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
——《墨子·大取》
正當青芒在車馬川流的街道中間愣怔之際,孫泉從長街另一頭策馬而來,喊了幾聲“師父”,才讓他回過神來。
“師父,剛剛接到六喜的消息,說張次公一個時辰前進了東市的莊記雜貨鋪,到現在都沒出來。”孫泉勒住馬,喘著粗氣道。
青芒冷哼一聲:“這個張次公,倒是一點兒都沒閑著。”
“看樣子,肯定又在謀劃什麽。”
“現在六喜還在那兒盯著?”
“對,劉忠也在。”
“你回去告訴他們,等張次公出來,一定要把他給我盯死嘍,我要知道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青芒道,“你和劉忠要保護好六喜,還有他手下那些娃兒,別讓他們有什麽閃失。”
“師父盡可放心。”
“你去吧,我得趕緊回西市。”青芒韁繩一提就要走。
“等等師父,六喜還說了件十分蹊蹺的事,他讓我一定要告訴你。”
“何事?”
“他說昨日在尚冠後街、靠近宣平門那邊,見到了一個人,感覺就跟白日見鬼一般,把他嚇壞了。”
聽他說得既詭異又含混不清,青芒大為不解:“何人?”
孫泉下意識地看了看左右,策馬近前,附在青芒耳旁說了句什麽。青芒一聽,頓時臉色大變,脫口道:“不可能!他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也跟他說不可能,可六喜這小子信誓旦旦,說他閱人無數,看人絕不走眼,況且此人還跟他打過好幾回交道,絕對不會認錯。”
青芒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孫泉說的這個人已經死了,怎麽可能尚在人世,而且大白天出現在六喜眼前?!
“師父,要不……你先去忙,我按六喜說的地兒去會會那家夥。”
“六喜知道他住的地方?”
“對,昨天六喜跟蹤他了。那地兒我知道,就在宣平門附近,離這兒不遠。六喜還說他一路都做了記號,不難找。”
青芒沉吟了一下,立刻掉轉馬頭:“走!”
此人太重要了,倘若真的還活著,就必須盡快找到他,絕不能讓他落入別人手中。
杜門大道最北端便是洛城門。
出了城門,行人車馬漸稀,景色豁然開朗。
夷安公主和酈諾策馬奔馳在黃土道上。放眼望去,遠處的山嶺依舊披掛著一抹殘雪,而道路兩旁的桃樹和柳樹則已紛紛吐出嫩綠的新芽。
夷安公主就像剛剛飛出囚籠的鳥兒,興奮得啊啊大叫。連生性沉穩的酈諾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跟著放肆地喊叫了幾聲。
“聽本公主的沒錯吧?”夷安公主得意道,“成天待在宮裏,簡直活活把人悶死!”
“公主殿下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一出生就過著鍾鳴鼎食、肥馬輕裘的日子,怎麽聽上去倒像是滿腹苦水似的?”酈諾道。
“我才不稀罕什麽金枝玉葉!”夷安公主哼了一聲,“我寧可當一個黎民黔首,也不願生在帝王之家,一點兒都不自由!”
“那是因為公主享福享慣了,才會這麽說。”酈諾淡淡一笑,“若真的去當黎民黔首,天天吃糠咽菜、辛苦勞作,您恐怕一天也過不下去。”
“說的倒也是。”夷安公主撇了撇嘴,“不瞞你說,父皇就經常說我不懂民間疾苦,不知稼穡艱辛。”
酈諾在心裏冷笑了一下,道:“殿下,適才聽你說了那麽多皇上年輕時的趣事,屬下鬥膽說句不敬的話,他當初不也和你一樣嗎?”
“對啊,所以父皇後來時常自責呀,我就聽他說過好多回了。”
“是嗎?皇上也會自責?”酈諾貌似好奇,實則不無揶揄。
“我父皇也是大活人好吧?”夷安公主“撲哧”一笑,並未察覺到她的揶揄,“你以為真龍天子就不是凡人了嗎?父皇常說,隻要是人都會犯錯,就算皇帝也在所難免,所以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錯卻不自知、不自省。”
酈諾聽著,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道:這話固然在理,可你父皇一邊反省舊錯,一邊又犯著新錯,這樣的“自知自省”又有什麽意義?
這麽一想,酈諾便覺得劉徹隻是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從行動上看仍然不是一個好皇帝。不過剛一得出這個結論,她馬上又覺得事實好像也不盡然,比如劉徹奮不顧身救護牧童的事,不就是實打實的行動嗎?怎麽可以說他光動嘴皮子呢?
想來想去,隻能說劉徹這個人太複雜了,他身上有很多彼此矛盾的東西,很難用“好皇帝”或“壞皇帝”來概而言之。
再往深了一想,這世上每個人不都是矛盾複雜的嗎?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每天都要麵對各種紛繁複雜亟待解決的問題,又怎麽可能簡單得了呢?
忽然,酈諾想起了父親。當初,麵對朝廷的打壓,以自己為首的墨家少壯派,想法都很簡單,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在所不惜。而父親卻一再反對這種做法。這何嚐不是因為他身為墨家巨子,需要顧及和考慮的東西比自己多得多嗎?
再說自己,以前全憑一腔血氣之勇,一心隻想著快意恩仇,可自從成為墨家準巨子後,思慮不也慢慢變得複雜起來了?即使不說凡事顧全大局,但至少也懂得三思後行了,這又何嚐不是因為自己所處的位子變高、身上的職責變重了呢?
進而言之,身為一個小小墨家的掌舵者,自己便時常覺得百般艱難了,那麽身為皇帝的劉徹,要統治的是整個大漢天下,是這個廣土眾民、內憂外患的帝國,其艱難程度又豈是自己所能想象的?
可是,想到這兒,酈諾便又忍不住質問自己:難道我以前的想法和做法都錯了嗎?難道就因為對劉徹有了不同以往的認識和理解,我就要原諒他,從此放棄複仇嗎?倘若我這麽做,就算父親的在天之靈會同意,可含恨九泉的郭旗主、倪右使、田旗主,以及那麽多被朝廷冤殺的墨家弟兄,他們能答應嗎?
酈諾就這麽翻來覆去地想著,不知不覺已隨著夷安公主馳入了一片樹林中。
“哎,發什麽呆呢?叫你幾遍都不應。”夷安公主早已持弓在手,眼睛滴溜溜地四處搜尋著獵物。
“殿下,咱們轉一轉就回宮吧,冬天還沒過去呢,您上哪兒找獵物去?”
“本公主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豈能空手而回?”夷安公主大為不悅。
“那您說怎麽辦?”酈諾苦笑,“走獸們都在窩裏睡覺呢,難不成要一個窩一個窩找過去,然後跟它們說:喂喂,大夥兒都醒醒,公主殿下駕到,趕緊起來挨她一箭吧?”
夷安公主聞言,雖然心裏不爽,但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就這麽一陣大笑,驀然驚動了棲息在周圍大樹上的各種鳥兒。眼看數十上百隻鷂子、青鷹、山雀衝天而起,烏壓壓地四散飛奔,夷安公主大喜過望,高聲叫道:“走獸沒醒,飛禽倒是醒了,快追!”說著拍馬便追了過去。酈諾搖頭笑笑,緊隨其後。
此刻,在她們身後不遠處,那兩個胡人像鬼魅一樣在樹叢中一閃而逝……
宣平門位於長安的東北角,附近多為普通民宅,大戶人家甚少。
青芒和孫泉按照六喜所說的地址來到了一條陋巷。
一進巷口,孫泉便在右邊牆根的一塊兒磚頭上,找到了六喜刻下的一個箭頭記號。接著,每隔一丈左右便有一個小箭頭。兩人在幽深曲折的巷子裏約莫走了一盞茶工夫,一路循著記號,終於來到了一座破舊低矮的宅院前。
院門邊大約一尺來高的一塊兒牆磚上,刻了一個三角形。
青芒和孫泉無聲地對視了一眼。
就是這了!
突然,院子裏傳出一陣凶狠的狗叫聲,還有鐵鏈被來回扯動的叮當亂響聲。孫泉惱怒,拔刀出鞘,抬腳就要去踹院門。青芒忽然止住了他,淡淡道:“別踹了,人不在裏麵。”
孫泉一愣:“師父都沒進去,怎麽知道裏頭有沒有人?”
“不必進去。”青芒眯起眼睛,迅速環顧四周,“這破宅院隻是個障眼法。他肯定躲在附近,絕對不是這兒。”
孫泉大惑不解,茫然四顧:“那……那他能躲在哪兒?”
“躲在一個聽得見狗吠,還看得見咱們,但離這兒又足夠遠的地方。”青芒一邊說,犀利的目光一邊四處掃視著。
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了某個地方。
那是十幾丈外的一幢三層小樓,鶴立雞群地兀立在這片平民區中。
青芒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
夷安公主一路追著那些鳥兒,把箭囊裏的數十支箭都射光了,好不容易才射下一隻鷂子。沒想到,鷂子掉下來的時候卻卡在了一根樹枝的末梢上。樹枝離地約有四丈來高,夷安公主隻能站在樹底下幹瞪眼。
“咋辦呢芷若?這可是本公主今天唯一的戰利品。”夷安公主發愁道。
“還能咋辦?”一旁的酈諾歎了口氣,“自然是屬下替您辦嘍。”
“哈哈!”夷安公主大喜,“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快點兒快點兒!”
酈諾苦笑了一下,從馬上立起,足尖在馬鞍上用力一點,人便躥上了一根一丈多高的樹枝,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
此刻,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一支利箭已經搭上弓弦,悄悄瞄準了酈諾。
持弓者,正是那個一路跟蹤她們的麵具人。
與此同時,麵具人的同伴也已張弓搭箭,瞄準了夷安公主的後背。
夷安公主和酈諾一心隻顧著掛在樹上的那個“戰利品”,壓根兒沒意識到來自身後的巨大危險。
麵具人的眸光中迸射出仇恨的火焰,酈諾的身影就倒映在這可怕的火焰之中,仿佛在被烈焰焚燒。
但不知為何,麵具人持弓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這樣的顫抖既像是激烈的情緒所致,又像是隱隱有一絲猶疑。
酈諾終於攀到了那根掛著鷂子的樹枝下方,正盡力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去抓鷂子。
此時,麵具人持弓的手已經慢慢停止了顫抖,利箭的箭鏃非常穩定地指向酈諾,而扣著弓弦的扳指也準備鬆開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一個並不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麵具人的視線中。
霍去病!
他策馬來到夷安公主身邊,看了公主一眼,然後抬頭看著酈諾,唇角浮起一抹揶揄的淺笑。他身後不遠處,跟著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禁軍騎兵。
麵具人眼中的火焰迅速熄滅,手中的弓箭也隨之垂落下來。一旁的同伴見狀,也無奈地放下了弓箭。
“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夷安公主被霍去病無聲的譏笑惹惱了。
“殿下出宮不是來打獵的嗎?”霍去病仍舊麵含揶揄,“怎麽變成上樹掏鳥窩了?”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掏鳥窩了?那上麵明明是被我射下來的鳥兒好不好?”
“是嗎?”霍去病故意睜大眼睛,“對哦,是隻鷂子。可這畜生也太不識趣了,明明被公主殿下射了個對穿,還賴在樹上不肯下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殿下射藝不精,把箭全射光了,結果一隻獵物都沒射中呢。”
“你少在這兒陰陽怪氣。”夷安公主越發羞惱,“本公主打多少獵物關你什麽事?你偷偷摸摸跟到這兒來幹嗎?我看不識趣的不是樹上那隻鷂子,而是你霍去病吧?”
“殿下若不找我借甲胄,或許我就不管這閑事了。”霍去病淡淡道,“可現在借殿下甲胄的人是我,萬一殿下有什麽閃失,皇上怪罪於我,讓我如何交代?”
“這你就多慮了。”夷安公主不耐煩道,“光天化日之下,京畿首善之區,本公主能有什麽閃失?”
“這可不好說。”霍去病環視周遭一眼,煞有介事道,“此處林木茂密,人煙稀少,最適合幹暗殺綁架的勾當了。依我看,這邊上指不定就躲著一兩個殺手呢。”
“殺手?!”夷安公主一驚,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不遠處的麵具人趕緊把身子一縮,躲回了樹幹後,然後跟同伴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充滿了失望與懊惱之色。
麵具人沉吟了一下,給了同伴一個眼色。
兩人立刻伏低身子,迅速躥進了一旁的灌木叢中,旋即消失不見。
這時,酈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抓到了那隻掛在樹上的鷂子。夷安公主大喜,不禁連連鼓掌。酈諾朝她笑了笑,把鷂子扔了下來。
夷安公主趕緊伸手去接。
酈諾踩在三丈多高的一根樹枝上,正準備轉身往回走,不料卻一腳踩到了滑溜溜的青苔,頓時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整個人從樹上直直墜下。
夷安公主剛接住鷂子,見狀慌忙撒手,同時發出一聲尖叫,拉起韁繩急急避開……
巷道中,一個頭戴帷帽、麵遮輕紗的女子慌慌張張地走了過來。
她手捂心口,腳步踉蹌,看上去似乎身上有傷。
她的身後就是那幢精致的三層小樓,前麵不遠則是巷子口,與一條攤販雲集的小街相通。街上人來人往,頗為擁擠。
眼看巷口馬上就到了,女子不由加快了腳步。
一旦出了巷子,匯入前麵的人流,她就會像一滴水融入江河,瞬間難覓蹤影。可是,就在她即將走出巷口的一刹那,一個男子突然閃出,擋住了她的去路。
“往哪兒跑?”孫泉一臉冷笑,“你那雕蟲小技的障眼法,騙騙黃口小兒還行,豈能騙過我師父?”
女子渾身一震,趕緊往回跑。可還沒跑出幾步,她下意識一抬頭,身子便頓住了。
青芒正背著雙手站在不遠處那幢小樓的走廊上,似乎在悠然自得地遠眺風景,少頃才轉過頭來,露齒一笑:“你找的這地方還真不錯!鬧中取靜,視野開闊,沒多遠便是宣平門,要開溜也容易。隻是,房租一定不便宜吧?”
女子頹喪地垂下了頭。
有風吹來,撩起了她的一角麵紗。
這個“女子”的下巴上居然有一圈青黑之色,顯然是沒剃幹淨的胡須!
眼看酈諾失足墜下,霍去病臉色大變,立刻縱身躍起,一個兔起鶻落就到了樹下,旋即張開雙臂準備接住她。
不料,酈諾並不像樹下的二人這麽驚慌。她在下落過程中接連抓了幾下樹枝,極大地減緩了下墜之勢,然後雙手又緊緊抓住了離地不過一丈來高的一根樹枝,最後**了一**才穩穩落地,有驚無險地站在了霍去病麵前。
二人四目相對。酈諾連忙禮貌一笑:“多謝霍驃姚出手相助。”
霍去病撲了個空,大為尷尬,隻好幹咳兩聲,做了幾下伸展動作。
然而,霍去病在情急之下對酈諾流露出的這份緊張和關切,卻已被夷安公主盡收眼底,也讓她驀然覺得有些異乎尋常。
夷安公主跳下馬來,對酈諾道:“你沒事吧?”
酈諾拍打著沾在頭上身上的樹葉,搖頭笑笑:“沒事。”
夷安公主轉過頭來,斜睨著霍去病:“喂,本公主的少使掉下來,你好像比本公主還緊張啊!”
“任何一個人掉下來,我都會緊張。”霍去病又咳了一聲,“這是人的自然反應,請殿下不要多想。”
“是我多想嗎?”夷安公主用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間瞟來瞟去,“瞧你剛才那奮不顧身的架勢,就算樹底下是刀山火海你也會衝過來吧?”
“殿下說對了。”霍去病恢複了平靜的表情,“隻要有人在我麵前發生危險,我都會義無反顧,不管這個人是誰。”
“那如果這個人是我呢?”
霍去病一怔,忙道:“任何人我都會救,更何況公主?”
“你遲疑了。”夷安公主盯著他的眼睛,冷然一笑,“方才若是本公主從樹上掉下來,你這麽一遲疑,我肯定就沒命了,不是嗎?”
“殿下做這樣的假設毫無意義。”霍去病迎著她的目光,“我方才遲疑是因為我沒想到殿下會這麽問,非為其他。”
眼看他們又要掐起來了,酈諾連忙往二人中間一站,笑著對夷安公主道:“殿下,您如果還沒盡興,咱們就到山那邊再轉轉,反正現在有霍驃姚保護,也不怕……”
“本公主沒興致了。”夷安公主冷冷打斷她,“要轉你們去轉,反正他更在乎的人是你!”說完扭頭就走,氣衝衝地跳上馬背,馬鞭狠狠一抽,坐騎立刻像離弦之箭飛馳而去。
那些禁軍騎兵趕緊策馬跟上。
酈諾和霍去病對視了一眼,目光隨即各自彈開。
然後,兩人沉默著各自轉身,背對背走向各自的坐騎。一抹相同的苦笑,不約而同地掠過他們的嘴角。
一駕馬車停在巷口。
那個男扮女裝的男子被捆綁著扔在車廂裏,嘴裏塞著布,嗚嗚連聲。青芒和孫泉站在車旁。
“師父,我很好奇,您是怎麽知道這家夥使了障眼法的?”孫泉問。
青芒淡淡一笑:“這家夥身上帶著傷,行動不便,你看出來了吧?”
“這我知道啊。”
“那假如你是他,獨自一人躲在那破屋裏養傷,唯一的護衛便是那條大黃狗,你會給狗拴上鏈子嗎?”
“我不會。”孫泉大搖其頭,“養狗就是要看家護院的,幹嗎拴著它?萬一有人來抓我,那狗還能撲上去擋一擋,拴著不就等於沒用了嗎?”
“所以,他居然把狗拴了起來,這就說明他沒打算讓狗看家護院,而隻是作為警報之用。對吧?”
“對。”
“可那破宅院那麽小,一旦有人來抓,就算狗及時發出警報,他一個身上帶傷、行動不便的人怎麽逃?不必多人圍捕,隻需一兩個像你這種身手的人,就足以把他手到擒來,那他養那條狗還有什麽意義?這明顯不合常理。由此我便懷疑,這家夥很可能沒住在那破宅院裏,而是躲在一個既聽得見狗吠、看得見咱們,離那兒又足夠遠的地方—就是那座三層小樓。這樣一來,隻要有可疑之人靠近宅院,那狗便會發出警報,然後這家夥就在小樓上從容觀察,根據情勢決定要不要逃。如此才能進退自如,這才是他把狗拴起來的用意所在。”
孫泉恍然大悟:“那就是說,這家夥每次出門回來,都是故意先進那破宅院,讓人以為他住在那兒,其實他隨後便從後門偷偷溜出來,躲到那三層小樓去了?”
“沒錯,這是防止被人跟蹤、掩蓋行藏的最好辦法。”
青芒匆匆回到西市工場,剛一進門,便有人通知他立刻去嚴助值房。青芒心中冷笑。他知道,自己一大早兒便溜了出去,嚴助肯定又要找他麻煩。
一進值房,青芒有些意外,因為霍去病也坐在裏麵。瞧他和嚴助的臉色,好像是專門等著要一塊兒收拾他的。
“霍驃姚?”青芒滿麵笑容,“您怎麽來了?真是稀客啊!”
霍去病陰著臉,不回話。
“秦尉丞,”嚴助冷冷地接過話茬,“霍驃姚是代表北軍,也是代表皇上來的,想知道咱們仿造墨弩的進度。可惜,咱們至今成功仿造的部件還不足三成。依這進度,恐怕三個月都未必完成,更別說一個月了。所以,霍驃姚很替你我擔心哪!”
“霍驃姚不必擔心。”青芒嗬嗬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若實在完不成,到時候我提頭去見皇上便是。”
嚴助臉色一沉:“秦尉丞,這可不是兒戲!你我掉腦袋事小,耽誤朝廷的北征事大!瞧你成天漫不經心的樣子,還三天兩頭往外跑,是不是把皇上的囑托都拋之腦後了?”
“嚴大夫,你這怎麽說話呢?”青芒也變了臉色,“工程進度緩慢,咱們大夥兒都有責任,而且最主要的責任人是你!你憑什麽把屎盆子往我一個人頭上扣?我是經常出門沒錯,可我哪一趟出門不是去辦公事?你說話得憑良心啊!”
嚴助語塞,想了想,秦穆的確每次出門都有理由,盡管理由五花八門,可你還真不能說哪一次與公事無關。怔了半晌,才道:“之前的,咱們就不提了,我就問你,你今日出去了大半天,又是幹什麽去了?”
青芒不答反問:“咱們這幾日是不是卡在鉤心的那個小機鍵上了?每回進行受力測試,機鍵的那個尖角都會崩斷或開裂?”
嚴助一怔:“那又如何?”
“如何?”青芒冷哼一聲,“敢問嚴大夫,你這幾日跟工匠們天天悶在這裏,找到應對之法了嗎?”
嚴助答不上來,隻好道:“你到底想說什麽?莫非你解決了?”
青芒笑而不答,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瓶子,朝嚴助和霍去病晃了晃,“啪”的一聲放在嚴助麵前的書案上。
“這是何物?”嚴助不解。
“這裏麵裝著龍之血、鳳之髓,還有麒麟膏脂。”青芒笑嘻嘻道。
嚴助和霍去病同時愣住了,麵麵相覷。
“秦穆,你還有沒有正經的?”嚴助勃然作色,“你要是這麽喜歡玩,敢不敢現在就跟我入宮,到皇上麵前也玩一把?”
“嚴大夫少安毋躁。”青芒卻心平氣和,笑意依然,“我方才那麽說,隻是想讓文辭更雅馴一些,別無他意。實話說吧,這瓶子裏裝的是馬尿、雞血和牛油。馬尿和雞血好弄,就是這牛骨頭熬油比較麻煩,費了些工夫。”
霍去病聞言,不由嫌惡地皺了皺眉。
“你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麽?”嚴助十分納悶。
“這你就不懂了吧?”青芒笑著衝他眨眨眼,“這三樣東西混合起來,是一種非常厲害的淬火劑。以此淬煉鐵件,可收外硬內韌之效,使其不易斷裂,不信你馬上叫人拿去試試。”
看著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嚴助頓時半信半疑:“你如何得知,這些東西可以做淬火劑?”
“嚴大夫忘了?前幾日我不是剛買回兩卷《天工要術》嗎?那書裏頭寫的呀,這可是絕世秘方啊!”
嚴助恍然,趕緊對霍去病說了句什麽,然後拿起案上的瓶子,也不再跟青芒多說半句,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對了嚴大夫,”青芒衝著他的背影高聲道,“這法子若是好使,那兩卷書的錢你可得還我,不能讓我又出錢又出力啊。”
“你玩夠了沒有?阿檀那!”一直沉默的霍去病終於開口道。
青芒收起臉上的笑意,回頭看著他:“霍去病,你老提這茬就沒意思了,咱倆真的就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想跟我做朋友,你就別玩花樣。”
“我玩什麽花樣了?”
“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不清楚。”
霍去病冷笑:“一個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該怎麽做,你自個兒去掂量,我也不跟你多費口舌。”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想問你。”
“什麽事?”
霍去病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石渠閣失竊案,是不是你幹的?”
青芒心中一震,臉上卻淡淡一笑:“霍去病,這種玩笑可不能隨便開。”
“你覺得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
“看來霍驃姚最近的消息不太靈通啊,此案朝廷早就有了結論,是田貴監守自盜,幕後主使是諸侯,你憑什麽賴我頭上?”
“那是李蔡說的,你以為我會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與我何幹?”
“阿檀那,我有一種直覺,天機圖一定不在石渠閣了,它現在要麽在你手上,要麽……就在仇芷若手上。我猜得對吧?”
青芒心中又是一震,表麵卻仍不動聲色:“霍去病,你要是有證據,隨時可以去向皇上告發;要是沒有,就請免開尊口。”
霍去病又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來日方長。我相信,你和仇芷若的狐狸尾巴,遲早會露出來,我有的是耐心。”
說完,霍去病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芒無聲苦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剛想離開,嚴助忽然帶著一名上了年紀的工匠興衝衝地跑了進來。
“秦尉丞,這回你可立功了。”嚴助大喜道,“那淬火劑一加進去,情況果然改觀,鐵件的韌性立馬增強了,但是還不夠,估計是配比有問題。你現在趕緊翻翻書,把那三樣東西的準確配比告訴老陳,讓他去大量配製。”
“配比?什麽配比?”青芒裝傻道,“我就是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兒全摻在一塊兒了,沒按什麽配比來啊。”
嚴助一愣:“那《天工要術》怎麽說?難不成那裏頭也沒講配比?”
青芒哭喪著臉:“嚴大夫有所不知,我那個下卷,是個斷簡,隻寫到這三樣東西,至於配比什麽的,興許是脫落了,壓根兒沒瞧見呀!”
嚴助如遭當頭一棒,頓時和工匠老陳麵麵相覷。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章台街上紅袖招搖,脂粉飄香。
一駕馬車從北邊緩緩駛來,後麵跟著幾名騎馬的隨從。很快,車馬停在了瓊琚閣的門口,從馬車上下來兩名男子,為首之人是張次公,後麵是個商賈裝扮的中年人。
見來了客人,一大群濃妝豔抹的鶯鶯燕燕立刻圍了上去。幾名隨從趕緊上前,不客氣地趕開了她們,然後擁著張次公和那個商人快步走進了瓊琚閣。
大街斜對麵,六喜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閃身躲進了暗處,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瓊琚閣的大門……
瓊琚閣二樓最大的一個雅間中,張次公和那個商人分案而坐,案上擺滿了美酒佳肴,下麵有四名體態婀娜的舞姬正翩翩起舞,旁邊坐著一群賣力伴奏的樂師。
張次公笑容滿麵,頻頻舉杯向商人敬酒,顯得十分殷勤。可那商人卻頗為矜持,隻是不鹹不淡地敷衍著,酒沒怎麽喝,連菜都沒動幾筷子。張次公看在眼裏,淡淡一笑,趁著一曲終了,便將那些舞姬樂師都打發了。
房間頓時沉寂了下來。
“莊兄,方才那幾個,可是眼下瓊琚閣最當紅的舞姬,不過好像還是入不了兄台的法眼啊。”張次公笑道,“要不……咱換個地兒?”
“張將軍,恕我直言,你今日在我鋪子裏待了半天,現在又把我拉到這來,想必一定是有事要談。咱們就別拐彎抹角了,有什麽話,直說吧。”
此人正是東市莊記雜貨鋪的掌櫃莊文。
“哈哈,莊兄就是爽快!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什麽人?”
“朝廷衛尉丞,秦穆。”
“我不認識這個人。”莊文不假思索道。
“莊兄不必急著回答。”張次公嗬嗬一笑,“我說秦穆你可能沒印象,但我要說他的小名,你肯定就想起來了。”
“我連此人的大名都不認得,何況小名?”
“莊兄別忙著下結論,聽一聽也無妨嘛。此人小名青芒,青色之青,麥芒之芒。”張次公注視著莊文的表情,“莊兄是淮南王手底下的老人了,不會連王爺的養子都不認識吧?”
莊文臉色微微一變,卻仍強自鎮定道:“什麽養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據我所知,這個小名青芒的家夥自幼被王爺收養,跟咱們的翁主算得上是青梅竹馬。而且我還知道,如今他們二人相認了,翁主私底下沒少跟他見麵。”張次公料定莊文知道一切,便不理會他的否認,自顧自道,“莊兄,不知你有沒有意識到,翁主這麽做,是把她自己置於險境,也是把淮南王和咱們所有人置於險境啊!”
莊文的眼皮跳了一跳,並不作聲。
張次公暗自冷笑,接著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裏肯定在想,翁主精明強幹,足智多謀,且城府甚深,做事一向穩當,絕不至於著了別人的道兒。可是莊兄,你得往深了想想,翁主再怎麽厲害,畢竟是一介女流,難免有感情用事之時。如今她肩負淮南王的重托,身上擔著匡扶天下的大業,也擔著咱們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若一著不慎,那就是滿盤皆輸啊!更何況,咱們之前的行動剛剛失利,朝廷正在全力追查,這種時候更應慎之又慎,豈容咱們行差踏錯?”
莊文眉頭深鎖,卻依舊沉默。
張次公一聲長歎:“莊兄,你可知道,那天在內史府冒死替劉徹擋箭、令咱們的行動功虧一簣之人是誰?”
莊文驀然抬起目光:“莫非……就是你說的這個秦穆?”
張次公冷哼一聲:“除了他還能有誰!”
莊文一聽,臉色越發難看。
“莊兄,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何急於要打聽這個人了吧?”張次公察言觀色,繼續加碼,“這小子對朝廷可是忠心耿耿,而且現在又是劉徹跟前的紅人,你說,他跟翁主交往會安什麽好心嗎?萬一翁主受了他的蠱惑,一不留神泄露了咱們的計劃,後果豈堪設想?”
“張將軍,你說的這些,固然不無道理。”莊文終於開口道,“但你憑什麽認為,翁主接近這個秦穆,就一定是感情用事呢?難道翁主不可以是為了策反他,才故意跟他交往嗎?”
“對,以翁主的心計,我也不敢說沒有這個可能。但我擔心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假如青芒這小子將計就計,假意接受翁主的策反,然後打入咱們內部,摸清咱們的全盤計劃,最後再把咱們一鍋端了呢?”
莊文一驚,臉頰不由抽搐了一下。
“莊兄啊,淮南王之所以把你派到長安來輔弼翁主,不正是因為翁主還年輕,王爺終究放心不下嗎?倘若你明明知道翁主處境危險,卻又不聞不問,也不采取任何防患措施,那暫且不說出什麽大事,即使隻是出一點兒小小的紕漏,王爺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嗎?你可別忘了,你自己雖在長安,但你的一家老小可全在淮南哪!”
張次公的最後這句話,徹底擊潰了莊文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他抹了抹額角的冷汗,歎了口氣:“將軍所慮甚是,我回頭便勸勸翁主,休與那小子再有來往。”
“莊兄啊莊兄,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張次公搖頭苦笑,“你覺得翁主會聽你的勸嗎?就算翁主肯聽,可要是青芒那小子包藏禍心,仍舊纏著翁主不放呢?”
“那……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莊文咽了口唾沫,“我明天就派人把這小子宰了!”
“宰了?你以為這個青芒是那麽好宰的嗎?”張次公大聲冷笑,“別人我不知道,這小子的身手我最清楚了。放眼整個長安,除了霍去病,絕對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就算你把手底下最精幹的人全派出去,恐怕也奈何不了他。萬一再被他抓住一兩個活口,豈不是弄巧成拙,引火燒身?”
莊文啞然良久,半晌才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張次公矜持一笑:“要弄死他,其實很簡單,根本沒必要髒了咱們自己的手。”
“你的意思是……借刀?”
張次公點點頭。
“借誰的刀?”
張次公看著他,獰笑了一下,輕輕吐出了兩個字:“劉徹。”
莊文當即恍然:“你是打算把他的身世抖摟給朝廷?”
繞了這麽一大圈,費了這麽多口舌,張次公終於誘使莊文道出了“身世”二字,心中不禁大喜,麵上卻不動聲色道:“這就要看莊兄願不願意如實相告了,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說,那我也沒有辦法。”
莊文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說,而是一旦把青芒的身世抖摟出去,朝廷就有借口對付王爺了。”
“此話怎講?”
“青芒的生父……不是一般人。”
不出所料,青芒身上果然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張次公強抑著內心的狂喜,沉聲問道:“那你說,他的生父是誰?”
莊文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張將軍,不是我有意要隱瞞,而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再仔細斟酌斟酌。”
張次公一聽,心中頓如貓抓一般奇癢難耐,恨不得馬上撬開莊文的嘴。“莊兄,你無非是擔心朝廷借此對付王爺,可你怎麽就不想想,劉徹若真要對王爺動手,他會找不到借口嗎?如今四方諸侯,尤其是淮南王跟朝廷的矛盾,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劉徹之所以到現在還按兵不動,是因為他沒有借口嗎?錯!是因為他還沒摸清朝中到底藏著多少諸侯的內線,所以才想放長線釣大魚。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明白?”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
“可是什麽?”張次公冷冷打斷他,“恕我直言,你現在最應該擔心的,不是朝廷有沒有借口對付王爺,而是你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眼下的事情明擺著,青芒這小子一日不除,翁主便一日有受他蠱惑的危險。你如此瞻前顧後優柔寡斷,恐怕還沒等到朝廷對王爺動手,王爺就先拿你開刀了。到時候,你莊氏滿門恐將無遺類矣!”
莊文額頭上冷汗涔涔,一臉焦灼驚懼之色,嘴唇嚅動了一下,卻還是沒有開口。
張次公又斜睨了他一眼,霍然起身,喟然長歎道:“也罷,既然你如此為難,那我就不勉強你了。我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便大步朝門口走去。
就在張次公的手搭上門閂的一刹那,莊文終於低聲說出了幾個字。
“你說什麽?”張次公沒聽清,趕緊轉過身來。
“蒙安國……”莊文喃喃道,“青芒的生父,是原東郡太守……蒙安國。”
張次公渾身一震。
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隻是萬萬沒料到青芒竟然是此人的兒子!
一陣興奮的戰栗從他的心頭翻騰而起,瞬間傳遍了全身。
青芒,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