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王公大人欲王天下,正諸侯,夫無德義,將何以哉?
——《墨子·尚賢》
公孫弘被老家丞叫醒的時候,窗外剛好敲響了三更梆子。
三更半夜,睡夢正酣,卻突然被吵醒,令公孫弘極為不快。他半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從**坐起,口齒不清道:“是不是皇上召見?”
除了聖諭,這種時候還有什麽事敢來驚擾他?公孫弘料定必是朝中出了什麽緊急之事。
老家丞苦著臉,趕緊拿過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囁嚅道:“回主公,不是皇上召見,是……是張廷尉求見。”
“什麽?”公孫弘眼睛一瞪,猛地把衣服抖落了,“你是新來的嗎?三更半夜把本相從被窩裏拽起來,就因為張湯那小子求見?”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老家丞一臉無奈,連忙把衣服又給他披上,“小的本來也想把他轟走,叫他明日再來,可張廷尉卻死活不肯走,非要見您不可,說是有要事稟報,還說您待會兒聽了,保準不會怪他。”
公孫弘蹙了蹙眉頭,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麽。
張湯在書房中來回踱步,聽見後門處傳來一聲咳嗽,連忙堆起笑容迎了過去。
公孫弘從屏風後慢騰騰地轉出來,在榻上坐下,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敢大半夜來驚擾本相的,這天底下除了皇上,怕是隻有你張湯張廷尉了吧?”
“丞相恕罪。”張湯趕忙賠笑道,“若是尋常小事,卑職豈敢來擾您清夢?皆因此事太讓卑職震驚,更令卑職興奮異常,實在難以入眠,這才夤夜前來攪擾丞相。”
既震驚又興奮?還興奮到難以入眠?
此言成功地誘發了公孫弘的好奇心。他眯起眼盯著張湯:“閑言少敘。快說,到底何事?”
“回丞相,您還記得兩年前,被朝廷滿門抄斬的前東郡太守蒙安國嗎?”
公孫弘一怔,沒料到他會突然提及此人,便哼了一聲,道:“此人出賣朝廷,勾結匈奴,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你提他作甚?”
“沒錯,這個蒙安國的確罪大惡極,否則皇上也不會將他滿門抄斬。但丞相可知,當初朝廷此舉,其實隻是斬草,並未除根?”
“你到底想說什麽?”公孫弘已經隱隱察覺,張湯接下來要說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丞相,卑職想說的是,蒙安國的餘孽尚在人世,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咱們的眼皮底下,至今還活蹦亂跳呢!”
“不可能!”公孫弘不假思索道,“當初蒙安國一家老少數十口已經全部斬決,是本相親自到場監刑的,一個都沒漏網,怎麽可能還有什麽餘孽?”
“丞相有所不知。”張湯一臉神秘道,“卑職說的這個餘孽,是蒙安國的私生子,一出生便被他送到了淮南王劉安那兒,是劉安撫養長大的,所以朝廷才會對此一無所知。”
“有這種事?”公孫弘大為狐疑。
“千真萬確。”
“那你說的這個餘孽,到底是誰?”
張湯自鳴得意地一笑:“說了您可能都不信,此人正是咱們的老相識,您之前的門尉、眼下的衛尉丞—秦穆。”
“什麽?”公孫弘萬般驚愕地盯著張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瞞丞相,卑職方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根本不敢相信,是故卑職才會興奮得難以入眠,並且連夜趕來向您稟報。”
“廢話少說!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公孫弘迫不及待道。
張湯又是一笑,忽然麵朝門口,輕輕拍了兩下掌:“進來吧。”
張次公低著頭匆匆入內,跪地行禮:“小民張次公拜見丞相。”
“是你?”公孫弘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冷然一笑,“張次公,你不會是為了報複秦穆,才編出這番鬼話的吧?”
“丞相明鑒,小民的消息絕對可靠,若有半字虛言,任憑丞相處置。”
“那你說,你這消息是哪兒來的?”
“呃……對不起丞相,告訴小民這個消息的人,事先便跟小民談了條件,說……說不許透露消息來源。”
“張次公,你是不是瘋了?”公孫弘勃然作色,“三更半夜來攪擾本相,說了這麽一樁不著調的事,到頭來卻跟本相說你不能透露消息來源,那本相憑什麽相信你?”
“丞相恕罪,雖然小民不敢說消息來自何處,但此事絕對是千真萬確的!小民可以拿腦袋擔保,秦穆……不,青芒那小子,的的確確是蒙安國的私生子。他的本名叫蒙奕,自幼被淮南王劉安收養,一直到十五歲那年才離開了淮南。”
蒙奕?
秦穆,青芒,蒙奕……
公孫弘默念著這幾個名字,心中冷笑不已,同時也頗有些感慨。
一直以來,他都在懷疑秦穆的真實身份,並且千方百計想讓這小子現出原形,卻每次都被他用異常狡猾的手段逃脫了。公孫弘沒料到,最後竟然是張次公揭破了這小子的假麵,更沒想到,原來這個“秦穆”竟然是自己過去的頭號政敵蒙安國的私生子。
這可真叫一個冤家路窄啊!
盡管眼下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此事,但公孫弘相信,張次公所言,定然就是自己三番五次想要弄清卻始終求而不得的真相!
思慮及此,公孫弘的臉色便緩了下來,道:“起來說話吧。”
“謝丞相。”張次公起身,暗自一笑。
“你方才說,青芒十五歲之後便離開了淮南,那你知道他去了哪兒嗎?”
“回丞相,此事十分隱秘,似乎無人知情,但小民猜測,這小子一定就是在那年去了匈奴,而他的生母也定然是匈奴人。青芒之前跟皇上說,其父是駐守五原郡的士兵,其母是匈奴什麽呼衍兒部的牧羊女,現在看來,顯然是欺君罔上的一派胡言!除了‘漢匈混血’之事不假,其餘都是彌天大謊!這小子的生父既然是蒙安國,那他的生母怎麽可能是卑賤的牧羊女?依小民看,其母一定是匈奴貴族。換言之,青芒這一家子,都是我大漢朝不共戴天的敵人!朝廷當初以‘勾結匈奴’的罪名誅殺了蒙安國,在小民看來,這罪名還是輕的,事實上蒙安國根本就是匈奴安插在我朝的頭號間諜。如今此賊雖誅,但其孽子非但好端端地活著,甚至還混入朝廷,用瞞天過海的手段騙取了皇上寵信,這不是欺我大漢無人嗎?丞相,此賊不除,朝廷危矣,皇上危矣,我大漢天下更是危在旦夕啊!”
張次公一臉赤誠焦急之狀,越說越激動,到最後甚至聲音哽咽,仿佛隨時會掉下淚來。
“張次公,你這番話就有些危言聳聽了。”公孫弘淡淡一笑,“事實都還沒搞清楚,怎麽就扯到天下安危上去了?再說了,秦穆跟你有那麽多私人恩怨,你又不肯說這消息是哪兒來的,本相怎麽知道你不是在陷害他?”
張次公苦笑:“丞相,小民純粹是出於公心,怕青芒這廝對您和朝廷不利,才來向您稟報此事,您若實在信不過小民,小民也無話可說。”說完,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張湯。
張湯會意,忙道:“丞相,依卑職看來,當務之急並不是追查消息來源,而是要趕緊對青芒這小子采取措施。畢竟此事非同小可,咱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秦穆進入朝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本相也沒見他幹什麽危害朝廷的事啊,相反,他不是還奮不顧身地替皇上擋了一箭嗎?若果真如你們二人所說,他是什麽奸臣餘孽、匈奴間諜的話,那他當時大可袖手旁觀,又何必舍身救駕呢?”
“丞相,這正是這小子的狡猾之處。依卑職所見,他這分明是在演苦肉計,目的是進一步騙取皇上的信任,以便日後謀劃更大的行動。正如他當初獻上天機圖一樣,目的也是為了博取皇上青睞,從而打入朝廷。可當他站穩腳跟之後,結果怎麽樣呢?”張湯重重地哼了一聲,“石渠閣不是出事了嗎?卑職到現在依然認定,那天入閣行竊之人就是他,而真正的天機圖也早就回到他手裏了,現在藏在石渠閣裏的那支圓筒,隻不過是個空殼而已。”
公孫弘聞言,不由蹙眉沉吟了起來。
“丞相,”張次公立刻接言道,“張廷尉所言,小民句句讚同。此外,小民還聯想到了去年發生在北邙山的韋吉遇刺案。在小民看來,青芒費盡心機從匈奴潛回長安,其目的有二:一是刺殺當年告發蒙安國的朝中大臣,為其父報仇;二是奉伊稚斜之命潛入我朝,企圖裏應外合,亡我大漢。就此而言,當初行刺韋吉的凶手,正是青芒無疑!而他接下來的目標……”張次公故意頓了一頓,“丞相,青芒接下來的目標,小民不說,想必您也猜得出來。”
公孫弘心頭一震,眯眼看著張次公:“你是不是想說,他接下來的目標,正是本相?”
張次公俯首,卻不答言。
“丞相,張次公這麽說,卑職認為並不太準確。”張湯忽然道。
張次公大為詫異,不由抬起目光,不解地看向張湯。
“哦?”公孫弘眉毛一挑,“怎麽說?”
張湯冷然一笑:“回丞相,在卑職看來,大行令韋吉肯定是青芒所殺,這一點毫無疑問。不過,說您是青芒‘接下來的目標’,其實並不準確。事實上,卑職敢斷定,早在青芒去年潛回長安之時,就已經把您和韋吉同時列為行動目標了。也就是說,當初刺殺韋吉得手之後,他緊接著就要對您動手了,若非丞相您吉人自有天相,他恐怕早已得逞。”
原來張湯想說的是這個。張次公這才釋然,暗自一笑。
公孫弘又是一震,脫口道:“照你的意思,去年墨家凶徒行刺本相那晚,青芒的本意也是要來刺殺本相的?”
“正是。隻是陰差陽錯,他的行動恰好跟墨家的行動撞在一起了。若卑職所料不錯的話,對於一心想要報仇的青芒而言,沒能親手殺您,必會令他抱憾終身,所以他才臨時改變了主意,假冒秦穆的身份把您救了下來。他這麽做,一來是獲取您的信任,以此作為他進入朝廷的跳板;二來是想日後親自動手,以解他心頭之恨。”
公孫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盡管二張所言都不過是推論和猜測,但公孫弘卻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很可能都是事實。
“若真如二位所言,那這個青芒自然不能再留,早殺早好。”公孫弘冷然道,“隻是,無論二位再怎麽言之鑿鑿,終究沒有可靠的證據。張廷尉,你方才說,必須對青芒采取措施,那依你之見,該采取什麽措施?”
“卑職愚見,丞相應該即刻入宮,向皇上稟報此事。”張湯不假思索道。
“嗬嗬,無憑無據,你讓我向皇上稟報?”公孫弘揶揄一笑,“難不成你要讓本相跟皇上說,此事千真萬確,隻是本相既不能透露消息來源,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你覺得,皇上會怎麽看本相?是認為我老糊塗了,還是認為我想構陷秦穆?”
張湯頓時語塞。
公孫弘搖頭笑笑,歎了口氣,把目光轉向張次公,卻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
“丞相,小民雖然不能透露消息來源,但還是有辦法證明此事。”張次公從容道。
張湯一聽,頓時有些意外。
“哦?你打算如何證明?”公孫弘目光一亮。
“回丞相,小民可以找一個證人來,屆時隨丞相一同入宮。”
“證人?”公孫弘立刻身子前傾,“什麽證人?”
張次公微微獰笑,一字一頓道:“青芒的奶娘。”
聞聽此言,公孫弘登時睜大了眼睛:“此人現在何處?”
張次公正欲回答,一旁的張湯忽然冷冷道:“行啊張次公,你玩心眼兒都玩到本官頭上來了,竟然把本官一直蒙在鼓裏,這話憋到現在才說?好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廷尉恕罪,小民並非有意隱瞞……”張次公慌忙拱手。
“行了行了。”公孫弘打斷他,對張湯道,“張廷尉,都這時候了,你就別計較這些了。還沒見到本相之前,你就讓人家把所有的底全兜給你,這也有點不近情理,是不是?張次公眼下無官無職,故而立功心切,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你身為堂堂九卿,難道連這點兒容人之量都沒有嗎?你放心,隻要最後能把青芒這小子辦了,本相一定給你們兩位各記一功!”
張湯這才轉怒為喜,俯首道:“是是,丞相教訓的是,卑職全聽丞相的。”
公孫弘把臉轉向張次公:“說吧,青芒的奶娘現在何處?”
“回丞相,此人現居其老家漢中郡西城縣,隻要給小民幾天時間,小民定將此人帶到丞相麵前。”張次公斬釘截鐵道。
“好,你打算何時出發?”
“事不宜遲,小民即刻啟程。”
“很好!”公孫弘露出一個賞識的笑容,“隻要能把事情辦下來,讓青芒這個亂臣賊子伏誅,本相定會替你請功。到時候,皇上自會論功行賞,不出什麽意外的話,你很快便會官複原職了。”
“多謝丞相!”張次公大喜過望。
“你去吧,本相等你的好消息。”公孫弘從榻上站起,打了個哈欠。
張湯本欲告辭,卻見張次公杵著不動,便道:“你還愣著幹什麽?沒看見丞相累了嗎?”
張次公麵露難色:“廷尉,丞相,小的現在隻是一介草民,無官無職,沒名沒分,要去漢中辦這件事,恐怕……恐怕有諸多不便。”
公孫弘會意,便笑了笑,道:“你的顧慮也有道理,這樣吧,先給你個北軍校尉的頭銜,你拿上本相的手令,直接去北軍找你的老部下陳諒,讓他幫你把手續辦了,然後帶上人,隨你一塊兒去漢中。”
“謝丞相!”張次公連忙跪地行禮,“卑職一定不辱使命,請丞相靜候佳音。”
未央宮,漪蘭殿。
夷安公主躺在內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頭上的錦帳,睡意全無。
今日城外樹林中,霍去病奮身撲救仇芷若的那一幕,一遍一遍地在她腦海中浮現著。無論睜眼閉眼,她都能清晰地看見,霍去病對仇芷若流露出的那份異乎尋常的關切之色。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驃姚校尉霍去病嗎?他算什麽東西?他關心仇芷若與你何幹?你一個堂堂大漢公主,犯得著為此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嗎?
為了把霍去病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夷安公主隻能這麽質問自己。
瞧你那點兒出息!天底下好男人那麽多,你何必一棵樹上吊死?滿朝公卿子弟,有才有貌的比比皆是,但凡是你夷安公主看上的,誰敢對你說半個“不”字?你犯得著紆尊降貴跟仇芷若搶男人?!
然而,不管她怎麽詰問自己、責罵自己、開導自己,結果都隻是一場徒勞。
最後,夷安公主終於忍無可忍,一腳把身上的錦衾踢落在地,翻身坐起,對著殿門放聲大喊:“來人,把仇芷若給我叫過來!”
這一夜,同樣無心睡眠的還有霍去病。
他站在北軍軍營的校場中央,仰頭凝望著滿天繁星,幾乎把自己站成了一尊石雕。
從小到大,他幾乎從不知失眠為何物,但最近這些日子,時辰一到倒頭便睡對他已經變成了一種奢侈。
因為他有了心事。
心事源自兩個人:一個是青芒,一個是仇芷若。
自從這兩個人無意中闖入了他的生命,他便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沒心沒肺地過日子了。
跟青芒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盡管彼此之間總是磕磕碰碰,一見麵也從不好好說話,可他心裏早就把這家夥當兄弟了。問題在於,這個兄弟是半個匈奴人,而且身上似乎還藏著許多別的秘密,跟他打交道越久,就好像越不了解他。這種感覺讓霍去病很有些惱火。
身為朝廷的冠軍侯、天子的愛將,霍去病總是會下意識地懷疑青芒,怕他會幹出一些對朝廷不利的事—比如石渠閣失竊案,他就疑心是青芒幹的。但是作為兄弟,他又發自內心地想要幫他,怕他行差踏錯遭遇危險—比如仿造墨弩一事,他表麵上總是站在朝廷的立場逼迫青芒,其實是想提醒他別搞小動作,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於是,霍去病就這樣夾在對朝廷的忠誠與對兄弟的情義之間,矛盾糾結,焦慮難安。
同樣,仇芷若的出現,也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麵,令霍去病的內心**起了一圈圈從未有過的漣漪。
過去的霍去病活得非常簡單,除了報效朝廷、上陣殺敵之外,世上幾乎沒有任何事情是他在乎和縈懷的。然而自從遇見了仇芷若,他便總是不由自主地留意著她的言行,關心著她的安危,並且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種時時刻刻想要在身邊保護她的強烈衝動。
石渠閣出事那晚,他之所以會帶隊直奔漪蘭殿,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源於這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
霍去病不知道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他隻是異常分明地意識到,自己迄今為止十八年的人生已經因為仇芷若而分成了兩截—一截是我行我素、沒心沒肺的懵懂少年,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另一截是敏感細膩、用情至深,並懂得去關心和保護女人的男人。
盡管他和仇芷若之間什麽都沒發生,但這種微妙而重大的轉變卻是實實在在的。
然而,令他滿懷傷感和萬般無奈的是,生命中第一次讓他怦然心動的這個女子,卻似乎對他無感,而是鍾情於另一個男人,並且這個男人還是自己心目中的兄弟!
他當然知道,青芒和仇芷若兩情相悅,所以他願意壓抑自己,成全他們。雖然這麽做很痛苦,但對他來講並非無法辦到。眼下真正令他困擾和焦灼的是—仇芷若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她來到未央宮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麽?
石渠閣出事那晚,他似乎隱隱看見一個身影從漪蘭殿的宮牆上一掠而過。
他覺得那個身影很像仇芷若,可當時光線太暗,他又不免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還有,青芒不久前在睡夢中呼喊的那個名字,明顯也不是“仇芷若”。這足以說明她用的是化名。如果她真是一個出自木匠人家的普通女子,又何須化名?
所以,霍去病不得不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他甚至覺得,青芒和仇芷若有可能聯手盜取了天機圖,同時在謀劃什麽危害朝廷的事。換言之,他並不排除仇芷若是墨者的可能。
倘若事實如自己所料,那麽等到真相揭開的那一天,他該拿青芒和仇芷若怎麽辦?在忠於朝廷和朋友義氣之間,他又該如何取舍?
而上述所有這一切,他都不可對人言,也無法自我排解,故而才會寢食難安,倍感困擾……
霍去病就這麽煢然一人、怔怔出神地站在空曠的校場上,渾然不覺夜色已深。直到不遠處傳來四更梆子的響聲,才把他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他沉沉一歎,轉身走向自己的值房。
無論如何,他還是要帶著這些難以排遣的痛苦和煩惱躺到**去,即使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就在這時,兩名身著校尉甲胄的騎者從他身後飛馳而過,橫穿校場,然後停在了校場邊上的一座營房前。
霍去病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不由愣住了。
盡管距離較遠,但借著營房門前燈籠的光亮,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兩名校尉,一個是陳諒,另一個居然是張次公!
怎麽回事?
這家夥為何會深更半夜突然出現在這裏,還穿上了校尉的甲胄?
“弟兄們醒醒,有活兒幹啦。”陳諒用力拍打著營房大門,“趕緊給我穿戴齊整了,把馬牽上,校場集合。”
張次公仍騎在馬上,左顧右盼,頗有些躊躇滿誌之態。
無意間,他的目光瞟了過來,剛好與霍去病四目相對。
張次公朝這邊揚了揚下巴,與其說是打招呼,還不如說是挑釁。
霍去病麵無表情,定定地與他對視了片刻,忽然轉身離開,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長安城萬籟俱寂,唯獨西市的鐵器工場仍舊熱火朝天。
從白天到現在,嚴助和老陳等幾個工匠對淬火劑的配比進行了反複試驗,結果打出來的鐵件始終達不到理想效果,氣得嚴助連聲罵娘。
此刻,嚴助等人圍在火爐旁折騰得滿頭大汗,而青芒卻離他們遠遠的,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閉目養神。嚴助扭頭一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拎著一把燒得通紅的鐵鉗就衝了過來,怒不可遏道:“我說秦尉丞,你還有沒有良心?大夥兒都急得快上吊了,你可倒好,居然在這兒躲清閑!我請你過來是讓你來出主意的,不是讓你來睡覺的!”
“急有什麽用?”青芒眼皮微抬,懶洋洋道,“你不讓大夥兒睡覺,這麽通宵達旦地拚命折騰,就能把問題解決嗎?”
“那也比你在這兒偷懶睡覺強,至少大夥兒一直在想辦法。”
“你怎麽知道我沒在想辦法?”青芒伸了個懶腰,“有道是欲速則不達,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種時候需要的是冷靜。我勸你還是讓大夥兒去睡一覺吧,說不定一覺醒來,就找到辦法了。”
“你說得倒輕巧!”嚴助仍舊怒氣衝衝,不自覺地揮舞著手裏的鐵鉗,“秦尉丞,我警告你,你要再這麽袖手旁觀,一點兒責任都不擔,我就到皇上那兒告你去!”
“嚴大夫,我也警告你,把你手裏的家夥放下。”青芒沉下臉來,眼中寒光一閃,“在我麵前操家夥,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嚴助被他冷冽的目光震懾住了,雖不情願,也隻能乖乖把鐵鉗扔了。
“還有嚴大夫,你別忘了,上回你不讓大夥兒睡覺,已經鬧出人命了,如果你不希望咱們這兒再死人,我勸你最好是吸取教訓。”青芒冷冷道,“現在,我要回房睡覺了,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說。”
說完,青芒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嚴助氣得臉色鐵青,卻又無可奈何。
酈諾站在內殿門口,叫了幾聲“公主殿下”,裏麵卻闃寂無聲,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她輕輕拍了拍門,又等了片刻,還是無人應答。
酈諾皺了皺眉,隻好一把推開虛掩的殿門,徑直走了進去。
殿內燭火搖曳,光線昏暗,床榻上空無一人,一麵錦衾掉在了床邊的地上。
酈諾似乎明白了什麽,苦笑了一下。
忽然,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後心。
“仇芷若,你知不知道都是因為你,本公主失眠了!”夷安公主握著匕首,冷冷道。
“殿下,你是想試試你師父空手奪白刃的功夫嗎?”酈諾鎮定自若,微然一笑。
“你敢!”夷安公主手上又加了幾分力道,“本公主的白刃,天下誰人敢奪?”
“除非你讓皇上撤了我的少使之職,否則,我就還是殿下的師父。所以,公主的白刃,天下無人敢奪,但為師可以!”話音未落,酈諾猛然轉身,右手閃電般抓住夷安公主的手腕,輕輕一扭,匕首便落入了她的手中。
夷安公主吃痛,“哎喲”一聲,氣急敗壞道:“仇芷若,你好大的膽子!信不信我讓父皇立刻殺了你?”
“我信。”酈諾摩挲著那把匕首,淡淡道,“可殺了我,殿下就不會失眠了嗎?難道殿下以為,殺了我,霍驃姚就會對你俯首帖耳、百依百順了嗎?”
“你……你還敢恥笑本公主?”夷安公主被揭了瘡疤,越發羞惱。
“不是恥笑,我說的是事實。”酈諾抬眼看著她,“殿下,恕我直言,以你對待霍驃姚的態度,就算你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殺光,他也不會向你低頭。”
“我……我態度怎麽了?本公主生來就這樣,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殿下,我虛長你幾歲,且自幼闖**江湖,天下之事比你見得多、識得廣,你若是對霍驃姚無意,那倒也罷了,我無話可說;若是有意,為師倒真的可以幫你指點指點。”
“笑話!我對他能有什麽意思?他霍去病算什麽東西?我堂堂公主會瞧得上他?”夷安公主其實已經微微紅了臉,卻仍恨恨道,“全天下的男人哪一個不由本公主隨便挑,我憑什麽要看上他?”
酈諾輕輕一笑:“我的殿下,若真如你所說,那你今夜又是因何失眠呢?”
“我……”夷安公主氣紅了臉,“我是討厭你們兩個在本公主麵前卿卿我我。”
“既然殿下這麽討厭我,那就動手吧。”酈諾把匕首往前一遞,“如果殺了我,殿下從此就能開開心心過日子,每天晚上都能睡好覺的話。”
“別以為我不敢!”夷安公主奪過匕首,一下指向她的眼睛,“你以為你這麽說,本公主就會心軟嗎?”
“公主殿下自然不會心軟。”酈諾淡淡一笑,“我仇芷若本來便是一介草民,命如螻蟻,我相信即使我的血濺到殿下的臉上,殿下可能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夷安公主一聽,眼前驀然閃現出自己被噴了一臉血的情景,不由嫌惡地蹙緊了眉頭,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
“除了今天在林子裏射下的那隻鷂子,殿下恐怕從未親手殺過活物吧?”酈諾滿麵笑容地盯著她的眼睛,“這樣吧,為師臨死前,再教你最後一個功夫:如何才能心不跳、手不抖、麵對麵殺掉一個人。”
聽她這麽一說,夷安公主立馬心跳加速,手也抖了起來。
“頭一回殺人,而且是麵對麵殺人,有個要訣殿下謹記,就是不能看對方的眼睛。”酈諾直視著她,往前逼近了一步。
夷安公主慌忙把目光挪開,後退了一步。
“臨死之人的眼神,要麽是乞求,要麽是仇恨。若是前者,你會心軟;若是後者,你會心慌。結果就是都下不了手,導致功虧一簣。”酈諾說著,又進了一步。
夷安公主又退了一步,握刀的手已經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就算你既不心軟也不心慌,狠狠把刀刺入了對方的身體,但隻要你是看著對方的眼睛,那死者被殺時那淒慘和恐怖的模樣,便會深深印入你的腦子裏,無論時隔多久,你都不會淡忘。這種感覺,就仿佛被你殺死的那個人的冤魂,會永遠跟著你一樣……”
“別說了!”夷安公主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把匕首遠遠地扔了出去,同時雙目緊閉,兩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酈諾靜靜地看著她,少頃才無聲一笑:“謝公主不殺之恩。”
鐵器工場二樓的寢室中,青芒已經沉沉睡去,正發出均勻的鼾聲。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夜鳥的鳴叫。
青芒驀然睜開眼睛,仿佛他一直醒著一樣。
那夜鳥的叫聲時斷時續,聽上去既像貓頭鷹,又像布穀鳥。青芒立刻翻身下床,走到窗邊,凝神靜聽片刻,旋即打開了窗戶……
北軍營房後麵的馬廄,十幾名軍士正在手忙腳亂地整理裝備、給坐騎套上馬鞍、轡頭,一派緊張忙碌之狀。
一名身材矮壯、皮膚黝黑的軍士正在角落裏忙活,突然有一顆石子從暗處飛出來,打在了他的屁股上。軍士“哎喲”一聲,摸著屁股轉過身來,卻見四下裏黑乎乎的,一個鬼影都沒有,不由大為納悶,嘟囔了句“他娘的”。
話音未落,便聽不遠處的幹草垛後麵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墩子,過來。”
墩子一聽,似乎馬上認出了對方的聲音,趕緊回頭去看其他人,見大夥兒都在埋頭忙碌,沒人注意他,便悄悄溜到了幹草垛後。
霍去病正雙手抱胸,斜靠在草垛上。
“霍驃姚,您還沒睡啊?”墩子一臉媚笑道。
“你們這大半夜的是在折騰什麽?”
“那陳諒就他娘的是個瘋子!”墩子嘟囔道,“說什麽連夜要去漢中,弟兄們個個都在罵娘呢。”
“漢中?”霍去病大為疑惑,“去漢中做什麽?”
“聽說是去找一個什麽人,具體找誰我就不知道了。陳諒一點兒口風都不露,張將軍……哦不,張校尉也沒說。”
聽著“張校尉”三個字,霍去病不由冷然一笑:“這事也是奇了,張次公什麽時候又殺回咱們北軍來了,怎麽事先半點兒風聲都沒有?”
“可不是嗎,大夥兒也都納悶呢。聽說是拿著丞相的手令,剛剛才去記室參軍那兒辦了手續,這不立馬又人五人六了嗎?”
丞相手令?
霍去病眉頭一皺。
看來,這回張次公突然複職校尉,又連夜要趕往漢中,背後的原因肯定不簡單。
“墩子,你還想不想到我的帳下來?”霍去病忽然問。
“想啊,怎麽不想?”墩子又驚又喜,“我做夢都在想啊!之前跟您提了那麽多回,您愣是沒答應,若真能到您帳下聽命,那是我墩子家的祖墳冒青煙啦!”
“好,你替我辦件事,事成之後,我馬上把你調過來。”
“您說,我墩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墩子趕緊挺起胸膛。
“這一路上多留個心眼兒,盡快弄清此行的目的。我要知道張次公去漢中找什麽人,用意何在。最遲在你們回京之前,你必須找人把口信給我送到。能辦到嗎?”
“霍驃姚放心,包在我身上。”墩子用力地拍了下胸脯。
安門是長安的正南門,出了安門便是廣袤的龍首原,再往南便是秦嶺。經由橫穿秦嶺的子午道一路向南,便可直抵漢中郡。
約莫五更時分,張次公、陳諒、墩子一行十餘騎,風馳電掣地出了安門,直趨秦嶺而去。
盡管一夜未眠,可策馬狂奔的張次公卻精神抖擻,毫無倦意。
因為他堅信,等他回到長安的那一天,便是青芒的死期!
漪蘭殿內殿,夷安公主雙手抱膝坐在**,麵朝裏側,眼底似有淚光打轉。
酈諾站在床邊,輕輕一歎:“殿下,既然你不殺我,那咱們不妨接著聊聊。殿下是不是認為,我跟霍驃姚之間有什麽曖昧之事?”
“這還用問嗎?”夷安公主抹了抹眼睛,恨恨道,“瞎子都看得出來,霍去病喜歡你,你別不承認!”
“殿下可以這麽認為,但請容我說幾句話。”酈諾表情沉靜道,“首先,我比霍驃姚大好幾歲,也不喜歡他,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他在一起;其次,就算殿下覺得他喜歡我,可殿下並不知道,或許連霍驃姚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他喜歡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和我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這不是一回事嗎?”夷安公主轉過頭來,一臉不以為然,“他喜歡你當然就想跟你在一起了。”
“殿下誤解我的意思了。”酈諾淡淡一笑,“這樣吧,咱們換個問題,你覺得霍驃姚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夷安公主一怔:“你想說什麽?”
“請殿下先回答我的問題。”酈諾從容道。
夷安公主想了想,道:“他……他是個英雄。”
“沒錯,那在殿下心目中,英雄是不是最喜歡做鋤強扶弱、拯危濟困的事?比如說,當有老弱婦孺遭遇危險時,英雄是不是總會挺身而出,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們?正如當初皇上看見牧童遇險,便奮不顧身地跟熊肉搏一樣?”
“這是當然!在我看來,我父皇和霍去病都是英雄,世上最厲害的男人就屬他們兩個。”
“對,這就是我方才說那句話的意思。殿下覺得霍去病喜歡我,其實他隻是喜歡保護弱者,尤其當他看見一個弱女子落入險境之時……”
“你是弱女子嗎?”夷安公主冷笑著打斷她,“依我看,你們倆要真打起來,你不見得會輸給他吧?”
酈諾笑了笑:“多謝殿下抬舉。可說來慚愧,我這一身功夫,在頭幾回跟霍去病打交道時,還真的都沒派上用場,所以在他看來,我的確就是一個需要被人保護的弱女子。”
“什麽意思?”夷安公主不解。
“我跟他初次相識,是在車水馬龍的華陽街上。當時我的腳崴傷了,剛走到街心時,一駕馬車突然飛馳而來……”接著,酈諾便把那天被霍去病所救,其後又遭張次公糾纏,霍去病再度出手相救的經過說了一遍。當然,她對一些細節做了修飾,強調了當時的危急氣氛。
“真有這種事?頭一回認識,他便救了你兩次?”夷安公主半信半疑道。
“可不是嗎?”酈諾苦笑了一下,“所以,霍去病就一心認定我是一個弱女子了。”
“那……後來呢?”
“後來,沒過多久,張次公又來找我麻煩,還把我抓進了監獄。霍去病得知後,就帶著秦尉丞一塊兒,第三次把我給救了下來。殿下你說,老天爺一門心思要把我安排成弱女子,而且每回都讓霍去病來救,我能有什麽辦法?”酈諾一臉無奈道,“所以,即使過後他知道我身懷武功,可還是免不了想保護我,可能救我都救成習慣了吧。”
聽她說得有趣,夷安公主忍不住笑了。
“包括今天在樹林中,他那種反應,也不過是習慣而已。殿下你不知道之前那些事,自然就以為他是喜歡我了。”
夷安公主聽到這兒,終於緩下臉色,想了想,道:“可他為什麽就隻想保護你,不想保護我呢?我不也是弱女子嗎?”
酈諾聞言,不禁“撲哧”一笑。
“你笑什麽?”夷安公主又瞪起了眼睛。
“對不起殿下。”酈諾趕緊斂起笑容,“咱們平心而論,你覺得……你像弱女子嗎?堂堂大漢公主,皇上的掌上明珠,你說一,別人不敢說二;你說東,別人不敢往西。這樣的‘弱女子’,你說,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敢說他有資格保護你?”
夷安公主一怔,旋即嘟起嘴:“你大膽,敢挖苦我?”
話雖然說得凶,可口氣已經軟了許多,與其說是怪罪,不如說是撒嬌。酈諾看在眼裏,知道她已經聽進去了,便趁熱打鐵道:“殿下,恕我直言,你若是真喜歡霍驃姚,就要放下公主的架子,不該總是對他頤指氣使。”
夷安公主咬著嘴唇沉吟片刻,若有所悟道:“我平時是不是太霸道,對他太凶了?”
酈諾笑而不語。
夷安公主又嘟起了嘴:“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越是在乎他,就越想對他凶。”
“這很正常。”酈諾笑,“男女之間交往,一開始都這樣。隻要你自己發覺了,那就不是問題了。”
“那你說,我該怎麽做才對?”
“很簡單,往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你就忘掉自己的身份,隻是單純地做一個女子,一個比男人弱的女子。這樣,霍驃姚的英雄氣概不就有用武之地了嗎?到時候你就知道,他會不會處處關心你、保護你了。”
夷安公主聞言,頓時拊掌而笑:“哎呀,你這辦法好!這不就是老子說的‘柔弱勝剛強’嗎?”
“公主就是聰慧,一點就通。”
“師父你真好!”夷安公主忽然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剛才不還想殺我來著嗎?”酈諾笑,“這會兒又說我好了?”
“哎呀師父,你就別取笑人家了,人家之前不是不懂這些男女之事嗎?”夷安公主抱著她撒嬌。
“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酈諾拍拍她的背,“殿下趕緊安寢吧,熬夜對身子可不好。”
“你陪我睡。”夷安公主緊緊拉著她的手,一臉嬌態,“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
“還是明日再說吧,兩人擠一塊兒誰都睡不好。”酈諾笑了笑,“再說了,殿下若不急著殺我的話,咱們不是有的是時間嗎?”
“你又挖苦人家。”夷安公主嘟起嘴,“是不是要記我一輩子仇啊?”
酈諾笑笑,又溫言安撫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說服她躺了下來。
如果說霍去病骨子裏還隻是個大男孩兒的話,酈諾又好氣又好笑地想,那麽這個夷安公主根本就是個還沒長大的丫頭。
嚴助兩眼通紅、垂頭喪氣地從作坊裏走了出來,正準備回房去眯一會兒,不料卻在門口差點跟青芒撞了個滿懷。
“你不是挺屍去了嗎,又回來幹嗎?”嚴助斜睨著他,沒好氣道。
“我跟你說過了,我也在想辦法,所以躺在**也睡不著。”青芒冷冷道,“不過,方才那麽一躺,倒是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嚴助眼睛一亮:“快說,什麽辦法?”
“現在想聽我說了?”青芒冷哼一聲。
嚴助無奈,隻好堆起笑容:“秦尉丞,方才是我太著急了,說話可能有點兒衝,你別往心裏去啊。”
“你那叫有點兒衝嗎?”青芒眉毛一挑,“你那是恨不得把我吃了吧?”
“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我在這兒給你賠不是了。”嚴助趕緊作了個揖,連連賠笑,“咱都是為朝廷辦事,還是要互相諒解、和衷共濟嘛。”
“罷了,我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就不跟你計較了。”青芒這才緩下臉色,拉長聲調道,“據我所知,《天工要術》的作者孟通是河東人氏,那地方應該還有他的後人。所以我就在想,其後人手中會不會有這部書的全本呢?倘若咱們運氣好,找到全本,並且裏頭還有淬火劑配比的話,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對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嚴助大喜過望,“我馬上派人去河東。”
“不必了,還是我去吧。”
“你去?”嚴助有些意外,“秦尉丞真的願意受累跑這一趟?”
“事關朝廷北征大計,還關乎咱們這麽多人的腦袋,我受點兒累又算得了什麽?”青芒煞有介事道,“不過咱醜話得說在前頭,此去河東,能不能找到孟通的後人,其後人手中有沒有《天工要術》的全本,書裏頭是否記載著淬火劑的配比,這些可全在未定之天。萬一我無功而返,希望嚴大夫能夠體諒,別再說什麽袖手旁觀、不負責任之類的話,更別動不動就要去皇上那兒告我的黑狀。”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請秦尉丞放一百個心!”嚴助尷尬地笑了笑,“嚴某向你保證,從今往後,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說這種渾話了。”
“那好,那就有勞嚴大夫向皇上請個旨,給我個朝廷特使的身份,我到了地方上也好辦事。”
“沒問題,天一亮我就入宮。”
青芒抬頭看了看天色:“看這樣子,天也快亮了,要不咱一塊兒入宮吧。你去等皇上,我去廷尉寺找幾個弟兄做幫手,待會兒一拿到皇上手諭,我立刻啟程,免得耽誤工夫。”
“如此甚好!”嚴助喜笑顏開,“我相信,秦尉丞此行定能馬到功成!”
“但願如此吧。”青芒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