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人以利天下也;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

——《墨子·大取》

連弩在手,霍去病終於揚眉吐氣,片刻工夫便又消滅了三名弩手。餘下的刺客不得不撤出長廊,朝閤門方向倉皇退卻。

霍去病率領殺紅了眼的部下緊追不舍。

一路上,他們又消滅了兩個。

剩下的四名弩手最後躲進了一座假山,憑借有利地形繼續負隅頑抗。好幾個衝得比較靠前的軍士瞬間又被射倒在地。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霍去病隻好命部下暫緩進攻。

就在這時,假山北麵忽然傳出一陣密集的連弩擊發聲,似乎這支殘部與別人交上手了。霍去病有些詫異,轉念一想便猜出來了。片刻後,連弩擊發聲漸漸稀疏,並終歸於沉寂,然後便見一隊衛尉寺的禁軍大步走了過來。

為首之人正是青芒。

他手上提著連弩,肩上斜挎著箭匣帶,樣子跟霍去病如出一轍。

霍去病迎上去,大聲道:“都快被刺客殺到皇上跟前了,你們衛尉寺的人幹嗎吃的?”

青芒撇了撇嘴:“我們也折了好多弟兄,你就別埋怨了,誰能料到刺客如此猖獗?”旋即看見他身上的血跡,關切道:“掛彩了?”

“小事一樁。”霍去病絲毫不以為意。

此時夜色漸深,風也大了起來,遠處的鍾樓已然變成了一支熊熊燃燒的巨大火炬,翻騰的烈焰映紅了半個夜空。

青芒遙望了鍾樓一眼,道:“看來還有人在折騰,我去收拾。”說完抬腿要走,霍去病卻伸手一攔:“我去吧。”

“你受傷了,流著血呢……”

“所以要血債血還。”霍去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才殺了這麽幾個,老子不解氣。再說了,不抓個活口,怎麽知道誰幹的?”說著跨前一步,把青芒身上的箭匣帶一把搶下來,挎在自己身上,然後立馬轉身朝鍾樓走去,腳步卻有些微跛。

青芒無奈一笑。

“這兒就交給你了。”霍去病邊走邊扔過來一句,“四處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可別便宜了這幫狗娘養的!”

“你自己小心點兒。”青芒衝著他的背影道,“都已經掛彩了,要是再把自己賠進去,那可就虧大了。”

“你就咒我吧,狗嘴吐不出象牙!”霍去病頭也不回地罵著,快步走遠了。

青芒笑了笑,旋即恢複凝重之色,對身旁的侯金道:“叫弟兄們仔細搜索,說不定這幫渾蛋還沒死絕,一個都別給我放過!若有發現,盡量抓活的。”

“諾。”侯金領命而去。

刺鼻的血腥味隨著夜風陣陣飄來,青芒環顧四周,心中一片悲涼。

到底是什麽人策劃了這場可怕的刺殺行動?會是劉陵嗎?

這些刺客手上為何會有殺傷力如此巨大的武器?倘若劉陵便是背後主謀,那她又是從哪兒得到這種連弩的?

正思忖著,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青芒立刻走上前去,俯身一看,隻見裏麵躺著三具屍體,外麵的衣袍都被扒了,隻剩下單薄的中衣。

青芒眉頭緊鎖,又靠近了一些,驀然發現這三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麵白無須。

宦官?

糟了!

青芒猛然意識到什麽,不由渾身一震,立刻朝著正堂飛奔而去。

“美女姐姐,你是上天派來救我的仙女嗎?”

夷安公主渾然忘記了適才的危險,心醉神迷地看著眼前的酈諾。

酈諾嫣然一笑:“公主受驚了,待民女製服那些毛賊再來回話。”說著便躍出長廊,跟雷剛打了起來。

而方才被酈諾打倒的那六七個人,早就爬起來溜得無影無蹤了。

雷剛滿臉窘迫,一邊抵擋著酈諾的進攻,一邊後退,低聲道:“旗主,此人是公主,綁了她咱們就有勝算了。”

“你還有臉說!”酈諾憤然,又是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雷剛捂著胸口退了幾步,嘟囔道:“你還真打呀!”

“我不真打你就不長記性!”酈諾也壓低嗓門道,“我明明讓你不要輕舉妄動,你為何不聽號令?”

“可……機會難得,我不甘心啊!”

“你糊塗!”酈諾依舊雙拳如風,頻頻往他身上招呼,“如此鋌而走險,稍有不慎就會把自己和弟兄們全都害死!還有我和汲內史他們一大家子,也全得被你連累!”

雷剛自知理虧,不敢再還嘴,轉眼又中了酈諾幾拳。

“那……現在咋辦?”

“你帶上你那幾個難兄難弟,趕緊走,今晚就離開長安。”

“那你呢?”

“我……”酈諾微一遲疑,“我還得想辦法拿到天機圖,暫時還不能走。”

“那……屬下該去哪兒?”

“去九嶷山。我懷疑,樊左使若還在世的話,很可能就藏在那兒。你先去探一探,等我這邊的事辦完,便去與你會合。”

這時,夷安公主已經亦步亦趨地跟了過來。另一頭,劉陵和侍女們見危險解除,也慢慢朝這邊靠近。酈諾見狀,給了雷剛一個眼色,然後飛起一腳,把他踹了出去。

雷剛裝模作樣地哀嚎了一聲,旋即爬起來一溜煙跑了。

“哪裏逃!”酈諾作勢欲追,夷安公主忙道:“美女姐姐,窮寇勿追。”酈諾這才作罷,輕盈地跳過欄杆,走上來朝她行了一禮:“民女仇芷若,見過公主殿下。”

“仇芷若……這名字真好聽!”夷安公主熱切地牽過酈諾的手,頗有一見如故之感。

劉陵和侍女們餘悸未消地走了過來。“公主,你沒事吧?”劉陵說著,瞥了瞥酈諾,目光中頗有幾分警覺。

“你們這群膽小鬼,一個個碰見危險便腳底抹油,太不仗義了!”夷安公主瞪了她們一眼,“要不是這位美女姐姐出手相助,我今天怕就死在這了!若果真如此,你們一個個也都得掉腦袋!”

劉陵和侍女們麵麵相覷,大為尷尬。

“哎呀,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劉陵賠笑道,“我們不也是嚇壞了,一時亂了方寸嗎?早跟你說別亂走,會有危險,你偏不聽……”

“算了,不跟你說了。”夷安公主冷冷打斷她,拉起酈諾的手,轉身就走,“芷若咱們走,別理她們。我帶你去見父皇,今兒一定要讓父皇好好賞你。”

酈諾一怔,被動走了幾步,忙道:“公主殿下,民女隻是路見不平而已,實在不敢邀功請賞……”

“不行,這事你得聽我的。”夷安公主緊緊拉著她,腳步不停,“我不但要讓父皇賞你,我還要拜你為師,跟你練武學藝呢!”

“啊?!”酈諾大為驚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芒從西邊側門一頭闖進正堂的時候,裏麵依舊是一派熱鬧歡騰的景象。

他迅速拿眼一掃,發現正堂兩側除了賓客、樂工之外,至少還站著七八十名宦官宮女,其中宦官不下四十人。由於宴會氣氛達到**,本來規規矩矩侍立一旁的宦官宮女們,此時都爭先恐後地湊到前麵去看表演,一時間人頭攢動,越發增加了辨認刺客的難度。

青芒異常焦灼,在人牆背後走來走去,淩厲的目光從熙熙攘攘的背影上一一掃過。

忽然,一個中等個頭的宦官吸引了他的目光。

宦官後背的衣袍上,赫然有一個小指粗的洞——這是弩箭洞穿過的痕跡,旁邊還有一些暗紅的血跡。

找到了!

這顯然是三名偽裝刺客的其中一個。

就在這時,刺客挪動了一下身體,接著右手猛然抬起,寬大的袖子順著手臂滑落,手上正是一把鋥亮的連弩。而他站立的這個位置,恰好可以通過人牆的缺口直接將連弩對準皇帝。

說時遲那時快,青芒拔刀出鞘,一躍而上,在刺客扣下懸刀的當口,將長刀刺入了他的後心。

弩箭飛出,“噗”的一聲射在了一根粗大的殿柱上。

刺客頹然倒地,周圍的宦官宮女們發出了一片尖叫。

然而,此刻堂上的氣氛太熱烈了,鼓樂齊鳴的聲浪也太高了,如此變故居然隻引起了小範圍的**而已,絕大多數人仍然關注著大堂中央的表演。

青芒的目光在一片烏壓壓的人群中焦急地搜索著。終於,在他對麵,也就是大堂東側人群中的另一個“宦官”,驀然映入了他的眼簾。

他衣袍的前胸,同樣有一個小指粗的洞。

此人正撥開擁擠的人群,一點點地朝皇帝的方向靠近。

青芒一個箭步衝到了大堂中央。

這時,正在進行吐火表演的大漢剛從嘴裏吐出一條長達一丈的火舌。青芒毫不畏懼地從火焰中穿過,手中連弩一抬,弩箭尖嘯著沒入了第二名刺客的胸口。

這下子,正堂上的所有人、連同天子劉徹在內,全都看見了青芒,也都親眼見證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一名“宦官”。

所有人愣了短短一瞬之後,旋即炸開了鍋。

十幾名禦前侍衛迅速擋在了劉徹跟前。另有兩撥禁軍從大堂兩側殺向了青芒,但是騷亂的人群遲滯了他們的腳步。

此時的青芒根本無暇顧及自身,依然用焦灼的目光在搜索著第三名刺客。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太亂了——慌亂奔跑的人群,嘈雜鼎沸的聲浪,全然掩蓋了刺客存在的任何蛛絲馬跡。

正當青芒幾近絕望的瞬間,他看見呂安身邊站著一名宦官,手上提著一摞食盒。而呂安手上則拿著一枚銀針。顯然在騷亂發生之前,呂安正在對食盒裏的東西試毒。

青芒當然不知道,這個“宦官”正是屠三刀,但這並不妨礙他認出這名刺客——因為騷亂一起,呂安便驚住了,目光自然向青芒這邊投來,但他身邊的這名“宦官”,目光卻死死地盯在了皇帝身上,完全無視身邊的騷亂。

這顯然是不正常的。

僅此一點,青芒便足以判斷出此人便是第三名刺客!

果不其然,青芒剛剛得出這一結論,屠三刀便甩掉了手裏的食盒,亮出了藏在食盒下的連弩,同時一把將呂安推倒在地,朝著皇帝衝了過去。

屠三刀本來便站在皇帝左側隻有三丈來遠的地方,而那十幾名禦前侍衛則背對著他,眼睛都盯著青芒,根本看不見他的舉動。所以他這一衝,幾乎一眨眼就可以到皇帝跟前!而更要命的是,這些禦前侍衛擋住了青芒的視線和射擊角度,令他手中的連弩在這一刹那毫無用武之地。

此刻,正堂兩側的禁軍也已撥開人群,一同揮刀撲向了青芒。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青芒雙足運力,在一旁的殿柱上一蹬,整個人便騰空而起,然後越過那十幾名侍衛的頭頂,朝屠三刀撲了過去。

屠三刀立刻把連弩轉向青芒,射出了弩箭。

弩箭射入了青芒的胸膛。

不過就是這一耽擱,讓屠三刀徹底失去了狙殺劉徹的機會。

在他的弩箭射中青芒的同時,青芒手中的連弩也擊發了——屠三刀看見一支弩箭朝著自己迎麵飛來,而這便是他在世上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麵。

弩箭正中其眉心。

屠三刀雙目圓睜,頹然撲倒在距劉徹不足三尺的地方。

青芒捂著胸口落在劉徹跟前,身體搖晃了一下,勉強一笑道:“陛下,微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一句話沒說完,青芒便眼前一黑,癱軟了下去。

劉徹一把扶住了他,對著那些目瞪口呆的侍衛大吼:“快傳太醫——”

張次公偷偷幹掉鍾樓守衛,並一把火點燃鍾樓之後,並未急著離開,而是拉著盧掾史一起躲在不遠處的一座庫房的房頂上,眺望著正堂的情形。

他滿心希望下麵那些驚慌奔走的軍士或宦官能夠喊出一句“皇上駕崩”的消息,然而等了許久,終於還是沒有。

看樣子,屠三刀很可能失手了。

張次公有些懊喪,看了看一旁的盧掾史,忽然道:“盧兄,能冒昧問你個事兒嗎?”

盧掾史一怔:“將軍請講。”

“你為何……願意替淮南王賣命?”

“淮南王對我有恩。”

“哦?就這麽簡單?”

盧掾史遲疑了一下,才苦笑道:“我一家老小都是淮南王……在照顧著呢。”

難怪!張次公在心裏冷笑,若非全家老小被扣為人質,你又豈肯為劉安賣命?

“屠三刀他們的情形,大致跟你也差不多吧?”張次公又問。

盧掾史搖了搖頭:“別人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頓了頓,又道:“張將軍,你還是有機會逃的,趕緊走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張次公幹笑一聲:“我怎麽能撇下你獨自逃生呢?要走咱也得一塊走。”

“多謝將軍好意。”盧掾史淒然一笑,“我若是走了,一家老小如何活?”

張次公一想也對,便不吱聲了。

就在這時,一陣呼喝聲傳來,霍去病帶著一隊軍士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張次公用連弩的望山對準了火光映照下的霍去病,不過射程太遠,夠不著。“盧兄,咱們今天就算幹不掉劉徹,至少也得幹掉霍去病。”

盧掾史歎了口氣:“將軍,霍驃姚是好人,咱們……還是罷手吧,就算給後輩積點陰德。”

張次公頓時不悅:“別忘了咱們今天是幹嗎來的,你今天殺的人可不比我少,還談什麽屁的陰德?走!”

盧掾史無奈,隻好跟著張次公貓腰離開了房頂。

正堂邊上的一間廂房裏,青芒靜靜躺在榻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

幾名太醫正在忙碌地處理他身上的傷口。

此刻,整個正堂已是一片狼藉,絕大多數賓客都已退場,隻剩下宦官宮女和內史府的仆傭在收拾打掃。

劉徹坐在榻上,手上拿著一把連弩,翻來覆去地看著,眼中寫滿了驚訝和困惑。公孫弘、汲黯、李蔡、張湯、蘇建、呂安束手站在一旁,臉上都是餘悸未消的表情。

一場歡騰喜慶的生日宴最後竟然以這種方式收場,劉徹的震驚與憤怒可想而知。

盡管他早就知道外麵發生了廝殺,可還是萬萬沒料到,那麽多禁軍和侍衛竟然還是沒能擋住刺客,以至於讓刺客殺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

倘若不是秦穆在危急時刻舍身救主,自己恐怕就龍馭賓天了。

“有誰見過這東西?”劉徹晃了晃手上的連弩,看向眾臣。

眾人麵麵相覷,半晌沒人吭聲。

“好嘛!”劉徹搖頭苦笑,“這東西險些把朕殺了,可你們這幾位當朝重臣,居然沒一個認得。”

“陛下,”汲黯打破了沉默,“秦尉丞既能熟練操控此物,臣料想他一定認得,待會兒他若能醒轉,陛下自可垂詢於他。”

劉徹沒再說什麽,把連弩往旁邊一扔,對著汲黯怪笑了一下:“汲卿,朕本想與爾等君臣同樂,歡歡喜喜為你祝壽,沒想到這不是生辰宴,而是鴻門宴哪!”

汲黯一驚,慌忙跪地俯首:“臣未能盡到安防之責,置陛下於險境之中,驚擾聖躬,幾釀大禍,實在罪無可恕,臣願受責罰。”

公孫弘與張湯對視了一眼,頗有些幸災樂禍。

劉徹盯著汲黯看了片刻,才淡淡道:“罷了,這也不能全怪你,誰能想到刺客會如此猖獗?平身吧。”

“謝陛下。”汲黯起身。

公孫弘見狀,心裏不由陣陣泛酸:陛下啊陛下,你跟你師傅感情深,這大夥都清楚,但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居然一點責罰都沒有,這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當然,不管再怎麽泛酸,公孫弘也隻能腹誹而已,麵上自然不敢流露絲毫。

就在這時,李廣從東側門匆匆步入,徑直來到劉徹跟前,稟道:“啟稟陛下,刺客的身份查清了。”

“這麽快?”劉徹大感意外,“快說,是何身份?”

李廣沉聲道:“是墨者。”

在場眾人都是一驚。

“哈哈!”劉徹大聲冷笑,“又是墨者!去年殺那麽多官員還不夠,現在終於殺到朕頭上來了!”

汲黯眉頭緊鎖,對李廣道:“郎中令,你說刺客是墨者,有何證據?”

“證據當然有。”李廣不假思索,回頭喊道:“來人,把證據呈上來。”

話音一落,便有兩名軍士抬著屠三刀的屍體走了進來。他的內外上衣均被扒開,露出**的上身。正當劉徹和眾人皆感詫異,不明白李廣此舉何意時,屍體已被抬了上來。

眾人定睛一看,刺客的胸膛上赫然用血紅的丹砂紋了四個字:墨家無罪。

劉徹不由一震。

汲黯和在場眾人也都有些駭異。

“把屍體翻過來。”李廣對軍士道。

軍士依言把屍體翻了個身,卻見刺客背上也紋了四個紅字:墨者永生。

“墨家無罪,墨者永生……”劉徹念叨著這八個字,冷然一笑:“這是墨家給朕下的戰書嗎?”

公孫弘若有所思,忽然給了張湯一個眼色。

張湯心領神會,趨前一步道:“啟稟陛下,墨家刺客出現在汲內史的府邸,以臣看來,絕非偶然。”

汲黯無聲苦笑,這家夥分明要借題發揮了。

“張卿此言何意?”劉徹斜著眼問。

“此前張次公便懷疑仇景、仇芷若叔侄是墨者,隻是苦於沒有證據;其後這叔侄倆和一幹所謂的工匠便搬進了內史府;而今日,汲內史的府中果然出現了墨家刺客!臣不禁想請教汲內史,這一切難道是毫無關聯的巧合嗎?”

劉徹不語,把目光拋向了汲黯。

汲黯淡淡一笑:“墨家刺客潛入敝府,的確是汲某失職,這一點汲某不敢否認,但事情尚未調查,張廷尉憑什麽一口咬定這些刺客便與仇氏叔侄有關?”

“因為這一切都太巧了,巧得令人不得不懷疑。”

“這夥刺客究竟如何潛入敝府,汲某一定會調查清楚。但在此之前,請張廷尉不要妄加揣測,血口噴人!”

“汲內史,”公孫弘發話了,“案子自然是要調查,不過卻不該由你來查。案子發生在你府上,難道你不該避嫌嗎?”

汲黯冷笑:“聽丞相的意思,這案子隻能是交給張廷尉嘍?”

“偵緝大案要案,向來便是廷尉寺的職責,此案交給張廷尉又有何不妥?”公孫弘寸步不讓。

“行了,都不必爭了。”劉徹冷冷打斷他們,把目光轉向李蔡,“李大夫。”

“臣在。”李蔡趕緊出列。

“這案子就交給你們禦史府吧。”

“臣遵旨。”

“陛下,”張湯又道,“案子交給禦史府,臣無異議。不過,臣認為仇景、仇芷若二人存在重大嫌疑,應立即拘捕,交由禦史府嚴加審訊,以防其畏罪潛逃。”

“遲了。”汲黯冷冷一笑,“仇景在工程竣工後便走了。”

“走了?”張湯一怔,“那仇芷若還在吧?仇景跑了就抓她!”

“誰說要抓仇芷若?”

夷安公主的聲音驀然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夷安公主緊緊牽著一個民女的手,從東邊側門大步走了進來。

在場的人中除了天子劉徹,所有人都認出來了,這個跟夷安公主並肩攜手的女子,正是仇芷若!

可讓眾人詫異的是——公主為何會與這個仇芷若如此親熱?

在鍾樓熊熊火光的映照下,一把連弩的望山再次瞄準了霍去病。

這一次,霍去病毫無疑問落入了這把連弩的射程之內。

不過此刻手握連弩的人並不是張次公,而是盧掾史。

他躲在一處灌木叢中,握弩的手在輕微地顫抖著。他想起了半年前,有一天出門辦急事,因馬騎得太快,衝撞了丞相公孫弘的車隊。公孫弘認出他是內史府的人,故意要整他,便縱容手下把他摁在地上暴打。後來霍去病偶然路過,便跟公孫弘據理力爭,救下了他。

麵對這樣一個救命恩人,他豈能下得了手?!

盧掾史滿心糾結,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霍去病已經不見了。

突然,腦後被什麽硬物頂住了,霍去病的聲音冷冷響起:“盧掾史,真沒想到會是你。早知今日,當初就應該讓公孫弘把你活活打死!”

盧掾史苦笑著站起身來。

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反而感到了一種解脫。

“是啊,霍驃姚,不瞞你說,我自己也是這麽想的。”

“說,幕後主謀是誰?”霍去病把連弩頂在他的後腦勺上,同時一把奪過他的連弩,扔在了地上。

“是我。”

“撒謊!”霍去病冷笑,“就憑你,也敢刺殺皇上?”

“信不信由你,殺了我吧。”

“殺了你?”霍去病冷哼一聲,“今夜你殺了禁軍多少弟兄?豈能這麽便宜你?我會把你送到廷尉寺,讓你把所有刑具都嚐一遍,把真相吐出來,再讓張湯把你一刀一刀活剮了!”

盧掾史慘然一笑,目光往斜對麵某個暗處一瞥,“可惜啊,我怕是沒這機會領教張湯的手段了。”

霍去病聽出這話味道不對,立刻反應過來,正想拉著他伏低身子,卻已經來不及了。

“嗖”的一聲,一支弩箭自對麵射來,正中盧掾史的心口。

盧掾史悶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霍去病勃然大怒,一下跨過灌木叢,朝弩箭射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父皇,這兒怎麽了?”

夷安公主驚訝地環顧四周,旋即看見地上的屍體,嚇得一聲尖叫,連退了好幾步。

酈諾也是一臉驚愕,尤其是屍體背上那“墨者永生”的四個紅字,更是令她觸目驚心。忽然,她意識到皇帝在盯著自己,趕緊收回目光,跪了下去。

劉徹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對夷安公主道:“你方才去哪兒了?”

夷安公主遠遠繞開屍體,跑過來坐在劉徹身邊,“兒臣剛才悶得慌,就出去走了走,沒想到遇上了墨家刺客,差點就……”

“什麽?”劉徹緊張起來,渾身上下打量著她,“你沒事吧?”

“兒臣差點就回不來了。”夷安公主嘟起嘴,一臉嬌態,“還好上天派下來一個仙女姐姐,救了兒臣。”

劉徹眉頭一皺:“什麽亂七八糟的?哪來的仙女?”

“噥,就是她!”夷安公主指著酈諾,“就是這個仇芷若救了兒臣。”

劉徹一怔,難以置信地看著酈諾:“你就是仇芷若?!”

“回陛下,民女正是。”

劉徹深長地凝視著她,半晌才道:“是你救了公主?”

“適才,一夥歹徒在後院攻擊公主殿下,民女恰好經過,便把那些歹徒趕跑了。”

“你有武功?”劉徹眯了眯眼。

“回陛下,民女自小隨叔父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為了防身,便練了一點拳腳。”

“父皇,這是她謙虛了。”夷安公主搶著道,“其實她武功可高了,兒臣想求您賞她個職位,讓她在宮裏教兒臣練武。”

此言一出,不止劉徹,在場眾人全都愣住了。公孫弘和張湯更是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連汲黯都覺得頗為意外。

“胡言亂語!”劉徹臉色一沉,“一介民婦,豈可入宮任職?”

“父皇,她雖是民女,可也是兒臣的救命恩人哪!您就不能破個例嗎?”

“當然不能!朝廷之例,豈能因你而破?”

夷安公主嘟起嘴:“您今日要是不答應,兒臣就不回宮了。兒臣就在這內史府住下,跟仇芷若住一塊!”

“胡鬧!”劉徹瞪了她一眼,回頭對酈諾道:“仇芷若,你救護公主有功,想要什麽賞賜,自己說,朕都可以答應你。”

“謝陛下,民女不求賞賜。”

“哦?這是為何?”劉徹有些意外。

“民女自幼也讀過幾本書,猶記得《孟子》所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於入井,皆有怵惕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民女今日所為,正同此意,隻是出於怵惕不忍之心,為所當為而已,絕非沽名釣譽,亦非邀功取寵,故不敢接受陛下賞賜。”

劉徹聞言,不禁微微動容。

當時劉徹尊崇儒家,正在大力推行孔孟之道和仁義之學,而眼下酈諾所言,可謂聲聲字字正中其下懷,自然令他龍心大悅,不由對酈諾刮目相看。

“說得好。”劉徹展顏而笑,“想不到仇姑娘年紀輕輕,卻能文能武、有仁有義,難怪夷安對你一見傾心。平身吧。”

“謝陛下。”酈諾起身。

夷安公主見父皇轉變了態度,大喜道:“父皇,那您同意讓她做兒臣的師父了?”

“這個嘛……”劉徹卻又麵露難色,“她畢竟是黔首,身份卑微……”

“這有何難?您貴為天下之主,賜她一個出身不就完了?”

劉徹不語,似乎頗為躊躇。

公孫弘又暗暗給了張湯一個眼色。張湯會意,便道:“啟稟陛下,自古未聞以黔首之身入宮為公主師傅者,且仇芷若又身負墨者嫌疑,故臣以為,此事大大不妥。”

“張廷尉,本公主剛才說的話你沒聽見嗎?”夷安公主站起身來,冷冷道,“適才在後院綁架本公主的正是墨家刺客,而仇芷若打的便是他們,如此還不足以證明她的清白嗎?你口口聲聲說她是墨者,到底是不相信本公主的話,還是跟她有什麽過節想要公報私仇?”

張湯一驚,忙躬身道:“卑職不敢。”

“請問公主殿下,”見張湯敗下陣來,公孫弘隻好親自出馬,“您如何得知襲擊你的人是墨家刺客呢?”

“回丞相話,”夷安公主淡淡一笑道,“當時我質問歹徒,究竟與父皇有何深仇大恨。歹徒答言,說朝廷迫害墨家,殺了他們許多兄弟。請問丞相,這還不夠清楚嗎?”

公孫弘語塞,隻好幹笑著拱了拱手。

此時,沉默許久的汲黯忽然趨前一步,道:“啟稟陛下,關於仇芷若能否入宮任職一事,臣有話講。”

“講。”

“臣與其叔父仇景既是同鄉,也是多年好友,故而早有將仇芷若認為義女的打算,隻是諸務繁雜,此事便耽擱了下來。如今公主殿下與其投緣,陛下亦賞識其為人,唯一的障礙隻是身份而已。是故,臣懇請陛下,可讓仇芷若以臣之義女即列卿之女的身份入宮,如此既可遂殿下之願,又不違朝廷禮製,豈不是兩全其美?”

夷安公主大喜過望,連連拊掌:“妙極妙極!列卿之女,足以當一個‘少使’的女官了!父皇,您快賜芷若一個少使吧,這樣,她當兒臣的師傅就名正言順啦!”

西漢一代,宮廷女官與後宮妃嬪采用同一套製度,共分十四等。第一等為昭儀,官比丞相,爵同諸侯;“少使”位列十一等,官比四百石,爵同公乘。

見汲黯與夷安一唱一和,愣是把一樁方鑿圓枘的事兒變得順理成章,劉徹不由覺得好笑,卻還是不肯表態。

酈諾沒料到汲黯會突然想這一招,心中驚愕,不過臉上卻不動聲色。

公孫弘和張湯麵麵相覷,心裏極為不悅,麵上卻也無計可施。

“父皇!”夷安公主走過去抱著劉徹的手臂撒嬌,“您就應允了吧,兒臣是真心喜歡仇芷若的。”

對這個女兒,劉徹向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眼看事已至此,不答應也得答應了,便對公孫弘道:“丞相,明日擬個旨,封仇芷若為十一等少使,官比四百石,爵同公乘,待詔漪蘭殿。”

公孫弘無奈:“臣遵旨。”

“芷若,”見酈諾還愣著,夷安公主忙道,“父皇給你賜官了,還不快磕頭謝恩?”

酈諾回過神來,趕緊跪地叩首:“民女叩謝皇上隆恩!”

夷安公主嘻嘻一笑,未等劉徹發話,便跑過來一把拉起她,附在她耳旁道:“你說錯了,你現在已經是少使了,應該自稱‘臣妾’。”

“什麽?”酈諾大吃一驚,“那我不成了……”

“放心好了。”夷安公主捂著嘴笑,“你不是父皇的妃嬪,隻是女官,不然方才父皇為何加了句‘待詔漪蘭殿”?意思是說,你是專屬漪蘭殿即專屬於本公主的女官,任何人休想染指,連父皇也不能。”

酈諾一聽,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正堂北麵的空地上,屍體枕籍,眾軍士正在清理戰場。

劉陵和汐芸站在邊上看著,神情複雜。

“盡管有墨弩在手,可咱們還是敗了。”汐芸憤憤道。

劉陵嗅著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忽然一笑:“血還沒流夠。”

“什麽?”汐芸一怔。

“我說,血還沒流夠。”劉陵幽幽道,“咱們要的是整個天下,就這點血,怎麽夠呢?”

汐芸終於聽明白了,心忍不住驚跳了幾下。

霍去病越過灌木叢後,便朝著弩箭擊發的方位衝了過去。

那是一間廂房的房頂,距此約十幾丈遠。

霍去病知道,這個躲在房頂將盧掾史滅口的人,一定就是今晚這場刺殺行動的首領——隻有抓住他,才可能揪出此案的幕後主使。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這個對手居然十分凶悍,見他殺來,竟不逃不避,而是頻頻朝他發射弩箭,分明想在這十幾丈的距離中射殺他。

霍去病冷然一笑,旋即按“之”字形的蛇形軌跡跑動。對方弩箭“嗖嗖”從他耳旁掠過,卻無法傷他分毫。與此同時,霍去病手上的連弩當然也沒閑著,一邊跑,一邊連連擊發。

雙方就這樣對射著,距離越來越近。

五丈,四丈,三丈……

忽然,隨著霍去病又一箭射出,對方發出了一聲悶哼;緊接著,對方的連弩又傳來了“哢嗒”一聲。

霍去病笑了。

很顯然,對方不僅中了他一箭,並且箭匣空了。而霍去病完全有把握在他換匣的間隙衝過這最後的三丈距離,將他手到擒來!

一條黑影慌慌張張地從房頂上站了起來,準備要逃了。借著附近鍾樓燃燒的火光,霍去病可以清晰地看見黑影的輪廓,包括插在他肩頭的那支弩。

“你跑不了了,束手就擒吧!”霍去病一聲暴喝,人已經衝到了廂房下。

然而,令霍去病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準備躍上房頂的當口,已經燃燒許久的鍾樓竟在此刻轟然倒塌,並朝著他麵前的這間廂房砸了下來。

黑影縱身一跳,從房頂上消失了。

霍去病萬般無奈,隻好急退數丈。

“轟”的一聲巨響,烈焰飛騰,煙塵漫天,眼前的房子被砸成平地,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巨大的火光映紅了霍去病的臉龐,憤怒的火焰在他圓睜的瞳孔裏燃燒。

火海的另一頭,肩上插著一根箭矢的張次公躍上了內史府的圍牆。然後,他回頭,麵朝火海,嘴角勾起了一抹猙獰的笑意:“霍去病,咱們後會有期。”

皇帝鑾駕啟程回宮的時候,天上沒有一絲星光。

長長的隊伍在黑暗中默默前行,氣氛沉重而肅穆。無數的馬蹄踏在堅硬的凍土上,令大地發出陣陣戰栗。

酈諾坐在夷安公主的車駕上,隨著馬車的行進搖搖晃晃。

夷安公主睡過去了,不知做了什麽美夢,嘴角還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酈諾掀開一角車簾,焦急地張望著從車旁策馬經過的一個個身披鎧甲、麵容如鐵的軍士。

她試圖從中找出她熟悉的那張麵孔。

然而,一張張冷峻的麵孔走進她的視線,又從她的視線中一一消失,酈諾始終沒有看見青芒。

她並不知道,此刻,青芒正躺在一駕離她不過三丈來遠的馬車上。

兩名太醫坐在青芒身邊打盹。

青芒依舊昏迷,一動不動,臉上幾乎沒有血色。不過,他的眼珠卻在眼皮底下急劇地顫動著,似乎正處於一場可怕的夢境。

忽然,青芒喊了聲什麽,猛地睜開了眼睛。

三丈外那個翹首張望的女子當然不可能聽見,他喊的兩個字是:

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