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魘
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以其行理也。
——《墨子·所染》
無邊黑暗籠罩著未央宮。
青芒靜靜佇立在溫室殿前空曠的廣場上,靜得像一尊石雕。
他久久凝望著眼前這座巍峨肅穆的天子寢殿,臉色冷峻如鐵,眸光森寒似冰。
他一襲黑衣,手上提著一把弩—墨弩。
青芒不記得自己怎麽到了這裏,也不記得為何會帶上墨弩,更不知道自己深夜到此究竟想做什麽。他低下頭,看了看手上這把通體烏黑的殺人利器,然後便不由自主地抬起腳來,一步邁上了殿前的石階—就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他。
台階很長,長得似乎一眼望不到頭。
青芒眯了眯眼。
印象中,溫室殿並沒有這麽長的台階……
不過剛這麽一想,他便已鬼使神差地站在了殿門前。他甚至來不及詫異,兩扇沉重的大門便在他麵前緩慢而無聲地打開了。
殿內漆黑無光,深不可測,仿佛一座殺機暗藏的千年古墓。
青芒一步跨了進去。
他為自己的毫不猶豫而感到訝然。
驀地,大殿深處亮起了一盞微光。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那團微光中閉目端坐,好像在等待著他的到來。
那是天子劉徹。
青芒迎著天子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步伐緩慢而堅定。在距天子一丈開外站定的時候,他右手的食指已經扣上了墨弩的懸刀。
這個動作是如此自然而不假思索,以致青芒相信—自己夜闖天子寢殿的行動一定是蓄謀已久,絕非臨時起意。
“秦穆,你終於還是來了。”
劉徹的聲音驀然響起,在闃寂空曠的大殿中一點一點地**漾開去。
“陛下知道我要來?”
青芒注意到自己使用了“我”這個自稱,而不是“臣”。
“天下還有朕不知道的事嗎?”劉徹睜開眼睛,無聲一笑,“朕不僅知道你要來,還知道……你是來殺朕的。”
“那陛下想必也知道,我要殺你的原因嘍?”青芒語帶譏誚,扣著懸刀的食指微微一動。
“當然。你千裏迢迢從匈奴回到長安,還處心積慮潛伏到朕的身邊,不就是想報殺父之仇嗎?”
“陛下果然洞察一切。”
“洞察一切倒也不盡然。”劉徹又是一笑,“比如有件事,朕就不大明白。”
“何事?”
“既然你一心要殺朕,那麽在汲黯的生辰宴上,你為何還要冒死替朕擋那一箭?”
青芒一怔。
是啊,我為什麽要擋那一箭?我怎麽就沒想過這事呢?
“怎麽?”劉徹依舊麵含笑意,“你都已經提著墨弩來到朕的麵前了,難道還沒想清楚這事?”
青芒不自覺地低下頭去,看著緊握在手中的這把烏黑發亮的弩機,心頭驀然浮起一陣困惑:我到底是什麽時候下決心要殺皇帝的?為什麽我完全想不起來了?
“看來你果然還是沒想清楚。”劉徹一臉揶揄,“要不要朕替你回答這個問題?”
青芒怔然無語。
“說到底,一個人的麵具戴久了,難免會忘記本來麵目。更何況,你的真麵目還不止一個。”劉徹斂去笑容,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據朕所知,在你這張衛尉丞秦穆的麵具之下,其實藏著一個叫青芒的刺客;在刺客的身份後麵,又藏著一個叫阿檀那的匈奴左都尉;而在左都尉的身份之後,還藏著一個漢匈混血的私生子蒙奕!朕說得沒錯吧?你這一具皮囊,居然分裂出了四種截然不同的身份,你說,你還能分得清自己是誰嗎?”
“我是誰並不重要。”許久,青芒終於抬起頭來,迎著皇帝的目光,一字一頓道,“隻要我沒忘記殺父之仇,就夠了。”
“這麽說,你今天非殺朕不可嘍?”
“是。”
“就算殺了朕,可你出得了這未央宮嗎?”
“殺身成仁,雖死無憾!”
“殺身成仁?”劉徹突然爆出一陣大笑,“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朕一旦賓天,匈奴勢必大舉入寇,四方諸侯亦必群起逐鹿,各地豪強也會趁火打劫。屆時天下大亂,山河破碎,遭殃的隻能是大漢的黎民百姓。若果如此,你便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那你還敢說,你這麽做是‘仁’嗎?”
青芒再度語塞。
“青芒,別聽他的!”
黑暗中突然傳出一聲厲叱。青芒不由一震,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白衣少年從暗處快步走出,徑直來到他麵前,與他四目相對。
讓青芒感到驚駭和困惑的是:這少年雖然比自己小了十來歲,有些稚氣未脫,但他的長相分明跟自己一模一樣!
“你是何人?!”青芒大為驚詫。
少年冷哼一聲,臉上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孤傲和峻厲之色:“你真可悲,居然把自己的過去全忘了!”
自己的過去?
青芒在驚疑中猛然醒悟:“你……你是蒙奕?”
“少廢話,快殺了他!”少年蒙奕用手一指劉徹,厲聲道,“此暴君不除,爹在九泉之下永不能瞑目!”
這怎麽可能?年少的自己怎麽可能活脫脫站在自己麵前?世上怎會有如此荒謬絕倫、匪夷所思之事?!
青芒難以置信地看著蒙奕,整個人愣在當場。
蒙奕見狀,恨恨地瞪著他:“你不敢動手嗎?那就讓我來!”說著便衝上來搶奪他手上的墨弩。
青芒回過神來,連忙閃身避開。就在這時,黑暗中又傳來一個沉毅的聲音:“蒙奕,住手!”
二人同時一怔,卻見一身甲胄、鎧甲鋥亮的秦穆從另一邊的暗處走出,一隻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臉上充滿了警惕和防範之色—當然,這個秦穆也長著一張和他們二人一模一樣的臉。
又來了一個!
青芒不由苦笑,驀然發覺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誕不經,簡直像是在做夢!
做夢……難道我真的是在做夢?
正迷惑間,便見蒙奕一臉憤然地對秦穆道:“秦穆,你還真把自個兒當朝廷鷹犬了?披著這身狗皮,你難道一點兒都不覺得羞恥嗎?”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此乃人臣本分,何恥之有?”秦穆冷冷反問。
“你這是為虎作倀,認賊作父!”蒙奕氣得臉色漲紅,“你非但置爹的血海深仇於不顧,反而還替這個狗皇帝擋箭,你還算是人嗎?!”
還沒等秦穆答言,劉徹忽然起身,拊掌大笑:“妙極,妙極,這是朕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玄妙也最有趣的事!同一具皮囊下的三個不同身份,竟然同時跳出來打架了,哈哈!若朕所料不錯,那個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想必也快登場了吧?”
話音剛落,青芒立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一身胡裘、須髯如戟的阿檀那便帶著滿臉的風霜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青芒、蒙奕、秦穆都吃驚地看著他,旋即麵麵相覷。
“阿檀那,你也是來殺朕的嗎?”劉徹背起雙手,冷冷問道。
“你殺了我父親,滅其滿門,又抓捕我的未婚妻,致其蹈火而亡。如此斑斑血債,你說我該不該殺你?”阿檀那盯著劉徹,目光像一把刀。
青芒聞言,不由心中一痛,眼前瞬間浮現出荼蘼那具焦黑變形的屍體。
“好樣的,阿檀那,還是你有種!”蒙奕喜出望外,不禁大聲讚道。
劉徹冷笑不語,把目光轉向了秦穆。
秦穆會意,“唰”的一聲拔刀出鞘,“有我在,誰也別想動皇上一根毫毛!”
“那我就先把你殺了!”蒙奕怒不可遏。
“就憑你?”秦穆不屑地掃了他一眼,把臉轉向青芒和阿檀那,“二位是想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
青芒苦笑。
他不是不想報殺父之仇,問題是方才劉徹的那番話就像一瓢冷水把他的仇恨之火澆滅了大半—正如劉徹所言,一旦把他殺了,天下無主,各方勢力必定趁勢而起、火中取栗,到時候天下豈有寧日?
為了一己私仇,親手毀滅這個河清海晏的太平之世,把萬千百姓推入戰亂的深淵,於良心何安,於天理何容?!
阿檀那見青芒一臉糾結之色,不無鄙夷地冷哼一聲,對秦穆道:“殺你何須幫手?我阿檀那一人足矣!”話音未落刀已出鞘,一道寒光直逼秦穆。
秦穆揮刀迎戰,二人立刻殺成一團。
“青芒,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動手啊!”蒙奕焦急大喊。
青芒眉頭緊鎖,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搭在懸刀上的食指動了動,卻馬上又鬆開了。
“你個孬種!”
蒙奕大罵,猛地衝過來,趁其不備一把奪下他手上的弩機。還沒等青芒反應過來,他便轉身對著劉徹扣動了懸刀。
“嗖”的一聲,一支弩箭衝著劉徹的麵門呼嘯而去。
青芒大驚失色。
劉徹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一時竟愣在原地。
千鈞一發之際,一把環首刀突然淩空而至,“鏗”的一聲將那支弩箭擊落在地。
青芒不由鬆了口氣,緊接著便見一個英武矯健的身影挺身擋在了劉徹麵前。
霍去病!
蒙奕一擊不中,大為惱怒,遂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
“蒙奕,回來!”青芒大喊,追出幾步,一把抓住了這小子的後脖領子。
不料這小子卻十分機靈,脖子一縮、肩膀一扭便掙脫了,同時弩機一揚、懸刀扣下,又一支弩箭迎麵射向了霍去病。
此時兩人距離甚近,霍去病已來不及揮刀格擋,隻好下意識地抬起左臂,硬生生地用自己的手臂“接”住了這一箭。
鋒利的箭鏃沒入皮肉,發出“噗”的一聲鈍響。
與此同時,霍去病的刀也順勢劃出一道弧光,無聲無息地抹過了蒙奕的脖子。
一串血點噴濺而起。
蒙奕直挺挺地向後栽倒。
“不—”青芒目眥欲裂,嘶吼著衝上去抱住了蒙奕。
鮮血從蒙奕裂開的喉嚨噴湧而出。他躺在青芒懷中,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而,青芒還是從他的嘴形看出了兩個字:報仇。
滾燙的淚水從青芒眼中奪眶而出。
他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霍去病:“他還是個孩子……”
“這裏沒有孩子,隻有企圖弑君的暴徒。”霍去病麵無表情道,“他死有餘辜。”
青芒慘然一笑,抽出佩刀撲了過去。
長刀當空劈落,霍去病揮刀一擋。雙刃相擊,火星四濺。
“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青芒的眼裏噴射著仇恨的火焰。
“沒錯,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霍去病迎著他的目光,冷然一笑,笑容裏帶著他一貫的自信和倨傲。“不過今夜死的,隻會是你,你信嗎?”
“那你得問我的刀答不答應!”
青芒一聲暴喝,旋即發起猛攻,招式異常淩厲。霍去病卻不慌不忙,從容格擋。此時,秦穆與阿檀那仍舊還在纏鬥。四人捉對廝殺,你來我往,一時竟都難分勝負。
劉徹一直背著雙手,饒有興味地觀賞著這場精彩紛呈的廝殺,卻全然沒有意識到,在他身後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黑影正在無聲地逼近。
黑影手上提著一把刀。
十步,九步,八步……很快,黑影來到了劉徹的身後,二人相距不過兩步。
劉徹依舊渾然未覺。
黑影屏住呼吸,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刀。
長刀似乎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後便對著劉徹的後心刺了過去。
就在這一瞬間,一把匕首從袖中滑落到了劉徹的手裏。他緊緊握住,突然轉身,然後在完美避開對方長刀的同時,右手的匕首也準確無誤地刺入了對方的心髒。
匕首插得很深—刀身完全沒入,隻剩下刀柄露在外麵。
對方發出一聲悶哼。
聽聲音,此人竟然是個年輕女子。
劉徹凝視著女子的眼睛,旋即爆出一串無比得意的狂笑:“你以為,朕今夜是在這兒等刺客青芒的嗎?你錯了,朕等的其實是你—墨家巨子酈寬之女酈諾,你才是最大的刺客!”
在劉徹的狂笑聲中,正殺得難解難分的四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
驀然聽見“酈諾”這兩個字,青芒頓時如遭電擊。
他艱難地轉過身來,然後便看見酈諾蒼白的臉龐在閃閃爍爍的微光下一明一滅,緊接著就看見深**在她心口的那把匕首,以及順著她的身體汩汩流下的殷紅的鮮血。
酈諾……
青芒想喊,可不知為何卻發不出聲音。
他想衝過去,可兩條腿卻像被什麽東西死死按住了,絲毫不能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短短的一瞬,酈諾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黑暗瞬間吞沒了她,就像秋天吞噬了一枚落葉,就像大地吞噬了一粒塵埃。而青芒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這一幕在眼前發生,卻什麽都做不了。
酈諾—
青芒拚盡全力,終於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酈諾—”
青芒嘶吼著從床榻上猛然坐起。
冬日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照在他臉上,也照亮了他額頭和鼻尖上那些細密而晶瑩的汗珠。
青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一個行將溺斃的人好不容易躍出了水麵。
“夢見什麽了?號成這樣?”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把青芒嚇了一跳。他回頭一看,霍去病正抱著雙臂,斜倚著門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青芒下意識地環視周遭,似乎還沒從這場可怕的夢境中完全走出來。不過,明媚的陽光和周圍熟悉的景物還是讓他迅速恢複了清醒。
這是在衛尉寺後院,自己的寢室中。
還好,發生在溫室殿的一切,隻是一場可怕的夢魘,其實什麽都沒有發生。
“喂,問你話呢,聾了嗎?”霍去病又道。
“沒什麽,一個夢而已。”青芒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扭頭望向窗外。遠處的屋頂和樹梢上仍有不少積雪,卻已在日漸溫暖的陽光下一點點融化開來。
自從生辰宴上替天子擋了那一箭,這十來天,青芒一直在臥床養傷。雖然傷口基本已經愈合,但剛才從夢中驚醒的動作太過劇烈,撕扯了一下,以致傷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霍去病走過來,用目光探詢著他:“你好像……在叫什麽人的名字?”
青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叫誰,跟你有關係嗎?”
在夢裏,霍去病無情地殺死了“蒙奕”。盡管青芒也知道這隻是一場荒唐的夢,可終歸有些“餘怒未消”,所以口氣也不太友好。
“我聽見了一個‘諾’字。”霍去病鍥而不舍道,“你叫得那麽慘,可見此人一定與你關係匪淺,而且在夢裏遭遇了什麽可怕的事。對吧?”
“連一個夢都要打聽,你是不是閑得慌?”
“直覺告訴我,你在夢裏喊的那個人很可能是仇芷若。”
青芒心裏咯噔了一下,冷冷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沒聽清你喊的是‘李諾’還是‘劉諾’,但不管是什麽,我覺得,它很可能是仇芷若的真名。”
青芒微微一驚,沒料到他竟如此敏銳。
“你知不知道,你自作聰明的樣子,很可笑?”青芒冷然一笑。
“我是不是自作聰明,有的是時間驗證。更何況,現在仇芷若就在咱們身邊,想驗證絕非難事。”
“你說什麽?”青芒眉頭一蹙,“她不是離開長安了嗎?”
“誰告訴你,她離開長安了?”
“她親口對我說的。”
“那看來她改主意了。”霍去病嗬嗬一笑,“還好她沒走,否則我想驗證都沒機會了。”
青芒滿腹狐疑:“你剛才說‘她就在咱們身邊’是什麽意思?”
“你想知道,就自個兒去打聽,我沒義務告訴你。”霍去病似笑非笑,一副故意吊他胃口的表情,“現在趕緊起來,跟我走。”
“去哪兒?”
“你先起來再說。”
“你先把話說清楚。”
“跟我抬杠是吧?”霍去病斜眼看他。
“我還沒睡夠,想補個回籠覺。”青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索性又躺了回去,還把眼睛閉上了。
“行,那你補你的覺。”霍去病點點頭,轉身就走,“我這就去回稟皇上,說秦尉丞這會兒想睡覺,不便奉召覲見。”
皇上?!
青芒吃了一驚,當即從**一躍而起。
青芒走進溫室殿禦書房的時候,看見天子劉徹正與一位官員談笑風生。
此人四十來歲,麵貌清臒儒雅,一副滿腹詩書又胸有城府的模樣。青芒此前從未見過這人,但見皇帝跟他說話的樣子,應該是一個頗得寵信的內朝官。青芒知道,內朝官雖不是朝廷正員,且無具體職掌,卻能講議朝政,奉詔治事,其中得天子賞識者,往往比外朝官員更能影響朝政。
青芒上前見禮後,劉徹便指著那人道:“這位是中大夫嚴助,你們之前素未謀麵吧?”
“是,臣今日是第一次見嚴大夫。”青芒說著,對嚴助躬身一揖。
嚴助還禮,淡淡笑道:“早就聽聞秦尉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氣宇軒昂、儀表堂堂,怪不得朝野上下對你是交口稱頌啊!”
“嚴大夫謬讚了,下官愧不敢當。”青芒客氣道。
“你的傷如何了?”劉徹問。
“謝陛下垂詢,臣已無恙。”
“好,既已痊愈,朕今日便有一份差事給你。”劉徹說著,從身旁拿起一樣東西,“啪”的一聲放在了麵前的禦案上。
這是一把烏黑發亮的墨弩!
青芒一看,方才夢中那些可怕的情景瞬間浮現眼前,心緒頓時翻騰了起來。
“敢問陛下,召臣前來有何差遣?”青芒實在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劉徹不語,而是抓起弩機,忽然瞄準了他,還把手指扣在了懸刀上。一旁的嚴助見狀,若有所思地瞟了青芒一眼。
青芒心中一凜,臉色卻絲毫未變。
夢中,那個一心為父報仇的倔強少年蒙奕,正是用一把相同的弩機,對著這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射出了淩厲的一箭……
“那日在生辰宴上,刺客屠三刀正是拿著這把弩來射殺朕的。”劉徹眯著一隻眼,另一隻眼的目光透過望山直直射在青芒臉上,“你認識屠三刀嗎,秦穆?”
“回陛下,臣從未見過那名刺客,更談不上認識。”青芒從容道。
“那天內史府的安防,主要是由你負責的。”劉徹睜開眼睛,手指卻仍舊放在懸刀上,一下一下地扣動著,“可屠三刀等一幹凶徒,還是匪夷所思地突破了層層防線,徑直殺到了朕的眼皮底下。你自己說,你這個衛尉丞該當何罪?”
青芒聞言,慌忙跪地:“臣疏於防範,置陛下於險境,幾至釀成大禍,罪該萬死!”
“若隻是疏於防範,那倒也罷了,頂多就是玩忽職守嘛,算不上什麽大罪。”劉徹收回弩機,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把玩著,“問題是,有人提醒朕,說屠三刀等人那麽輕易就殺進內史府,會不會是負責防衛的人,故意給他們開了口子呢?”
此言無異於是在對他發出指控了。
青芒不用想都知道,這種殺人誅心的誣罔之詞定然出自公孫弘和張湯之口。
“回陛下,臣近日雖臥床養傷,但也一直在關注本案案情。據臣所知,禦史府業已查清,屠三刀等一幹凶犯是與內史府的盧掾史和姚門吏內外勾結,才得以從後門潛入的。而臣當日派駐後門的屬下,皆為盡忠職守之士。正因其奉臣之命,力阻屠三刀等人進入內史府,才會慘遭殺害,悉數殉職。故臣以為……”
“你想說什麽?”劉徹冷冷打斷他,“你是不是想告訴朕,你已經恪盡職守了,出現此等差池純屬意外,與你無幹?”
“陛下明鑒,臣不敢推卸責任,隻是在陳述實情。”
“啟稟陛下,”一直沉默的嚴助忽然開口,“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講。”
“謝陛下。臣以為,出了這麽大的紕漏,秦尉丞作為安防之人,固然難辭其咎,當負一定之責,但最後一刻也是其奮勇救駕,才得以除危解厄、化險為夷。此可謂亡羊補牢,其猶未晚,亦可見其拳拳護主之心。設若他真是刺客之內應,又何必冒死救駕,為陛下擋那一箭呢?可見此論悖理逆情,不足采信。”
劉徹冷哼一聲:“朕當然知道此論不足采信,否則秦穆現在還能跪在這兒嗎?”
嚴助笑了笑:“是,陛下聖明,臣多嘴了。”
劉徹又注視了青芒一會兒,才道:“秦穆,你玩忽職守,乃是一過;及時救駕,可記一功。朕姑且算你功過相抵,也不降罪於你了,平身吧。”
“謝陛下恕罪,臣感激涕零!”青芒暗暗鬆了口氣,站起身來。
劉徹收回目光,繼續把玩手上的弩機,把箭匣來回裝卸了好幾下,動作甚是嫻熟,就像是個精於此道的老手。
看來這些日子皇帝一定都把這“寶貝”帶在身邊,且隨時習練。青芒這麽想著,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
他已經約略猜出天子今日為何召見自己了。
“秦穆,你以前見過這墨弩嗎?”劉徹頭也不抬,忽然問道。
墨弩?!
青芒暗暗一驚:皇帝憑什麽認定這就是墨家的器物?
雖然青芒也知道此物非同凡響,絕非一般鐵匠所能打造,但天子如此確鑿地直稱其為“墨弩”,還是讓他有些意外。
“敢問陛下,此弩……真是墨家之物嗎?”青芒忍不住問。
“現在是朕在問你。”劉徹冷冷道。
“是。回陛下,臣在汲內史的生辰宴之前,從未見過此物。”
“是嗎?”劉徹把剛剛卸下的箭匣“哢嚓”一聲又裝了上去,“那你覺得,要仿造此物,難還是不難?”
果然不出所料!
青芒在心中苦笑:天子今日召見,顯然是想把破解並仿造這“墨弩”的任務交給他,一旦成功,必定會將此殺人利器批量打造,然後裝備軍隊。
此事若成,大漢軍隊在抗擊匈奴的戰場上便可所向披靡了。這對漢朝固然是件幸事,卻會對匈奴構成毀滅性的打擊。換言之,墨弩一旦投入戰場,必將有無數的匈奴人遭受屠戮!而對於漢匈混血的青芒而言,無論是匈奴人屠殺漢人,還是漢人屠殺匈奴人,都是他不願看到的……
“請陛下恕罪,臣對機巧之道與工匠之術皆一無所知,故回答不了陛下之問。”青芒不緊不慢道。
劉徹冷然一笑,把弩機扔回案上,盯著他道:“朕都還沒給你下旨呢,你就已經猜出朕的心思,然後迫不及待要推辭了?”
嚴助聞言,在一旁暗笑。
青芒神色一凜,忙道:“陛下明鑒,臣決不敢揣測上意,更不敢違抗聖旨,臣隻是自知無能,據實稟告而已。”
“別擔心,你無能,朕就找一些有能耐的人來協助你。”劉徹指了指嚴助,“嚴大夫的親族中多有能工巧匠,他本人對工巧之道也有些造詣。朕已下旨,從其族人中遴選十名工匠啟程赴京,不日即可抵達。屆時,便由你和嚴助牽頭,率領這批工匠全力仿造墨弩。此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青芒心中暗暗叫苦,隻好硬著頭皮道:“敢問陛下,既然嚴大夫和工匠們足以勝任此事,又何須……何須臣來濫竽充數呢?”
“你是濫竽嗎?”劉徹笑了笑,又拿起案上的弩機摩挲著,“那天,你用這把墨弩射殺屠三刀的時候,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讓朕的印象十分深刻。朕覺得,這把弩在你手中,仿佛擁有了生命。換言之,嚴助他們充其量隻能打造出墨弩的軀殼,而隻有你,才能賦予它靈魂。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恕臣愚鈍,還是不解陛下深意。”
“秦尉丞,”嚴助忽然接過話茬,“你剛才問此弩是不是墨家之物,我現在便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正是!想必你也知道,墨子的工巧之術登峰造極,所以這把連弩的設計和製造工藝必定也是精密絕倫。我和工匠們固然可以把它拆了,將內部所有構件拿來一一仿造,但作為墨家器物,其部件的規格尺寸必然要精密到以毫厘計,設若甲部件增了一絲,乙部件減了一毫,那麽當所有部件組合起來之後,其結果便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是故,我需要一個觀察力異常敏銳且了解這把弩機的人,來幫我進行一係列的測試和校準……”
“嚴大夫,”青芒不得不打斷他,“你不會認為這個人便是在下吧?”
嚴助一笑:“這個人正是你,而且隻能是你。”
“嚴大夫何出此言?”
“方才陛下不是說了嗎?隻有你可以賦予它靈魂。”
“可下官既不具備你所說的觀察力,也絲毫不了解此物,對工巧之術更是一竅不通,如何幫得上你?”
嚴助笑而不答,把目光轉向皇帝。
“秦穆,你不必妄自菲薄,朕相信你。”劉徹道。
青芒苦笑:“可是陛下……”
“怎麽?”劉徹臉色一沉,“難道你想說,朕對你的判斷是錯的?”
“臣不敢,但是……”
“沒什麽‘但是’,朕意已決。”劉徹沉聲道,“除非,你想抗旨!”
話說到這份兒上,青芒是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了,隻好雙拳一抱:“臣……遵旨。”
“你好像不太情願?”
“臣不敢。”
“那好!”劉徹把墨弩“啪”的一聲扔到他麵前的地板上,“督造墨弩之責便交予二位愛卿了。唯願二位勉力攜手,精誠與共,早日克竟全功,不負朕之所望。”
青芒退出禦書房,剛一走上外麵的長廊,便見一個小黃門正在不遠的拐角處跟霍去病咬耳朵。
見青芒走近,小黃門連忙匆匆離開。
“秦穆,你可真是不知好歹。”霍去病沒頭沒腦地扔過來一句。
“怎麽張嘴就罵人?”青芒走到他麵前站定,“我又哪兒惹著你了?”
“你是惹我了。”
“什麽意思?”
“你知道,這督造墨弩的活兒有多少人搶著幹嗎?”霍去病斜睨著他,“偏偏皇上誰都瞧不上,愣是把活兒交給了你,可你居然推三阻四、一肚子不情願,這不是不知好歹是什麽?”
青芒眉毛一挑:“皇上瞧不上你,你得去找皇上,衝我發什麽火?”
“我有說是我想幹這活兒嗎?”霍去病眼睛一瞪,“我說的是軍中的弟兄們。”
“既然不是你,你就更沒有理由在這兒跟我吹胡子瞪眼了。勞駕讓讓。”青芒撥開他,大步朝前走去。
霍去病追上來,伸手攔住他的去路:“聽著,既然皇上把活兒給了你,你就得給我好好幹!開春之前,你必須把東西給我弄出來……”
青芒嗬嗬一笑打斷了他:“霍驃姚,我接的是皇上的旨,又不是你的,憑什麽要給你好好幹?”
“少跟我裝蒜!皇上讓你打造墨弩,目的便是裝備我麾下的弟兄,這事你心裏清楚。”霍去病又把眼睛瞪圓了,“你隻有兩個月時間,到時候至少要給我三千張弩,若是拿不出來,耽誤我北征,皇上定不會饒你!”
果不其然。天子這麽急著讓自己打造墨弩,就是要裝備霍去病的部隊,以便他開春之後北征匈奴。青芒心中沉沉一歎,冷笑道:“說得倒輕巧!這墨弩仿不仿得成還未可知呢,你一張嘴就要三千張,你當我是神仙啊,吹口氣就給你變出來?”
“變不變得出來那是你的事,誰讓你那麽招皇上喜歡?”霍去病酸溜溜道,“誰讓你一拿上那東西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呢?誰讓滿朝文武隻有你一人可以‘賦予它靈魂’呢?你既然這麽神,區區三千張弩對你又有何難?”
青芒聞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看來那小黃門把偷聽到的話全跟他說了。
“瞧你這話酸的,我滿嘴牙都快被你酸掉了。”青芒不無譏嘲地摸了摸臉頰,“要不這樣,咱現在就回去見皇上,把這督造墨弩的活兒讓給你算了,省得你滿腹酸水直冒泡,活像個怨婦。”
“你小子別得了便宜賣乖。”霍去病忽然湊近他,壓低嗓門兒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就是怕漢軍裝備了墨弩,會把你那些匈奴族人殺得片甲不留嗎?阿檀那!”
青芒神色一凜:“霍去病,你不必總拿這個要挾我,我既然已經身在漢朝,便一定會效忠大漢。”
“是嗎?”霍去病盯著他的眼睛,冷然一笑,“那你就老老實實把三千張墨弩給我造出來,這樣我才信得過你……不,應該說,這樣皇上才信得過你。”
青芒苦笑。
他當然知道,天子把這件事交給他,絕不僅僅是看上了他的才幹,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就是想再度考驗他—盡管天子並不知道他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但畢竟已經知道他是漢匈混血,倘若最後他沒能成功仿造墨弩,那不管是不是存在客觀原因,天子都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對漢朝不忠並因此殺了他。
“你要是信不過我,那你現在就去稟報皇上,說我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青芒迎著他的目光,從容一笑,“我情願一死,可就怕你不敢。”
霍去病冷哼一聲:“死的又不是我,我為什麽不敢?”
“因為你包庇我這麽久,便是欺君。縱然皇上不會殺你,可還會不會像眼下這麽器重你,還會不會讓你領兵出征,恐怕就不好說了。”
“這你就多慮了。皇上是雄才大略之主,隻要我有本事打敗匈奴,他照舊會器重我。”
“皇上是雄主不假,可他也是雄猜之主。我相信,這世上沒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青芒又是一笑,“當然,如果你願意賭一把,那你不妨試試。”
霍去病仍舊盯著青芒,眼中卻閃過了一絲猶疑,片刻後,才笑笑道:“你聽著,我不必現在就舉報你,隻要你把該幹的活兒幹好,咱倆就還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就得互利互惠。”青芒也笑了笑,“你想從我這兒得到墨弩,總得拿點兒什麽來換吧?”
“你想幹嗎?敲我竹杠?”霍去病又板起了臉。
“別緊張,我就問你一句話而已。”
“什麽話?”
青芒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告訴我,仇芷若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