逃?!”
“仇旗主,”酈諾終於開口道,“今天你是走不了了,芷薇我一定會找到,你不必擔心。現在,我奉勸你把刀放下。”
“否則呢?”仇景冷笑,笑容中卻透著一絲無奈和悲涼。
“否則,我隻能出刀。”酈諾說著,緩緩拔出了腰間的佩刀。
她根本不願意跟仇景走到刀兵相見的地步,但眼下的形勢已令她無從選擇。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了!”仇景手腕一翻,手中長刀泛著寒光直逼田君孺。田君孺立刻揮刀格擋。酈諾沉聲一歎,不得不加入戰團。雷剛也趕緊圍攻了上去。
此時,一直跪在地上的丁雄趁一名侍從不備,冷不防抽出他的佩刀,旋即刀光一閃,竟割斷了他的喉嚨。鮮血噴出,侍從栽倒在地。
丁雄飛快起身,朝著後門方向拔腿狂奔。
雷剛見狀,趕緊和另一名侍從追了過去。
仇景以一敵二,左支右絀,漸漸落於下風,十來個回合後,肩膀便被田君孺砍了一刀,頓時鮮血淋漓。酈諾心中不忍,不自覺便放緩了攻勢。田君孺察覺,一邊急攻仇景,一邊道:“酈旗主,現在可不是心軟的時候。”
酈諾無奈,隻好繼續進攻。這一下仇景越發不敵,被逼得步步退卻。稍不留神,田君孺的長刀又在他腿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此時,仇景隻能全力抵擋田君孺,左側門戶大開,酈諾隻要正常出手,三招之內必可取他性命。
然而,酈諾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手,即使目前所有的證據都表明——仇景十有八九便是那個操縱一切的幕後元凶,而且很可能也是害死自己父親的凶手!
就在酈諾萬分糾結之際,耳旁忽然響起一聲嬌叱,一把長刀從右側當空劈來。酈諾下意識抬手一擋,“鏗”的一聲,隻覺虎口一陣發麻,心裏不禁生出一絲詫異——芷薇的功力何時變得這麽強了?
這個突然殺到的人,正是仇芷薇。
她持刀挺身擋在了酈諾、田君孺和仇景之間,臉上是既驚且怒又萬般困惑的表情。
田君孺見狀,隻好停止了進攻。
“芷薇……”酈諾脫口道,但接下來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前這一幕是她這些日子以來最害怕、最不敢麵對的,然而它終究還是發生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們要殺我爹?!”仇芷薇死死地盯著酈諾,一字一頓道。
“這沒你的事,你快走。”仇景在身後道,但仇芷薇卻充耳不聞。
“芷薇,這事……說來話長。”酈諾艱難地說出這句後,卻再也不知如何開口。
“其實也可以長話短說。”田君孺冷然一笑,“芷薇姑娘,我和酈旗主已經查明,你爹便是咱們墨家數月來發生的這一係列禍事的始作俑者!換句話說,倪右使、許虎、石榮、劉五,還有其他那麽多弟兄,都是直接和間接死在了他的手上;而當年向朝廷告密、害死巨子一事,很可能也是他幹的!”
“不可能!”仇芷薇怒目圓睜,回頭問仇景:“爹,這是怎麽回事?他到底在說什麽?”
仇景苦笑:“都是一場誤會,我會跟兩位旗主解釋清楚的,你先回屋去,聽話……”
“您到現在還把我當三歲小孩嗎?”仇芷薇厲聲打斷了他,眼底忽然湧出既擔心又委屈的淚光,“我晚到一步你就被他們殺了,你還能解釋什麽?!”
仇景淒然無語,肩膀和腿上流出的鮮血滴滴答答落進了雪地裏。
“酈大旗主,”仇芷薇轉臉看著酈諾,眼中滿是不解、傷心和怨恨,“田君孺的話我不信,我就想聽你親口說,我爹是不是他說的那種人?”
酈諾黯然良久,才鼓起勇氣道:“到目前為止,我的判斷,基本跟田旗主一致。”
仇芷薇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片刻後才慘然一笑:“我明白了。這麽說,咱們今天隻能拚一個你死我活了?”
“芷薇,事情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事已至此,酈諾也隻能坦然麵對了,“我不想殺仇叔,但我也不能放他走。事到如今,為了咱們墨家的安危,我必須解除他的旗主之職,並將他暫時關押,然後再把事情慢慢弄清楚。相信我,倘若仇叔是被冤枉的,我一定會查出真相,還他清白。”
“算了吧!”仇芷薇大聲冷笑,“你的說辭永遠是這麽冠冕堂皇,可你的手段永遠是那麽卑鄙下作!我問你,咱們今晚來這兒真的是要見樊左使嗎?所謂的樊左使和天機圖全都是你編的吧?你這麽處心積慮,不就是想設個陷阱讓我爹往裏跳嗎?”
“芷薇姑娘,你這話可不對。”未等酈諾開口,田君孺便冷笑插言,“你爹今晚要是老老實實待在屋裏頭睡覺,再大的陷阱也逮不著他吧?說到底,不也還是他自己心懷不軌才掉進陷阱的嗎?”
“田君孺,你不要血口噴人。”仇景憤然道,“我是不放心樊左使和天機圖,橫豎睡不著,才想來後院看看……”
“是嗎?”田君孺眉毛一挑,滿臉譏諷道,“這可太巧了!你的心腹手下胡九、丁雄,今晚也是橫豎睡不著,所以他們也來了。胡九順手殺了鐵錘李的四個徒弟,丁雄也順手迷倒了我和兩個侍從,然後還想殺了我,搶走天機圖。我問你,假如今晚躺在那屋裏的不是我,而真的是身染重病的樊左使,那現在樊左使是不是已經死了?而天機圖是不是也已經落到你手裏了?你說你不放心樊左使和天機圖,在我看來倒真的是句大實話,你的確一心‘惦記’著天機圖,而且已經惦記很久了。除此之外,你恐怕很早以前就開始惦記巨子令和巨子位了吧?”
“田君孺,你少在這陰陽怪氣,滿嘴噴糞!”仇芷薇把刀一橫,厲聲道,“你今天休想動我爹一根毫毛,除非你先殺了我。”
“行啊,那我就成全你!”田君孺說著,手中刀已毫不客氣地劈了過去。
仇芷薇剛想揮刀格擋,田君孺突然整個人頓住了,刀也匪夷所思地停在了半空。
在場三人同時一怔。
“田叔,你怎麽了?”酈諾慌忙上前,卻見田君孺不僅身體僵住,連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仿佛瞬間被寒冰凍住了一般。
還沒等酈諾弄明白怎麽回事,耳後忽然傳來一聲利器劃破空氣的銳響。雖然聲音極其細微,但酈諾還是瞬間察覺,遂下意識把頭一偏。
一枚細長的鋼針擦著她的耳垂飛了過去。
胡九!
酈諾又驚又怒,猛然回頭,隻見一條矮壯的黑影在不遠處的回廊一閃,朝西邊飛奔而去,眨眼便沒入了夜色之中。酈諾拔腿欲追,便見鐵錘李、大川、鐵柱從正堂方向大步奔來,並朝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時,身後的田君孺仰麵朝天重重地倒在了雪地上。
酈諾隻好回過身來,一把扶起田君孺:“田叔,你堅持住,山莊有解毒藥,大川也懂醫術……”
可話未說完,她的心便往下一沉,後麵的話也堵在了喉嚨口。
田君孺的傷口赫然位於眉心,顯然一根毒針已經完全貫入了他的腦部——就算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也已無力回天了!
“田叔……”酈諾的眼淚奪眶而出。
田君孺睜著血紅的眼睛,尚未咽氣。忽然,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酈諾的手,聲如蚊蚋道:“你、知道……魔山嗎?”
酈諾不由一震。
倪長卿臨終時也說起過“魔山”,卻語焉不詳,不料田君孺此刻竟也會提起它。
酈諾含淚搖了搖頭。
“我曾偶然……聽巨子和倪右使提過,我……出於好奇,查了下,方知魔山,便是……九、九嶷山。”
“九嶷山?!”
酈諾知道,九嶷山位於零陵郡,相傳是舜帝南巡的駕崩之處,故而名聞天下。
“可是,不管是魔山還是九嶷山,它到底藏著什麽秘密?”酈諾迫不及待道。
“天、天機圖……”田君孺氣若遊絲。
“天機圖怎麽了?”酈諾大惑不解。
“天機圖的……秘密,便是……九嶷山……的秘密。山中藏有機、機關……”話未說完,田君孺的頭往下一歪,再也沒有了聲息。
天機圖?九嶷山?機關?
她舉頭四顧,隻見周遭一片寂靜,仇景和仇芷薇早已不見蹤影。
空曠的庭院中,酈諾的身影看上去顯得孤單而渺小。被風吹起的片片雪花,恍若一大群白色蝴蝶繞著她盤旋飛舞。
風雪彌漫之中,鐵錘李和大川、鐵柱大踏步走了過來。
鐵錘李的手上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酈諾遠遠望見,心中終於感到了一絲欣慰。
那是胡九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