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者,國之寶也;兵者,國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

——《墨子·七患》

鐵器工場的作坊裏,嚴助正給老陳等六七個工匠安排任務,讓他們把那些可能存在問題的零件拿去返工,一名書吏匆匆進來,稟報說外麵有人找。

“不見不見。”嚴助不耐煩地揮揮手,“老子忙著呢,現在誰也不見。”

書吏瞥了老陳他們一眼,趕緊走到嚴助身旁,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

嚴助頓時神色一凜,狐疑道:“真是這麽說的?”

書吏鄭重點頭。

嚴助蹙眉沉吟,暗自一歎,旋即叮囑了老陳幾句,便快步離開,來到了自己的值房。他關緊房門,繞到屏風後麵,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一口大木箱,取出放在上麵的一些雜物,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最下麵捧出了一隻兩尺來長、四寸來寬的狹長木匣……

“老大,你……你為啥要給墨弩做手腳啊?”

青芒寢室中,朱能大惑不解道。

“內史府夜宴那晚,墨弩的殺傷力有多麽可怕,你難道忘了?”青芒終於睜開眼睛,看著頭上的房梁,自語般道。

“可……可不就是因為這東西厲害,皇上才讓你仿造的嗎?”朱能越發納悶,“有了這大殺器,咱再去跟匈奴人打,不就能滅了那幫狗娘養的嗎?”

話音剛落,侯金突然掐了朱能一把。

朱能一聲痛叫。

侯金拚命衝他使眼色。

朱能腦子一轉,登時醒悟過來—青芒是半個匈奴人,所以他剛才那句“狗娘養的”等於把青芒也給罵進去了。

“老大,我……我可沒罵你啊。”朱能一臉尷尬。

“我問你,”青芒斜眼看著他,“就算咱們裝備了墨弩,打敗了匈奴人,可誰敢保證,這個殺人利器不會落入別有用心的人手裏?又有誰敢保證,不會有人拿著這東西來對抗朝廷、禍亂天下?假如真有這麽一天,天下會死多少人?”

朱能一怔,說不出話。

“老大,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了。”侯金忙道,“可問題是,你不把墨弩造出來,你和嚴大夫,還有工場裏這麽多人,全得死啊!”

青芒冷然一笑:“我和大夥兒未必會死,至於嚴助嘛,若不是我攔著,他早就死在酈諾刀下了。”

侯金和朱能聞言,都是一臉愕然。

“老大的意思是……嚴助和酈姑娘有仇?”朱能問。

“當初抓捕墨家巨子酈寬的人,便是嚴助。”

“那這廝死有餘辜!”朱能憤然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老大,那你打算怎麽做?”侯金問。

“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燒幹淨。”青芒輕描淡寫道。

朱能和侯金同時一驚。

“可是老大,這麽幹,你不也難逃罪責嗎?”侯金忙道。

“失職之罪,在所難免。但我相信,罪不至死。”青芒從容道,“更何況,皇上如果對墨弩誌在必得的話,便不會輕易殺我,也不會輕易殺工匠們。至於嚴助,隻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倘若如此,皇上回頭不也還會讓你接著幹嗎?”朱能道,“這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青芒苦笑,“自從北邙山墜崖失憶以來,我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過活?你覺得我還能考慮‘十五’的事嗎?能活過初一,挺到初二,再看一眼初三的太陽,我就要感謝上蒼了,還敢奢望什麽?”

朱能語塞。

就在這時,青芒敏銳地聽見,樓下後院傳來了幾下馬蹄聲。他立刻起身,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目光所及,見嚴助正從馬廄裏牽出一匹馬來,同時四下張望,神色頗為警覺。

他的肩背上,斜挎著一個長條狀的藍布包裹。包裹棱角分明,裏麵似是什麽硬物。

青芒眉頭微蹙。

朱能和侯金也湊了過來。

“這老小子,都到這節骨眼兒上了,還有心思出門?”朱能嘟囔道。

青芒思忖了一下,立刻對侯金道:“猴子,跟上他。我要知道他去了哪兒,跟誰見麵。”

“諾!”

淮南邸書房中,劉陵直直盯著眼前的薛曄,好半天不說話。

薛曄被盯得渾身發毛,白胖的臉頰顫了顫,勉強堆笑道:“翁主,您召屬下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劉陵又沉默了片刻,才微然一笑,道:“聽說過‘鴟鴞’這個名字嗎?”

薛曄一怔:“鴟鴞……不就是貓頭鷹嗎?”

“我說的是一個人。”劉陵又是一笑,笑容竟有些嫵媚,“鴟鴞是他的代號。”

“代號?”薛曄越發懵懂,“屬下……不太明白翁主的意思。”

“據我所知,禦史大夫李蔡手下有不少精幹的密探。”劉陵不理會他,自顧自道,“其中有兩個,據稱是他的愛將,一個代號蜉蝣,一個代號鴟鴞。蜉蝣便是杜周,此前一直安插在張湯身邊,前不久才被召回禦史府;而這個鴟鴞嘛……據說,就安插在本翁主身邊,一直在向朝廷傳遞情報。你知道,他是誰嗎?”

薛曄一臉驚愕:“翁主,屬下……屬下對此一無所知啊!”

“你身為咱們淮南邸的邸丞,拿的是我劉陵的俸祿,竟然對朝廷安插的細作一無所知,你不覺得,自己太失職了嗎?”

薛曄大驚失色,慌忙躬身:“是是,翁主訓斥的是,屬下今日便與程邸長細細商議,一定全力徹查此事。”

“程蒼?”劉陵嗬嗬一笑,“焉知這個鴟鴞,不在你和程蒼二人當中呢?”

薛曄頓時臉色煞白,雙膝一軟,撲通跪地:“翁主明鑒,屬下是清白的啊!想當初,屬下在茂陵任職,無端被墨者牽連下獄,皆是王爺和您為屬下奔走,屬下才得以逢凶化吉,並到翁主身邊侍奉。您和王爺對屬下有再造之恩,屬下豈能做出背叛您和王爺之事?”

“這麽說,你還沒忘記,我對你有恩?”

“您對屬下恩深似海,屬下沒齒難忘!”

“那若是讓你抓到鴟鴞,你會怎麽做?”

“屬下定然把他帶到翁主麵前。”

“然後呢?”

“然後?”薛曄又懵了,“然後……任憑翁主處置。”

“那要是把人交給你處置呢?你會怎麽做?”

“我……”薛曄愕然片刻,咬著牙道,“屬下會……會殺了他。”

“很好。”劉陵忽然拿出一把匕首,“當啷”一聲扔到他麵前,“動手吧。”

薛曄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翁主,您……您還是懷疑我?”

劉陵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他麵前,盯著他道:“你是鴟鴞嗎?”

薛曄拚命搖頭,搖得臉頰上的肥肉一陣亂顫。

劉陵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咯咯笑了起來:“諒你也不是!就你這沒出息的樣兒,想必李蔡也瞧不上你。”

薛曄哭喪著臉,又想賠笑,結果把表情搞得十分糾結。

“人家鴟鴞可比你硬氣多了,本翁主審了他一上午,人家臉色都沒變一下。”

薛曄滿臉錯愕:“翁主已經……逮住鴟鴞了?”

“當然!”劉陵眉毛一揚,“就在屏風後麵。把刀拿起來,做你該做的事吧。”

薛曄揩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顫顫巍巍地抓起匕首,起身走到屏風後麵,定睛一看,地上一個男子被五花大綁,嘴裏塞著布,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他,表情十分猙獰。

“程蒼!”

薛曄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手中的匕首差點掉落。

“怎麽?讓你殺個人就嚇成這樣?”劉陵冷冷道,“那本翁主日後怎麽敢叫你辦事?”

薛曄吭哧吭哧地喘了半天粗氣,然後握緊了刀柄,猛地一下衝上去,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把刀捅進了程蒼的心口……

西市的東北隅有一片麵積不小的貨棧區,平時除了附近商鋪的夥計、力夫前來裝卸貨物外,通常沒什麽人出入,顯得頗為冷清。

日上三竿之際,三名行商裝扮的男子匆匆走了過來,其中一人披著鬥篷。三人來到一處貨棧外,見周遭闃寂無人,其中一人才上前敲響了大門。

敲門聲清晰且帶有某種特定節奏,顯然是事先約定的暗號。

少頃,門後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何人?”

“敢問漁夫,滄浪之水,清兮濁兮?”敲門男子道。

“清兮,可濯吾纓;濁兮,可濯吾足。”門內男子回應。

隨後,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三人迅速走了進去。

“翁主,你來遲了。”

門內的“漁夫”對披著鬥篷的男子道。

這個“漁夫”,正是嚴助!

對方掀開鬥篷,竟是女扮男裝的劉陵;另外兩人是竇勝和另一名侍從。

“家裏抓耗子,耽擱了一下。”劉陵淡淡一笑,“東西帶來了嗎?”

嚴助指了指肩背上的藍布包裹,示意她進裏麵談。

二人來到一個角落,周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貨箱。

“耗子逮著了?”嚴助問。

劉陵點頭。

“是誰?”

“程蒼。”

“是他?”嚴助眉頭一蹙。

“怎麽?”

“哦,沒什麽。”嚴助顯然不願在此事上浪費時間,匆忙道,“翁主,今日的測試並未成功,你幹嗎不再等等,這麽急著拿帛書?”

“說實話,我怕夜長夢多。”劉陵道,“你把今日的測試經過說一下。”

嚴助簡要地說了事情經過。劉陵沉吟片刻,冷然一笑:“難道你就絲毫不懷疑,青芒做了什麽手腳?”

嚴助一驚:“翁主是懷疑,這小子是匈奴的細作?”

“細作倒不至於。”劉陵若有所思,“但我了解他,他這個人……很重情義。如果他真是漢匈混血的話,那他一定不肯造出墨弩去殺匈奴人。”

“可是,他要真想做手腳,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若是之前動手腳,萬一被你看出破綻,劉徹便會拿他問罪;但是到了今天,墨弩已基本成功,他也在你和劉徹麵前做足了姿態,萬一最後出什麽事,主要責任便全在你這個一把手身上,而他卻可以最大限度地逃脫幹係。”

嚴助雖然聽得心驚,但還是有些不以為然:“我這個一把手若是被砍頭,他這個二把手怕也逃不掉吧?”

劉陵又是冷冷一笑:“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也不想想,在仿造墨弩這件事上,劉徹是更看重你,還是更看重他?說白了,劉徹之所以讓你主管此事,隻是為了讓你監控他而已。倘若他從頭到尾的表現都無可指摘,可最後事情卻搞砸了,你說劉徹是會殺你,還是殺他?”

嚴助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我還是小瞧這家夥了。”

“誰說不是呢?”

“那依翁主之見,現在該怎麽做?”

劉陵略為思忖了一下,決然道:“叫人放一把火,把所有東西全燒了,讓劉徹什麽都得不到。然後你馬上離開長安,回淮南去。”

嚴助恨恨地歎了口氣:“我可以走,但是青芒這小子……絕不能留!”

“你想幹什麽?”劉陵神色一凜。

“翁主,恕我直言,雖然你跟他青梅竹馬,但現在可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這小子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留著他,終究是個禍患!”

“此事我自有分寸,無須你來多言。”劉陵冷冷道,“把東西打開。”

嚴助無奈,隻好解下藍布包裹,擱在一旁的木箱上,然後取出那隻狹長的木匣,打開匣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厚厚的帛書。

緊接著,帛書徐徐展開,一幅幅工筆細描的墨弩分解圖及其翔實完整的說明文字,便一一映入了劉陵的眼簾。

劉陵無聲一笑。

“翁主,這可不是最終的定稿,墨弩卡殼的問題尚未解決呢……”嚴助提醒道。

“是嗎?”劉陵笑著瞥了他一眼,“假如我的猜測是對的,青芒故意在今天的測試環節做了手腳,那麽這一稿很可能就沒有問題,問題全是青芒人為製造的。換句話說,我甚至有一種直覺,它……便已經是定稿了。”

嚴助苦笑了一下:“翁主,這工巧之事,往往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可沒你說的這麽簡單。”

“簡不簡單,就讓事實來證明吧。”劉陵淡淡道。

竇勝斜挎著藍布包裹,從貨棧大門後探出半個身子,警覺地看了看,確定外麵無人後,把門打開了一些。劉陵披著鬥篷,和另一名侍從快步走了出來,然後三人便沿著巷道匆匆遠去。

對麵貨棧的屋簷上,一個身影晃了一下,迅速跟上了他們。

此人便是侯金。

約莫一刻鍾後,嚴助才從貨棧出來,往另外一個方向疾步離開。由於走得太急,繞過一個轉角時,竟然跟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力夫撞了個滿懷。

嚴助大怒,抬起一腳把他踹了出去。

力夫捂著肚子蜷縮在牆角,哼哼唧唧半天起不來。

嚴助嫌惡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旋即快步走遠。

工場作坊裏,爐火通紅,熱氣彌漫,十幾名工匠忙得熱火朝天。

老陳趴在一張工作台上,眉頭緊鎖地盯著眼前的一大堆零件,不時拿起這個瞧瞧,又拿起那個看看。

這堆零件,便是被青芒判定為沒有問題的那部分。

對於青芒的判斷力,老陳從沒有懷疑過。但不知為什麽,今天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他在零件堆裏隨手扒拉著。忽然,一顆黃豆大的鉚釘進入了他的視線。

老陳用兩根手指夾住鉚釘,拿到眼前仔細看著。緊接著,他神色微變,立刻抓過旁邊的一把銅尺,對著鉚釘量了起來……

青芒閉目躺在**,朱能在一旁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我說,你就不能消停一點兒,讓我睡個囫圇覺?”青芒忽然道。

“老大,也不知怎麽搞的,我這心裏老是七上八下的!”朱能道,“你到底有何計劃,總得給我透個底吧?”

青芒睜開一隻眼,瞄了他一下,又閉了回去:“也沒什麽計劃,先睡一覺,今晚拉上幾位夥計,咱一塊兒去喝大酒。”

“喝大酒?”朱能苦笑,“都這時候了,你喝得下去,我可喝不下去。”

“少廢話,計劃都跟你說了,趕緊回去睡覺!”青芒不耐煩道。

“啥?”朱能一怔,“出去喝酒就是你的計劃?”

青芒不語。

朱能撓了撓頭,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老大,你是打算,拉上幾個他們的人,一塊兒去喝酒,讓他們幫你做不在場證明,然後你再偷偷溜回來放火?”

青芒恍若未聞,片刻後才淡淡一笑:“你這榆木腦袋,總算也有靈光的時候。”

朱能嘿嘿一笑:“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說著又想到什麽,忙道,“可是,你要是中途離席,別人不會起疑嗎?”

“先把他們灌醉,我再回來辦事。辦完事,就把他們叫起來接著喝。”青芒胸有成竹道,“到時候一個個都喝斷片了,誰還記得清我走沒走?”

“對對,還是老大高明。”

“行了,滾回去睡覺,少在這兒囉裏囉唆。”

“諾。”

嚴助剛一邁進工場大門,便見老陳滿臉急切地迎上前來。

“大夫,秦尉丞有問題!”老陳壓低嗓門兒,迫不及待道。

嚴助一愣:“怎麽回事?”

“今早的測試,是他故意讓墨弩卡殼的。”

嚴助眉頭一皺—沒想到,翁主的直覺居然是對的!

“你有證據嗎?”

老陳看了看四周,把嚴助拉到一邊,攤開手掌,掌中赫然正是那顆鉚釘。

“這是上午那把墨弩拆下來的,我剛才測量了一下,尺寸不對,分明是咱們十來天前淘汰下來的次品,可它卻被秦尉丞裝到了今早測試的墨弩上。”

“他娘的,果然是這小子搞的鬼!”嚴助抓過那顆鉚釘,看了一眼,狠狠擲在了地上。

“這小子擺明了就是要把咱們大夥兒全害死。”老陳憤然道。

“除了這顆鉚釘,其他零件都沒問題嗎?”

“我剛才又檢查了好幾遍,絕對沒問題。”

“這麽說,若是沒有這小子搗鬼,咱們其實已經成功了?”

“沒錯。”老陳篤定道,“咱們自己再試射一次,我敢保證,這回一定成!”

嚴助聞言,若有所思。

“大夫,依我看,當務之急,您還是得趕緊入宮,向皇上稟明實情,然後把秦穆這家夥抓起來,免得他再搞破壞。”

嚴助“嗯”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麽,嘴角掠過一絲獰笑:“這樣吧,你先把所有合格的零件歸攏一下,送到我值房來。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諾。”老陳趕緊轉身,匆匆朝作坊走去。

“對了老陳……”嚴助又叫住他,“這件事,你沒跟其他人說吧?”

“當然沒有。”老陳道,“沒有您的準許,小的可不敢多嘴多舌。”

“好,暫時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以免走漏消息。”嚴助滿意一笑,“去吧。”

劉陵等三人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快步走著。

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屋簷上,侯金貓著腰在屋脊上一路小跑,緊緊尾隨。

片刻後,三人繞過一處拐角。

前麵已無屋宅,且被一棵大樹遮擋了視線,侯金隻好從屋簷上縱身躍下,飛快繞過轉角,可放眼看去,巷道裏竟然空無一人。

侯金一愣,連忙轉頭四顧。

“兄弟,跟了這一路,挺辛苦吧?”隨著話音,竇勝持刀在手,與另一人同時從樹上跳下,一前一後堵住了侯金。

侯金冷笑,拔刀出鞘:“你們主子呢?何必藏頭縮尾不敢露麵?叫他也出來,三個一塊兒上唄。”

竇勝哈哈一笑:“對付你這隻瘦猴,我們兄弟倆足矣!”

侯金沉聲一喝,揮刀撲了過去。

就在這時,樹後突然閃出一人,正是劉陵。

她猛地掀開寬大的鬥篷,右手上竟然握著一把通體烏黑的墨弩!隻見她拉起望山,扣下懸刀,一支弩箭呼嘯而出,正中侯金後背。

侯金一聲悶哼,往前趔趄了幾步,終於支撐不住,頹然栽倒在地。

劉陵徑直走到他跟前,嫣然一笑:“你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看我是誰嗎?現在看清楚了吧?”

侯金虛弱地冷笑了一下,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青芒被敲門聲叫醒的時候,窗外的日頭正高懸中天。

他料定是侯金回來了,趕緊下床,打開房門,卻見門外站著嚴助手下的那名書吏。

“秦尉丞,嚴大夫讓我來問您,養足了精神沒有,可否前去值房敘話?”書吏恭謹道。

青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才剛大中午,你們就不能讓我多睡一會兒?”

“對不起秦尉丞,嚴大夫的意思是,有幾個緊要的問題想請教您。談完之後,您若還想睡,就回來接著歇息。”

青芒無奈,隻好回房洗了把臉,然後跟著書吏來到了嚴助值房。

值房中卻沒有人。

書案上一隻獬豸香爐青煙嫋嫋,一股異香撲鼻而來。

“嚴大夫呢?”青芒問。

“嚴大夫還在忙,他說馬上就過來,請秦尉丞在此稍候。”書吏說完,便走了出去,並隨手帶上了房門。

青芒在書案邊坐下,隨手拿起案上的一冊竹簡,翻了翻,又扔了回去。

忽然,他嗅到了一種異樣的味道,不是來自香爐,而是混在熏香中的一種近似於鐵鏽的味道。

這是鐵器工場,空氣中本來就充斥了鐵鏽味,按說不足為怪,可青芒還是聞出了其中的區別。

這不是鐵鏽味,更像是……血腥味!

青芒立刻起身,翕了翕鼻翼,然後拔刀出鞘,一個箭步躥到了屏風後麵—隻見工匠老陳躺在一口木箱邊上,木箱的蓋子敞開著,裏麵竟然裝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墨弩零件。

老陳背朝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陳!”青芒握緊刀柄,一步一步緩緩走近。

可剛一走到老陳身邊,未及俯身細看,他便感覺腳底踩到了什麽東西。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啪”的一聲,一個狀似老鼠夾一樣的機關突然從地板下麵彈出,朝他的腳踝咬合過來。此時抬腳跳開已來不及,青芒下意識地把長刀往地上一插,生生格在了兩塊兒鋸齒狀的鐵夾之間。

饒是他反應如此敏捷,鐵夾還是咬合了一半,鋒利的鋸齒從兩邊嵌入了他的左腳腳踝,鮮血立刻透過鞋襪湧了出來。

青芒頓覺痛徹骨髓。

中計了!

他一邊在心裏大罵自己太過大意,一邊握著長刀用力扳開鐵夾,總算把腳抽了出來。

可是,剛一脫困,青芒便突然感到腦袋一陣眩暈。

糟了,這房中燃的並非普通熏香,而是迷香!

青芒扶著頭,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地走向後窗,想從那兒出去。可就在這時,窗外突然扔進來幾隻瓦罐,落地後砰然碎裂,一串串漆黑黏稠的**四處飛濺,還有幾滴飛到了青芒的衣擺上。

石脂水!

青芒大驚失色,用盡全力拚命後退。

若是平時,他最多兩步便可以從這值房的任何一扇窗戶飛躍而出。然而,此刻他的頭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雙腳則虛飄得支撐不住身體。

緊接著,後窗外又扔進來幾支火把,把整個值房的後半部瞬間點燃。

所幸,此時青芒恰好退過了屏風。

大火轟然襲來,險些燒著他的眉毛,卻的的確確燒著了他的衣擺。青芒順勢往後一倒,在地上滾了幾圈,總算撲滅了身上的火。

可還沒等他起身,從幾扇洞開的前窗處,又同時扔進好幾隻瓦罐和數支火把。

“轟”的一下,整座值房刹那之間便被熊熊大火吞沒了。

青芒艱難起身,好幾次試圖向門口走去,卻屢屢被灼人的烈焰逼退。很快,濃濃的黑煙彌漫開來,不斷從口鼻躥入他的肺部。

青芒劇烈咳嗽了起來,隻好又伏低身子,惶然四顧,焦急地尋找逃生的出口。

可是,周圍除了熊熊火焰和濃濃煙霧,什麽也看不見。

難道就這麽完了?!

青芒在心中淒然一笑。

就在此刻,酈諾的臉恍惚閃現在他的眼前。

“你得答應我,決不在墨弩這件事上鋌而走險。”酈諾說。

“劉徹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會不會耍花招,但凡你有一絲可疑,他便決不會放過你。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酈諾又說。

那是在杜門大道酒肆旁的小巷中,酈諾眼眶泛紅地對他說了這幾句話。

青芒記得,自己當時對酈諾說的是:“好,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著。沒有你的允許,我必不敢死。”

可是眼下,青芒卻隻能在心裏對她說:“對不起酈諾,我失言了……”

視線漸漸模糊,酈諾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滅。

她好像哭了,晶瑩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潸然而下。

青芒艱難地朝她爬了過去,伸出手,想要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可一條火舌呼地一下躥過來,立刻吞噬了她的臉。

奇怪的是,青芒的手指頭竟然有一絲濕潤的感覺。

我摸到了什麽?

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即將喪失之際,青芒用盡全力伸手抓了一下,竟然把一個什麽東西抓到了麵前。

這是一隻木桶。

重要的是,木桶裏居然還裝著半桶水—半桶足以救命的水!

隨著他的用力拉拽,桶裏的水濺了出來,落在了他的臉上。

沒有絲毫猶豫,青芒猛地撐起身子,一頭紮進水裏,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頃刻間,他的意識便清醒了許多,力氣也隨之恢複了一些。

青芒翻身坐起,用力撕開被燒出了幾個破洞的衣服下擺,撕下一大塊兒布片,然後伸進桶裏蘸滿水,捂住口鼻,一躍而起,朝值房門口衝了過去。

值房外,嚴助正指揮六七個雜役在裝模作樣地救火。書吏帶著一隊軍士,把工匠們都攔在數丈開外,以安全為由不讓他們靠近。

突然,隨著“嘩啦”一聲巨響,青芒像一團大火球一樣破門而出。

所有人都驚呆了,一時間愣在當場。

青芒衝到一名呆若木雞的雜役麵前,搶過他手上的水桶,朝自己當頭澆下。

陣陣白煙飄起,身上的火焰當即熄滅。

緊接著,青芒“唰”的一聲拔刀出鞘,徑直朝嚴助衝了過來。

嚴助嚇得連連後退,嘴裏大喊:“抓住他,他便是縱火之人!”書吏連忙帶著軍士上前阻攔。青芒飛腿橫掃,把書吏和一名軍士踹翻在地,然後長刀一揮,“鏗鏗”幾聲響過,又逼退了麵前的幾名軍士。

他的氣勢有如一頭下山的猛虎,雖然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手下留情、不想傷任何人性命,但剩下的軍士們還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於是下意識地紛紛朝兩邊躲閃。

青芒的刀尖直逼嚴助而來。

嚴助嚇得魂飛魄散,雙腳一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眼看森寒的刀光距他的麵門隻剩下不到一尺之際,“嗖”的一聲,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準確命中了青芒的右臂。

青芒一震,手中刀垂落了下去。

張湯帶著大隊人馬突然出現,將青芒團團圍住,起碼有三十名弓箭手拉滿了弓弦,鋒利的箭鏃齊刷刷對準了他。

嚴助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躲到了張湯身邊。

張湯目視著衝天而起的熊熊火焰,厲聲道:“嚴助,這到底怎麽回事?”

“秦穆在墨弩上做了手腳,被老陳發現了,他就殺了老陳滅口,還把值房給燒了!”嚴助氣急敗壞道,“張廷尉您可不知道啊,墨弩的所有合格零件,還有帛書,都在那裏麵呀,現在全讓這小子一把火給燒了!我這心裏頭……就像是在滴血啊!”

“什麽帛書?”張湯眉頭一皺。

“就是記載了墨弩製造工藝的帛書啊!那可是大夥兒熬了一個月的心血啊!”

聞聽此言,一旁的工匠們頓時群情激憤。

青芒苦笑。

事已至此,他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怪隻怪自己太過大意,低估了嚴助。

“張廷尉,別聽嚴助的一麵之詞。”青芒高聲喊道,“他這是惡人先告狀!老陳是被他殺的,值房這火也是他放的。若我所料不錯,帛書也正是他自己監守自盜,十有八九是獻給他真正的主子了。”

張湯和眾人聞言,眼睛不由都看向嚴助。

“秦穆,你血口噴人!我一直在外麵忙活,這一點大夥兒都可以作證,而你是剛剛從值房裏逃出來的,這裏上百隻眼睛也全看見了,你還敢狡辯!”嚴助暴跳如雷,又扭頭對眾工匠道,“弟兄們,這小子破壞墨弩、殺害老陳、焚毀帛書,想害死咱們所有人,你們說他該不該殺?”

眾工匠本來便都是他的人,聞言更是同聲附和,個個喊打喊殺。

“都給我閉嘴!”

張湯沉聲一喝,眾人這才慢慢安靜了下來。

“嚴助,”張湯冷冷道,“即使如你所言,這一切都是秦穆幹的,可你身為工場主管,也是罪責難逃,有什麽話,跟本官回廷尉寺說吧。”然後便喝令手下:“來人,把嚴助給我拿下!”

幾名緹騎立刻上前,將嚴助死死按在了地上。

嚴助拚命喊冤,張湯不理他,轉過臉盯著青芒:“秦穆,立刻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則本官一聲令下,定將你當場射殺。”

青芒冷然一笑,環視了眾弓手一眼,道:“張廷尉,不瞞你說,我若拚死一搏,你這些手下,可不一定殺得了我。”

“是嗎?那你就試試!”張湯說著,把右手高高抬起。

就在這時,幾名緹騎押著衣衫不整、鬢發散亂的朱能走了過來。這家夥,顯然是剛剛從**被抓起來的。

張湯的一名副將拔刀出鞘,橫在了朱能脖子上,然後挑釁地看著青芒。

“老大!”朱能梗著脖子大喊,“別管我,你快跑,我朱能這條命不值錢!”

青芒靜默片刻,苦笑了一下,手一鬆,長刀“當啷”落地。

廷尉寺的緹騎們立刻一擁而上……

漪蘭殿前,一片梅花樹開得正豔。

夷安公主、酈諾和一群侍女正在樹下嬉戲玩鬧。夷安公主趁酈諾不備,把一個花環套在了她的頭上,然後轉身就跑。酈諾趕緊摘下來,抬腳去追,一旁的侍女們連忙過來阻攔。一時間,尖叫聲和歡笑聲此起彼伏……

霍去病就在這時大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的神情異常凝重。

眾人一看見他,嬉鬧聲頓時戛然而止。

霍去病徑直走到夷安公主和酈諾麵前,瞟了她們身後的侍女一眼。夷安公主會意,立刻屏退了眾侍女。酈諾看著霍去病,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出什麽事了?”

霍去病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道:“西市的鐵器工場失火了,所有東西……全燒光了。張湯抓走了青芒。據說,他殺死了一名工匠,還縱火焚燒了嚴助的值房。”

酈諾渾身一震,木立當場。

夷安公主大為驚愕:“這怎麽可能?張湯是不是搞錯了?”

“沒有搞錯。”霍去病沉聲一歎,“他是被張湯當場抓獲的,而且……所有證據都對他極為不利。”

夷安公主一臉憂急,轉過頭來,擔心地看著酈諾。

酈諾麵無表情,一動不動,手中的花環不知何時已經掉在了地上。

就在酈諾聽聞此事的同時,劉陵和公孫弘也分別得到了這個消息。

劉陵聽完汐芸的奏報,愣了一愣,突然把書案上的所有東西全部掃落在地。汐芸嚇了一跳,然後聽見她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嚴助這混蛋,竟敢自作主張!”

而公孫弘聽完老家丞的奏報後,先是一陣錯愕,繼而麵露冷笑,旋即又眉頭緊鎖,似有滿腹憂慮,可就是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盡管老家丞在他身邊侍奉了幾十年,可還是猜不透他這“瞬息三變”的表情到底意味著什麽……