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尚賢者,政之本也。

——《墨子·尚賢》

一眨眼的工夫,火把便已落到距酈諾頭頂不足三尺的地方。

而這一刹那,青芒離柴堆足足還有一丈多遠。

說時遲那時快,青芒手中的長刀飛擲而出,在火把即將掉在酈諾頭上的瞬間,分毫不差地將其擊中並撞飛了出去。

與此同時,坐在地上的夷安已無從閃避,隻好下意識地抽刀一揮,竟硬生生擋住了荼蘼這淩厲的一刀。可這一刀終究力大勢沉,夷安隻覺虎口一陣發麻,手中刀竟“當啷”落地。

此刻,霍去病的人和刀也已呼嘯著來到荼蘼的背後。

朵顏持刀飛掠而來,“鏗”的一聲將霍去病的刀格擋了開去。

青芒衝上柴堆,因手中已無利刃,隻好用手去解酈諾身上的繩索。

荼蘼見狀,立刻扔下眼前的夷安,返身要衝向柴堆。

夷安來不及撿刀,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她的腳踝。

荼蘼大怒,揮刀準備去砍她的手臂。

危急時刻,青芒突然抬腳踢飛了柴堆上一根小腿粗的木樁。木樁飛來,重重打在了荼蘼的後腦勺上。荼蘼一個趔趄險些撲倒,趕緊把刀插在地上以穩住重心。

夷安趁勢縮手,撿起地上的刀,慌忙從地上爬起,可兩條腿卻抖得不聽使喚,沒邁出幾步便又癱軟在了地上。

趁這當口,霍去病已經一掌將朵顏擊暈,擺脫了她的糾纏,旋即飛奔來救。此時,青芒也已解開了酈諾身上的繩索。

荼蘼見大勢已去,便把所有怒火都集中到了夷安身上,揮刀朝她砍去。

癱坐在地上的夷安早已亂了方寸,便尖叫著用雙手握住刀柄,直直地指著對方。

“去死吧!”荼蘼一聲厲叱,往前跨了一大步,手中刀高高揮起。

這一下,霍去病已援救不及,連夷安自己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噗”的一聲。

這是刀劍刺入皮肉的鈍響。

青芒、酈諾、霍去病全睜大了眼睛,萬般驚愕地愣在當場。

鮮血從荼蘼居次的胸口流淌而出,一滴接一滴地落在了泥地上。

現場一片死寂,隻有“啪嗒啪嗒”的滴血聲單調而執拗地響起。

“我……我死了嗎?”閉著眼睛的夷安公主帶著哭腔道。她隻聽見滴血的聲音,卻感覺不到身上哪兒疼痛,不免又驚又疑。

“你睜開眼睛不就知道了?”霍去病苦笑道,笑容中卻不無慶幸與欣慰。

夷安公主猶猶豫豫地睜開一隻眼,看見眼前的一幕,頓時嚇得雙目圓睜,“啊”的一聲甩開刀柄,雙手拄地不停往後退。

方才,荼蘼往前跨出一大步的時候,壓根兒沒注意到,之前擊中她後腦勺的那根圓木樁就在她腳下,所以她這一跨,恰好踩在了圓滾滾的木樁上!結果,還沒等手中的刀揮起劈落,她便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夷安公主的刀尖上。

由於這一撲力度太猛,所以夷安的刀不僅刺入了她的心口,還貫穿了她的身體,從後背穿透而出。

荼蘼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同時還夾雜著無盡的憤懣和不甘。

本來,她還斜斜地站立著,夷安一撒手,她終於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手中刀至此才“當啷”落地。

青芒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上前來,蹲在她身邊,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扶起她的頭,慢慢掀開了那副黃金麵具。

隻見荼蘼居次的眼中已然噙滿了淚水。

她慘然一笑,氣若遊絲道:“終於……可以……回家了。”

青芒心中五味雜陳,眼睛也立刻模糊了。

“你是……為我……哭嗎?”

青芒含淚點頭。

“為什麽……哭?我又……不是你……什麽人。”

“你是!”青芒抹了一把眼睛,毫不猶豫道,“你是我的親人。”

荼蘼居次欣然一笑,可旋即露出異常痛苦的表情:“我……好痛。”

“睡吧。”青芒柔聲道,“睡著了……就不痛了。”

“阿……檀那,能幫我做……做件事嗎?”荼蘼居次拚盡最後的力氣道。

“你說。”

“我想念……大漠……草原,請……送我……”說到這兒,一大口鮮血突然湧出,荼蘼居次雙目圓睜,然後頭一歪,徹底沒有了聲息。

“回家。”青芒強抑著心中的悲痛,替她把沒說完的話補全了,決然道,“安心睡吧,我一定,送你回家。”

說完,青芒伸出手,輕輕幫她合上了雙眼。

另一邊,霍去病扶起了驚魂未定的夷安公主。她臉色蒼白,不住顫抖,整個人幾乎都趴在了霍去病身上,雙手還緊緊環在他的腰上。霍去病雖覺尷尬,但此時也不便說什麽,隻能任她抱著。

酈諾走上前來,感激地看著夷安公主:“多謝殿下,救了我一命。”

“我後悔死了!”夷安公主又委屈又氣惱道,“早知道救你這麽危險,還……還要殺人,我才不救你。”

“難為公主了。”酈諾苦笑了一下,“救命之恩,屬下日後定當報答。”

夷安公主這才撇了撇嘴:“那你記著啊,你欠我一條命,你得把身上的功夫全教給我,不許藏私。”

酈諾點點頭:“這是當然。”

“哎,公主殿下……”一直被夷安緊緊抱著的霍去病終於忍不住了,“我說,你現在沒事了,能不能……把手鬆開?”

“你這人好沒良心!”夷安公主嘟嘴道,“人家剛剛去鬼門關走了一遭,現在渾身上下都是軟的,借你身子靠一靠怎麽啦?”

霍去病無奈,隻好賠笑道:“行行行,你靠你靠。”

“對了殿下,”酈諾道,“您是怎麽找到這來的?”

夷安公主得意一笑,瞥了霍去病一眼:“一路跟著他上來的唄……”然後便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霍去病離開軍營時,夷安公主便悄悄跟上了他,一直跟到了西市的鐵器工場,隨後便見青芒和霍去病一前一後從工場疾馳而出,不禁大為狐疑,立刻拍馬緊跟,然後便一路跟到了這片樹林中。

此處林木茂密,她的騎術又沒霍去病那麽好,所以跟到一半便跟丟了,而且還迷路了。她急得在林子裏四處亂轉,轉著轉著忽然聽到隱隱的說話聲,趕緊下馬,躡手躡腳地來到了一棵大樹後麵。結果,夷安便看到了酈諾被捆綁在柴堆上的情景,頓時嚇得目瞪口呆,同時更是滿心焦急。

隨後,她悄悄探出頭去,目光恰好與青芒撞了個正著。

青芒暗暗給了她一個眼色。夷安公主會意,便在樹後耐心等著。

她躲藏的這個地方就在荼蘼居次的左後側,本來便離得很近,隨後青芒又用計讓荼蘼居次將火把從右手換到了左手,於是火把便離她更近了。

緊接著,她聽見青芒說“除非我的腳夠長,可以跨過這三四丈的距離,直接踢到你的手腕”,猛然意識到這是青芒在給她暗號,不由地既緊張又興奮。

自從懂事以來,她便天天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行走江湖,做一些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的事,如今終於有了這麽一個機會,她豈能放過?何況她本來便擔心酈諾,眼下她身陷絕境,自己豈能見死不救?所以,盡管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都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可她終究還是鼓起了勇氣。

所以,當青芒發出那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喝,夷安公主便義無反顧地衝了出去……

青芒抱著荼蘼居次的屍體,把她輕輕放在了柴堆上。

不遠處,朵顏醒來,看見這一幕,頓時麵如死灰。她邁著僵硬的腳步走上前來,看著一動不動的荼蘼居次,禁不住淚如雨下。

“朵顏,回家去吧。”青芒道,“你本來便是漢人,隻是自小被匈奴所擄。雖然荼蘼待你不薄,但做她的侍女,終非你的本意。現在,你可以走了,你……自由了。”

朵顏木立良久,忽然苦笑了一下:“敢問左都尉,時至今日,你還分得清,自己是漢人,還是匈奴人嗎?”

青芒沒料到她會突發此問,驀然怔住了。

“和您一樣,奴婢也分不清了……”朵顏說完,轉身朝樹林走了過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茂密的林木中。

直到確認自己走了足夠遠,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朵顏才停住了腳步。

然後,她緩緩拔出佩刀,麵朝天空,淒然一笑:“居次,等等朵顏,讓朵顏陪你,一起回家……”

說完,長刀便劃過了她的脖頸。

朵顏頹然撲倒在厚厚的落葉堆上,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柴堆燃起了熊熊大火,荼蘼居次靜靜地躺在火焰中。

青芒和酈諾並肩站在一旁,火焰映紅了他們肅穆的臉龐。

霍去病攙扶著夷安公主站在二人身後不遠處。

“荼蘼的事,我很難過。”酈諾輕聲道,“可事已至此,你要節哀。另外,謝謝你,來救我。”

在呼呼的火焰聲和畢畢剝剝的燃燒聲中,她的聲音輕得幾乎湮沒不聞。

可青芒卻聽得異常清晰。

不是因為酈諾離得近,而是因為她的語氣讓他感覺陌生而疏遠,所以分外“刺耳”。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青芒微微苦笑道,“我救過你那麽多次,這好像還是你頭一回謝我。”

“什麽事總有第一次。”

“可為什麽是這一次?”

“不為什麽。”

“你這麽說,讓我……很意外。”

“世事難料。總會有些事,會讓人意外,甚至讓人……猝不及防。”

聽見酈諾的語氣越來越冷,而且分明有著弦外之音,青芒眉頭微蹙,沉吟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麽,苦澀一笑:“我的身世,霍去病都……告訴你了?”

酈諾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青芒的心猛然揪緊,仿佛瞬間縮成了一團。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青芒很清楚,身為蒙安國之子,自己現在已經成了酈諾眼中的仇人。而這樣的世仇,分明是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他和她,往後餘生,或許隻能站在天塹的兩端,滿心糾結地遙望彼此,直到最後黯然轉身,背對背各自走遠……

青芒感覺自己的心陣陣絞痛,幾乎難以自持。

許久,他才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淡淡道:“你們……先走吧,我還要撿拾……荼蘼的骨灰。”

此刻,在灼灼烈焰的焚燒下,荼蘼居次臉上的那副黃金麵具已漸漸熔化,不複辨識。

“也好。你自己……多加保重。”酈諾黯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經過霍去病和夷安公主身邊時,她甚至連招呼都沒打。

霍去病和夷安公主不由麵麵相覷。

“他倆怎麽啦?”夷安公主一臉困惑。

霍去病更是莫名其妙,隻好道:“這是他們自己的事,咱們……就別管那麽多了。”

一聽他把青芒和酈諾說成“他們”,而把他們兩人說成“咱們”,仿佛就是在說兩對情侶,夷安公主心中暗喜,便摟緊了霍去病的胳膊,道:“也對,這事跟咱們無關,走吧,送我回宮。”

三人走進林中,可馬匹的分配卻成了問題,因為酈諾並無坐騎。

夷安公主卻正中下懷,對酈諾道:“你騎我的吧,我讓霍去病送我。”

酈諾正想謙讓,卻見夷安公主頻頻給她使眼色,心中了然,便道:“多謝殿下,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旋即不再多言,騎上馬疾馳而去。

霍去病別無他法,隻好跟夷安公主同乘一騎。

夷安公主坐在後麵,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把臉也貼在了他的後背上。霍去病有些窘迫,卻也不便說什麽。

“對了,”下山時,夷安公主忽然想起什麽,道,“那個匈奴婆娘為什麽把秦尉丞叫作阿檀那,還把仇芷若叫作酈諾?”

霍去病心中一驚,忙道:“興許……是他們的別名或小名吧。”

“酈諾”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他現在還不清楚,但他預感這個名字背後一定隱藏著重大的秘密;而“阿檀那”這個名字所代表的身份則是鐵板釘釘的“匈奴左都尉”,萬一夷安公主在皇帝麵前說漏嘴,後果豈堪設想?!

夷安公主聞言,皺了皺眉,半信半疑。

“殿下,今天發生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講出去,尤其是……別讓皇上知道。”

“為什麽?”

“呃……你想啊,你要是漏了口風,皇上一定會怪罪我帶你出宮,還把你置於險境,對不對?那我還能活嗎?”

夷安公主一聽,覺得也有道理,便道:“行,那我不說,我就把這事,當成咱倆的秘密,好吧?”

“對對,就是咱倆的秘密,誰都不許往外說。”霍去病如釋重負。

夷安公主聽他說得愈發親密,心裏頓時像灌了蜜一樣甜,不由把他抱得更緊了。

樹林中,酈諾策馬狂奔,一路上眼淚潸潸而下,仿佛決了堤的河水。

青芒獨自站在林中的火堆旁,無盡的淚水同樣爬滿了他的臉。

群山寂寂,四野蒼茫。

遠處的長安城上空,漸漸凝聚了一團厚重的陰霾,預示著一場風雨即將來臨……

一連多日,初春的細雨一直籠罩著長安。

自那日林間一別,青芒便再也沒見過酈諾。主觀上的原因自不待言,客觀上的原因是最近鐵器工場實在是太忙了!

隨著最後期限的臨近,皇帝每天都會派人前來監督工程進度,有時是呂安,有時是李廣,有時是張湯,其中來得最勤的便是張湯。青芒和嚴助隻能帶著工匠們夜以繼日地連軸轉。連續熬了好幾個通宵後,青芒整個人明顯憔悴了許多。

為了向朝廷顯示自己全力以赴的決心,青芒還特意把朱能和侯金調到了工場,讓他們跟著自己忙前忙後。幾天下來,朱能竟然瘦了一圈,連嚴助都看得大為感動,一再出言勖勉。

終於,眾人的工夫沒有白費,到了截止日的倒數第三天,一把完整的墨弩所需的大小配件悉數打造完成,並全部經過了合格測試。

接下來的最後環節,也是最重要的環節,便是進行整件組裝及樣機測試了。

而承擔這項重任的人,毫無疑問非青芒莫屬。

這天,張湯早早便前來工場“坐鎮”,一方麵是監督青芒,一方麵也想成為第一個入宮向皇帝報喜奏捷的人。

此刻,一張長長的條案擺在了正堂中央,上麵依序擺放著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嶄新的弩機零件。青芒站在條案的一頭,張湯坐在另一頭,嚴助、朱能、侯金及一眾工匠全圍在條案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青芒。

青芒的雙目布滿了血絲。

他靜靜地看著條案上的那些零件,片刻後,忽然環視眾人,露齒一笑:“諸位,你們都這麽盯著我,讓我壓力甚大,不如各位暫且回房歇息,等我把東西裝完了,大夥兒再來如何?”

眾工匠聞言,頓時麵麵相覷。

嚴助苦笑了一下。這一個月下來,他早就了解了青芒的脾氣,知道越是緊要關頭,他越是喜歡開這種舉重若輕的玩笑,所以也就見怪不怪了;加之今日張湯在此,似乎也輪不到自己出頭,索性便默不作聲。

張湯一聽,臉色立馬一沉:“秦尉丞,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張廷尉認為卑職在開玩笑嗎?”青芒眉毛一挑,“此事成敗,關乎幾十個人的性命,更關乎朝廷的北征大計,你若覺得卑職是在誇大其詞,那不妨找個更能勝任的人來,卑職很願意讓賢。”

張湯冷冷一笑:“秦尉丞,這個差事是皇上欽點你幹的,別人可不敢越俎代庖。”

“既然張廷尉也知道這差事是皇上欽點的,那這活兒該怎麽幹,卑職是該照自己的規矩來,還是該聽您張廷尉的指揮?”

張湯頓時語塞,隻好把目光瞟向嚴助。

嚴助知道躲不過去了,便幹咳了幾聲,堆起笑容道:“秦尉丞,你的本事和能耐,朝野上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今天這事除了你,還真沒人幹得了。正所謂能者多勞,還請秦尉丞以大局為重,多多擔待。大事若成,我必在皇上麵前替你請功!”說著連連拱手。

“嚴大夫這麽說,秦某若再多言,倒顯得矯情了。”秦穆笑了笑,“也罷,既然責無旁貸,那便放手一搏吧!”

說完,他便拉開架勢,伸手抓過離他最近的兩個機身配件,“啪嗒”一聲扣在了一起。其動作之精準、明快和利落,不由令眾人眼前一亮……

淮南邸,後花園。

霏霏**雨彌漫在天地之間。

劉陵獨自坐在一座精致的八角亭中撫琴。琴聲沉鬱喑啞,似有萬千心事凝結其中。

侍女汐芸打著一把油布傘,沿著一條碎石甬道快步走來。

“翁主,漁夫密報……”剛一進亭子,汐芸便按捺不住道。

劉陵恍若未聞,纖纖十指依舊在琴弦上來回撥動。

汐芸見狀,隻好等在一旁。

片刻後,一曲終了;餘音嫋嫋,飛入雨幕之中。

“漁夫說什麽了?”

劉陵淡淡問道,卻沒有回頭。

“他說,墨弩成功在即,他已遵翁主之命,將弩機的整套製作技術以圖文形式載入帛書。若無意外,他今明兩日便可與翁主見麵,將帛書獻上。”

“整機測試可做過了?”

“他說,今日將由秦尉丞進行主測。”

“既然還沒做,那說成功在即,是不是早了點兒?”

汐芸一怔:“翁主是擔心,秦尉丞會做什麽手腳?”

“那倒也不至於。”劉陵站起身來,仰望亭子外的茫茫雨幕,“青芒這差事是劉徹欽點的,朝野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他敢做手腳,豈不是找死?再說了,這回能在一個月的期限內造出墨弩,必是青芒之功,他若想做手腳,又何必把它造出來?”

“青芒有那麽厲害嗎?”汐芸撇了撇嘴,“奴婢可是聽說,他這一個月,有近半時間都在外頭跑,根本沒在工場裏頭待著。”

劉陵冷哼一聲:“無知之見!墨弩這東西,若是肯花工夫就能搞出來,當初我父王密召了那麽多能工巧匠,埋頭苦幹了好幾年,又何至於徒勞無功?”

“這倒也是。”汐芸點點頭,歎了口氣,“當初青芒要是不走就好了,這樣咱們早把墨弩造出來了。”

“瞧你那記性!”劉陵回頭白了她一眼,“當初就是蒙安國要帶走青芒,父王才逼他拿墨弩來換的,怎麽可能既要墨弩,又留住青芒?”

“對對,奴婢把這茬給忘了。”汐芸吐了吐舌頭。

劉陵回憶往事,沉聲一歎:“父王本以為,拿到那幾十把墨弩,再召能工巧匠來研究一番,定能掌握其機理,繼而批量打造,便能裝備咱們自己的軍隊。沒想到,這墨家的東西竟如此複雜!可惜啊……”

“翁主,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您也不必煩憂了。現在不正好嗎?劉徹命青芒仿造墨弩,可他斷然不會想到,結果反倒是替咱們做了嫁衣。”

劉陵思索片刻,沉聲道:“傳令漁夫,無論今日測試是否成功,都要盡快把帛書弄出來。”

“諾。”

隻花了小半個時辰,青芒便將條案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零件組裝成了一把結結實實的墨弩。

眾人不由一片雀躍。

張湯也是一臉興奮,當即起身,走到青芒身邊,一把奪過連弩,翻來覆去端詳了好一會兒,接著哢嚓哢嚓把箭匣來回裝卸了幾次,然後“嘩”地一下拉起望山,轉身麵朝正堂門口。

距正堂大門數十步外,早有一麵靶子立在了蕭牆之下,正是為測試連弩所用。

張湯瞄準了靶子。

“張廷尉,”青芒淡淡道,“您適才還說,卑職這差事沒人敢越俎代庖,怎麽,現在就急著要搶卑職的活兒幹了?”

張湯冷哼一聲:“不就是射箭嗎?如此小事,本廷尉還幹不了嗎?”

青芒嗬嗬一笑,揚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廷尉既願代勞,卑職自然樂觀其成,您請!”

張湯麵露得意之色,轉頭繼續瞄準。嚴助忽然走上前來,道:“廷尉,請恕在下直言,此事您還真不可代勞。”

“為何?”張湯明顯不耐煩了。

“廷尉別忘了,這是一弩十矢的墨家連弩,必須連續將十支弩箭盡皆發射才算成功。萬一中途卡殼,有可能是弩臂的問題,有可能是弩機的問題,也有可能是各部位之間那些勾連機件的問題。試問廷尉,萬一待會兒試射出現狀況,您能否根據卡殼聲的細微差異,準確辨識出問題所在?”

張湯語塞,片刻後才冷然一笑:“照嚴大夫這麽說,隻有秦尉丞才辨識得出來嘍?”

“正是。”嚴助正色道,“這一個月來的數百上千次大小測試,已足以證明這一點。”

張湯無奈,隻好把墨弩扔還給青芒,訕訕道:“秦尉丞既然這麽神,那就讓本官開一回眼界吧。”

青芒淡淡一笑,往前兩步,左手穩穩地抬起弩臂,右手的食指扣上懸刀,目光通過望山瞄準了數十步外的靶子。

眾人不覺屏住了呼吸。

青芒的食指輕輕扣下,一支弩箭呼嘯而出。

“啪”的一聲,弩箭正中紅色靶心。

眾人發出一片歡呼。

緊接著,青芒拉起望山,稍一瞄準,又是一箭射出,再次正中靶心。眾人歡欣鼓舞。然後,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接連射出,正當眾人以為成功在望之際,墨弩卻在青芒第七次扣下懸刀時,發出了一個輕微的哢嗒聲。

弩箭沒有射出。

卡殼了!

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未及褪去的笑容凝固在了眾人臉上。

青芒眉頭一皺,轉過身來,不慌不忙地卸下箭匣,接著又卸下弩臂、弩機等,將整把墨弩“大卸八塊”,放在了條案上,然後挑出其中部分組件,仔細倒騰了一番,最後又一一拚裝回去,再度進行了試射。

結果與第一次如出一轍,哢嗒聲響過,並無弩箭射出。

“怎麽回事?!”張湯一臉驚愕。

所有人全麵麵相覷。

嚴助連忙上前,搶過墨弩,連續扣動懸刀,結果當然隻有一連串的哢嗒聲。

“秦尉丞!”張湯大聲道,“本官問你話呢,到底怎麽回事?”

“這不是被您不幸言中了嗎?”青芒淡淡苦笑,“您想開眼界,結果它就卡殼了。”

“豈有此理!”張湯大為惱怒,“照你這意思,還是本官讓它卡殼的不成?!”

青芒不答,從嚴助手裏拿回墨弩,三下五除二把它徹底拆了。卸下來的大小零件登時堆滿了條案。然後,他眯起眼睛,拿起這個瞧瞧,又拿起那個看看,接著把所有零件扒拉開,分成一大一小兩堆,最後長歎一聲,指著那堆小的對嚴助道:“嚴大夫,我斷定,問題就出在這堆零件上麵。應該是精密度的問題,這裏頭尺寸越小的,越有可能出現偏差。”

嚴助定睛一看,頓時傻眼。

這堆零件足足有十幾個,大的有拇指粗細,小的隻有指甲蓋一般,本來便是整個工程中最難搞定的部分,眼下離最後期限隻剩下三天不到,就算不眠不休把這些零件重新打造一遍,也不敢保證不會再出問題。

“就不能把範圍縮小一些?”嚴助萬般無奈道。

青芒搖頭:“這已經是最小範圍了。”

嚴助大為沮喪,愣了半晌,隻好對張湯道:“張廷尉,事已至此,隻能勞您向皇上據實稟報了。此外,還得拜托您跟皇上求求情,再寬限幾日,我等就算不眠不休,也定將問題解決。”

張湯冷冷地瞥了青芒一眼,道:“今日之事,本官自然要向皇上據實稟報。不過,皇上能不能再寬限你們幾日,這可就不好說了,爾等自求多福吧。”說完,也不等嚴助回話,便帶著手下拂袖而去。

嚴助愁眉緊鎖,看著條案上那堆零件對青芒道:“秦尉丞,依你看,咱們該從何處著手?”

青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不急,等我睡一覺再說。”

“什麽?”嚴助傻眼了,“這都火燒眉毛了,你還……”

“嚴大夫,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心急。”青芒打斷他,氣定神閑道,“你說,咱們這一個月以來,哪回出了問題,不是憑我養足了精神才解決的?所以說,事緩則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嚴助無語,唯有一臉苦笑。

淮南邸後門,汐芸領著一個頭戴黑色鬥篷的男子匆匆入內,然後迅速穿過後花園,經由一條回廊來到了劉陵的書房門口。

房門虛掩著。

汐芸敲了敲門:“翁主,人到了。”

“進。”

汐芸輕輕把門推開,鬥篷男子閃身而入。汐芸帶上門,看了看四周,然後走開幾步,站在門口望風。

房中,劉陵坐在書案前看書。

男子徑直走到她麵前,把鬥篷掀開,張次公的臉露了出來。

“翁主,我……我來了。”張次公小心翼翼地露出諂媚的笑容。

“讓你辦的事,辦得如何了?”劉陵頭也不抬道。

“我跟了那家夥三天三夜,總算是讓我逮著了。”張次公得意道,“昨日下午,他繞了大半個長安城,終於在清明門邊上的一家酒肆,跟‘內鬼’接頭了。”

張次公口中的“那家夥”,就是朝廷的大行丞。

之前,劉陵一直懷疑,程蒼和薛曄二人當中,有一個是朝廷安插的內鬼,便派了幾個手下去跟蹤二人,無奈那些手下經驗不足,跟了多日卻一無所獲,她隻好命張次公去辦。而張次公很聰明,不去盯程蒼和薛曄,反而去盯大行丞,結果便讓他逮著了。

“說。”劉陵抬起頭來,目光森冷,“誰去接的頭?”

“程蒼。昨日他和大行丞足足密會了一個多時辰。”

“就他們兩個?”

“就他們兩個。”

“之後呢,大行丞又去了哪兒?”

“直接入宮了。”

劉陵恍然,森寒一笑。

青芒前腳剛回寢室,朱能和侯金後腳立馬跟了進來。

“老大,這期限眼看就到了,你真睡得著啊?”朱能焦急道。

青芒不答,把自己往床榻上一扔,閉上了眼睛。

“老大,”侯金察言觀色,“你是不是覺得,這墨弩的卡殼問題……不難解決?”

青芒閉著眼睛,懶洋洋道:“墨弩根本就沒問題。”

朱能和侯金都是一愣。

“老大,你這麽說是何意?”朱能又驚又疑,“難不成……你是故意給墨弩做了手腳?”

“看來你也不笨嘛。”青芒嗬嗬一笑,從袖中掏出一顆黃豆大的東西,“啪”的一聲扔在了床邊的幾案上。

朱能和侯金趕緊上前,定睛看去。

那是一顆鉚釘。

淮南邸,前院。

身材微胖的薛曄有些氣喘地跟在汐芸身後快步走著。

“汐芸姑娘……”薛曄習慣性地用一種略帶諂媚的語氣道,“翁主這麽急著找我……究竟何事啊?”

“少廢話,跟我走便是。”汐芸頭也不回道。

薛曄“哦”了一聲,片刻後,又道:“對了,你今天可曾看見程邸長了?我這兒有事找他,怎麽四處都找不著啊。”

汐芸聞言,突然止步,薛曄差點一頭撞在她的背上。

“你身為邸丞,自己的頂頭上司在哪兒居然來問我,那你這個邸丞是怎麽當的?”

“我就是隨口一問。”薛曄笑道,“汐芸姑娘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重?”

“重嗎?”汐芸眉毛一揚,“待會兒見了翁主,你才知道……什麽叫重。”

薛曄聞言,不由心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